程涛没有理会她奇怪的问题,他直截了当的说:“我今天是来了解一些关于你的事情,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四季葱看着他笑了下说:“请问吧。”
“你一直以卖唱为生吗?”
“是。”四季葱点了下头答道。
“可是你的打扮实在不像一个歌姬,我从没见过一个穿的像寡妇一样的歌姬。”
“这对我来说没有区别。”四季葱微笑着答道。
程涛把这句话理解为她对自己美貌的自信,他接着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没有家乡,我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四季葱这么说的时候脸上依旧挂着从容的微笑。
程涛觉得这个回答有些荒诞,但她的态度平和自然又不像是在撒谎,他觉得自己惯用的审犯人的方式似乎从她嘴里问不出任何有意义的东西。他换了个话题随口说道:“你刚才为什么要问我万紫千红是什么样子。”
“因为我看不见,”四季葱望着远处说道,“我生来就看不到颜色。”
程涛听了她的话心中不由有些讶异,四季葱平静的说:“在我眼里我看不出一坨牛粪和一朵鲜花有什么区别,人人都说我很美,我却连美是什么都不知道。”
程涛看着四季葱美得不可方物的侧脸不知说些什么好,他终于明白她为何总穿的像个寡妇,他也有些理解她为什么总爱吟那些旖旎的诗句了,她的眼睛看不见美,她只能通过那些描摹美的诗句去想象美,他向她微微欠了□说:“打扰了,今天先到此为止吧。”
“把伞带上吧。”四季葱把怀里的油纸伞递给了他,“马上就下雨了。”
程涛看了眼她手里的伞说:“还是算了吧,我觉得不可能下雨。”
四季葱把伞撑开遮在自己的头顶轻轻笑着说:“你走下桥的时候就会下雨。”
程涛不置可否的笑了下便从她身边走过,四季葱站在桥上目送着他的背影。就在程涛刚走下桥的时候一大片乌云突然遮住了天空,光线陡然暗了下来,一阵轻雷滚过,丝线一样细密的雨丝就落了下来。程涛惊讶的回过头去,桥上撑着伞的四季葱正微笑着看着他。
程涛站在雨中望了她片刻后说道:“你有真名么?可以告诉我么?”
四季葱的唇边绽开了一朵微笑:“我十四岁的时候,有个人给我起过一个名字,他叫我泉镜花。”
程涛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说道:“这个名字听上去太薄命了。”他抬起头看着她说:“你该有个更好的名字。”说罢就走入了迷茫的细雨。
四季葱一直目送着程涛被细雨濡湿的背影直到他消失不见,这时江面上突然响起一声巨响,她向江面望去,只见一条白龙从江中腾起直上云霄,龙背上骑着一个白袍长须的人。白龙在半空中盘旋了一周,龙背上的人向她抱拳致意,她也向那人微微颔首。刚才她唱歌时听众并非只有程涛一人,龙背上那人也悬坐在半空中听她的歌,不过程涛当然是看不到他的,因为他是司雨的雨师,凡人的眼睛是看不见的。她刚才亲眼见他听完歌后骑龙入水,这雨当然是马上就来了。她望着江面上激起的雨雾自言自语道:“程涛,这个人很有意思呢。”
四周的景物都化在了濛濛细雨中,包括站在桥上的那个女人,她看上去就仿佛她的名字,水中月,镜中花,一碰即碎,宛如幻象。
☆、夜袭
傍晚十分下起了雨,梁九凤家小院里那颗高大的古柏被雨水洗刷的更显苍劲。墨绿的枝叶间一朵朵白色的大花悄然绽放,在每朵花的花心里都有一张闭目沉睡的人脸,被雨淋湿的一张张脸孔渐次睁开了双眼,他们一边呻口吟着一边伸出舌头贪婪的舔食着雨水,小院里飘忽起一阵阵的鬼吟声。
这时院门突然被人砰的一脚踹开了,古柏上的一张张脸吓得倏然缩了回去,扛着“梁氏神算”布招子的梁九凤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她一头栽进屋里把布招子往地上一扔,像只小狗一样抖落身上的雨水,她一边擦着脸上的水一边自言自语道:“啥子鬼天气哦,说下雨就下雨。”
她划着根火柴点燃了桌上的油灯,油灯跳跃的火苗映亮了她年轻又神采奕奕的脸庞,她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一边解着自己湿漉漉上衣的盘扣,突然一阵阴风呼的一声从屋顶上卷过来,油灯的火苗剧烈的跳动了一下,梁九凤不由皱起脸蛋打了个哆嗦。等她睁开眼时,她的眼前飘着个披发流血的女鬼,她阴森森的说:“这是我的房子,你赶紧滚出去,不然会遭灾惹祸!”
梁九凤见怪不怪的上下打量了一眼那个女鬼,不耐烦的说:“你到底是有好(多)无聊每天都跑出来吓我,我们今天休息一下好不嘛。 ”女鬼脸上现出了赧然的神色,灰溜溜的缩回了梁上。梁九凤继续哼着小曲脱下了自己的外衣,她想坐下来脱鞋子,她身边的凳子竟自己偷偷往边上挪了两步,害的她差点摔个大屁股蹲。
“你往哪儿跑。”梁九凤按住拔腿要跑的凳子,一屁股把它坐住,然后脱下了一只粘满泥点的布鞋。被她坐住的凳子仿佛不服气般不停抖着一条腿,梁九凤也被它颠的一颤一颤的。
“我说你不要动了好不嘛。”梁九凤低头皱着眉对抖腿的凳子抱怨道,凳子却充耳不闻的继续抖着腿。
“我不坐了。”梁九凤气哼哼的站起来一脚蹬掉了自己的另一只鞋子,得胜的凳子得意洋洋的迈着大步踱到了墙边,靠着墙翘起了二郎腿,梁上的女鬼看着气鼓鼓的梁九凤咧开血盆大口嘻嘻笑了起来。
这屋里奇奇怪怪的东西都是梁老六留着梁九凤的遗物,也是梁九凤的生活伙伴。梁老六捉鬼本领高强,院子里那棵古柏里封着的就是他捉来的恶鬼,他还爱捡些奇奇怪怪的小鬼回来,梁九凤自打记事起就跟着这些披头撒发的鬼满屋乱跑,梁老六就在一旁看着被一个瘦瘦的小妞追的到处乱窜的小鬼哈哈大笑。
梁九凤才懒得跟一张凳子生闷气,她赤着脚站在地上解散了自己湿漉漉的辫子,她一偏头正好从墙上缺了一角的镜子看见了自己半裸的身影。她虽不好意思,却忍不住偷偷打量着自己。虽然看上去还是很单薄,但是从胸部一直到胯部已经有了明显的曲线,她不再是当年像个猴子一样精瘦淘气的小女孩了,不知不觉间她已经长成了个大姑娘。 她捧起自己隆起的胸部害羞的想,他们什么时候就偷偷变得这么大了呢?
她的脸上飞起了红霞,低下头不敢再看镜子里的自己,她拿起桌上的梳子梳理着自己湿漉漉的长发,心中流淌着一种倦怠又躁动的感觉,那是少女青涩又懵懂的□。她就像朵花儿一样要慢慢的绽开了,可是会是谁来将她采下呢?想到这里,她嘴里仿佛无意识般呢喃出了程涛的名字,这个名字刚一出口她不由就羞红了脸,她暗暗啐了自己一口真不知羞,可在她心里程涛的样子却越来越清晰,她的心里早就认定,不管是她的身子还是她的心,程涛都是她唯一的主人。
梁九凤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本来安安静静靠在墙边的凳子开始焦躁不安的在屋里一圈圈踱着步。“你又怎么了?”梁九凤奇怪的问道,可那凳子却丝毫不理会她,反而走的更急了,最后竟像疯了一样满屋乱跑了起来,梁九凤为了不被它撞到只得跳到床上去。梁上的女鬼也开始发出一阵阵凄惨的呻口吟,一张张画着小鬼的黄纸符满屋狂舞,梁九凤不得不抬起胳膊挡在头顶。
这时从屋外传来一声阴沉的低吟声,仿佛出穴觅食的虎豹般令人毛骨悚然,梁九凤被吓了一跳,赶紧抓起自己湿漉漉的外衣穿在身上。她趴在窗台上望向窗外,外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听见院里那颗古柏上传来一阵阵鬼哭,她隐隐约约看到在小院的墙头上站着一团黑乎乎的影子。
那到底是什么?梁九凤疑惑的想,她把脸贴到玻璃上想看的更清楚些,这时又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梁九凤看到一张骇人的酷似山魈的脸隔着一层玻璃和她的脸贴在一起,她尖叫一声缩到了床角。她惊恐的盯着那个怪物,慌乱的在手边摸索着可以对付这个怪物的东西,但这时那怪物长啸一声就破窗而入。
梁九凤赶紧从床上跳下去,她想跑到门外去,但刚跳下地就被那张乱跑的凳子绊倒了,她的膝盖被磕的生疼,而那怪物眼看就要扑上来。她奋力往前爬了两下伸手够到床下一个倒扣的竹筐,一把掀开了竹筐,在竹筐下放着个红纸剪的判官。那个纸剪的判官从床下一跃而出,它伸手拍了拍地面,石砖地突然裂开,一个高大的人影撕开地面豁的跃出。他长须飘飘双目如电,一身青色的长衫,手中提着一根铁鞭,正是一副判官打扮。他提起手里的铁鞭抽到那怪物的身上,怪物长啸一声扑了上去,梁九凤趁机钻到了桌子底下胆战心惊的看着他们扭打在一起。
判官渐渐落了下风,怪物狂吼一声亮出自己长长的牙齿一口咬在他的脖子上,判官立刻化成一道青烟消失了。躲在桌子下的梁九凤吓得脸色惨白,那红纸剪的判官是她爹从阴间请来的判官符,是这屋里最厉害的驱鬼符咒,这怪物竟轻易就把他破了,这下她真的是无计可施了。
天上一阵阵闷雷滚过,门窗被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刮得开开合合阵阵作响,梁九凤抱着桌子腿死死盯着一步步向她靠近的怪物。这时她的脑海中突然闪过小时候她爹说过的话:“九凤,你是我老六的女子,爹给你起了个好名字,你怕了就喊自己的名字,就啥子都不怕了。。。”
梁九凤舔壮起胆子大声喊道:“梁九凤,我是梁九凤!”没想到那怪物听见她的话竟停住了脚步,梁九凤发现这招竟然管用,立刻从桌子底下钻出来站直身子大声喊道:“我是梁九凤!”
怪物后退了两步,脸上现出一种痛苦的神色,他举起双手揉着自己的头,扬起脸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嚎叫。他化为一股黑烟在屋里横冲直撞,梁九凤躲回桌子下面用手蒙住脑袋,只听得屋里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
片刻后,屋里渐渐安静了下来,是剩下外面沙沙的雨声。梁九凤探出脑袋张望着,屋里一片狼藉,刚才那个怪物已经不知所踪,屋角被撞倒的柜子下传出一个人的呻口吟声。梁九凤从桌子下面钻出来小心翼翼的靠近声音的出处,但等她走到近前却不由大吃一惊,躺在地上的人竟然是阴长生。黑色的细小纹路布满了他的皮肤,他额头被撞破了,汩汩的流着血,他双目紧闭躺在地上吃力的喘着气。
梁九凤赶紧上前把他扶了起来,她轻轻晃着他唤道:“阴长生,醒醒,你快醒醒。”
阴长生呻口吟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睛,梁九凤看见他的双眼不由吃惊的说道:“你的眼睛。。。”阴长生的双目没有一丝眼白,完全一片乌黑。
阴长生惶恐的一把推开了梁九凤,他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背对着她无力的靠在墙上痛苦的说:“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梁九凤迟疑的问道:“阴长生,你到底怎么了?刚才那个。。。是你吗?”
“不是我!那不是我!”阴长生暴躁的喊着,但随即他的喊声变成了绝望的低泣,他把头抵在墙上发出了一阵压抑的哭声。
梁九凤伸手抚上阴长生的肩膀关切的问道:“你是不是被啥子东西附身了?”
阴长生止住了哭泣默默的点了点头,梁九凤又问道:“那你知不知道是啥子附在你身上?”
阴长生迟疑了一下最终摇了摇头。梁九凤想了想说:“你别怕,我去找张灯笼或者叶皮影商量商量,他们两个肯定能帮到你。”
“别去!”阴长生突然转过身来提高嗓门喊道,他的声音高的那么不自然,梁九凤被他吓了一跳。他恳求的握住梁九凤的手说:“别告诉他们,我是被恶鬼附身了,他们会杀了我的!求求你别告诉任何人!”
阴长生少年时从梁老六那里大概听说过一些关于五通的事情,他本自信可以控制住身体里的五通,但谁知事情却发展到了这步田地,若是被阴差知道他被五通附身,为了控制事态的发展,他们很有可能会要了他的命。
“可你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啊,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到底咋个就变成这个样子了,你那么厉害,为啥子会被恶鬼附身呢?”
阴长生没有回答只是攥紧了梁九凤的手,他脸上一阵阵的抽搐,嘴唇不断外翻牙齿也开始渐渐长长。梁九凤的手被他捏的生疼,她焦急的问道:“阴长生,你这是怎么了?”
阴长生艰难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他又要来了。”
“谁?那只恶鬼吗?”梁九凤急切的问道。
阴长生没有作答,他仰起头发出一声痛苦的嚎叫,突然化成一团黑烟破窗飞了出去。
梁九凤追到小院里时,阴长生早就不见了踪影。她捏着手指心里没了主意。阴长生那么怕这件事被阴差知道肯定有他的理由,她不想阴长生死,可又想不出别的办法帮他。这时她的心中突然浮现出了程涛沉稳果敢的身影,她心想明天去找程涛商量商量这件事情,他肯定能想出好办法,而且她告诉他的事情他肯定不会告诉别人。
梁九凤一转念,突然觉得刚才那长相酷似山魈的怪物似乎曾听她爹提起过,可是究竟是什么呢?她本来就看不见鬼,平时看她爹留下来的那些讲解鬼怪的书也是一目十行走马观花,一时间根本记不起长相酷似山魈的恶鬼到底是何物,可刚才那怪物确实比她见过的所有的鬼都令人胆寒。
一滴雨水顺着古柏的树枝滴进了梁九凤的脖子里,她不由浑身打了个哆嗦。
阴长生在半空中浑浑噩噩的一路飞着,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站在望江楼下。他跌跌撞撞的走了进去,摇摇晃晃的爬上了楼梯,雨夜里的楼梯一片漆黑,阴长生一脚踩空就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滚了多久才停下来,他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似乎都断了,一股腥味直冲他的鼻子,他猜又是头上什么地方摔破了。这时一方软软的帕子附上他的额头,他本能的缩了一下惊恐的喊道:“别碰我!”
“别怕,是我。”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阴长生睁开眼睛,黑暗中一双绝美的眸子正凝视着他,那正是歌女四季葱的眼睛,或者应该叫她泉镜花。阴长生看着这双眼睛陡然放松了下来,他第一次看见这双眼睛就有种莫名的亲切感,这双眼睛深处有某种和他类似的神情,那种神情只有长期离群索居的人眼里才有。
阴长生沙哑着嗓子问道:“我为什么每次都会回到这里?”
泉镜花笑了笑说:“我不知道。”
“你不怕我吗?我是个怪物。”阴长生的声音里透着无尽的悲凉。
泉镜花依旧微笑着说:“我也是。”
阴长生苦笑了一下说:“你怎么可能是,你那么美,你看看我,我才是。”
泉镜花眯起眼睛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是,但从小我身边的人都这么叫我,所以我想我应该就是个怪物。”
“你是在哪儿长大的?”阴长生问道。
“沈阳,一个军营里面,我小时候他们把我养在一个笼子里,还在我脖子上套了一个项圈,像牵狗一样天天牵着我。”
阴长生不可思议的望着她,他望着她吃惊的问道:“他们为什么那么对你?”
“不知道。”泉镜花答道,她在阴长生身边坐下,望着漆黑的夜色中绵密的细雨微笑着说:“ 我周围的人好像都很怕我,据说我的母亲不是人类,经常有很多人围着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