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当然知道他记性好,自打跟在他身边以来,就没有发现他有忘记什么的时候。看他这一副依然是丝毫不在乎的模样,百里有些无奈的叹一口气,知道在这件事上自己多说无用,但还是将药箱拿出来替苏晋针灸,苍老的声音道:“自从一年前你死里逃生之后,老夫就说过你需要安心静养几年,切忌劳心劳力,你当初若是肯将老夫的嘱咐听进去一半,身上的凌水毒说不定就已经被清除了,又怎么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苏晋闭着眼睛,并没有回应百里大夫的话,胸口上很快扎满了密密麻麻的银针,看上去十分慎人,他脖颈处的青筋清晰可见,显然体内的疼痛已剧烈到让他有些支撑不住,直到他的整个上半身扎满了银针,他的脸色才终于缓和了些许。
百里大夫脸上愁云惨淡,叹气道:“你也该知道,这样只能是帮你缓解凌水毒啃噬骨肉的疼痛,此毒已经完全渗到你的身体各处,纵然是老夫倾尽医术并且用遍天下奇药,你这幅身子骨恐怕也撑不了多少时日了。”
苏晋默然片刻,闭着眼道:“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让我撑得更久一些。”
百里大夫忧心道:“照你这样折腾自己的身子,纵然老夫有再多的法子也不起效啊。”
苏晋的唇上的苍白渐渐散去,睁眼笑道:“你该清楚,我哪怕是歇上一日,也可能让王太后一党有机可乘,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去做,我的时间越是不多,我就越是要抓紧行动,若你都不肯帮我,还有谁可以帮我。”
百里的一张老脸几乎拧成了一团麻花,捋着花白的胡须沉吟了半晌,终是极其无奈的长叹一口气:“老夫也只有尽力而为了。”顿了顿又道:“对了,你让夏姑娘帮忙对账,是打算让她开始接手你在民间的生意么?”
苏晋摇摇头道:“说接手还有些早,但该是时候让她去接触和了解,等她登上皇位的时候,这些都能够帮到她不少的忙。”
百里大夫面色有些犹豫,想了想还是问道:“如今在夏姑娘心中,你与她认识并不算久,以老夫看来,这样的进度会不会有些着急了?”
苏晋沉声道:“我原本也打算慢慢来,但我的身体已不容我等下去了,百里,你实话告诉我,我还有多少时间?”
百里大夫默了默,脸色沉重的伸出来两个手指头:“若是照你现在这般折腾,最多也就剩两年了,不过你若是肯抛开这些烦心事安心休养的话,老夫保证还能让你再活个十年八年。”
苏晋闭眼:“两年足够了。”
“唉……”百里大夫沉重的叹一口气,即是惋惜又觉得无奈,他跟在苏晋身边这么多年,知道一旦是苏晋决定的事情,任何人都无法让他改变半分心意,只得道:“只愿到时候夏姑娘能够理解你的这一番苦心。”
苏晋轻声一笑:“她能不能理解并不重要,只要她能够安然,只要她的江山能够安然,我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听到他这句话,百里忍不住想起了十年前的一段回忆。
记得十年前适逢王太后身染怪疾病危,宫中御医皆束手无策,苏晋派人来请他出山进宫为王太后治病,但当初百里隐居在山野之中,已经下定决心孤老一生再不过问凡尘中事,苏晋三番四次派来的人自然是都被他拒之门外。
后来苏晋竟亲自徒步进山相求,这个传闻中八岁便登上皇位的少年当时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百里认定他自小养尊处优,必然是坚持不了多久便会知难而退。
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苏晋被他再三相拒之后不仅没有知难而退,还身着单衣在风雪中接连站了三日三夜仍然不肯放弃,最后不出意料的因受冻昏倒在雪地之中。
作为一国的皇上能做到这个程度,纵然百里是一颗铁石心肠也不得不为之动容,动容之下终于肯答应随苏晋进宫替王太后治病,最后不仅治好了王太后的病,还被苏晋说服留在他身边效劳至今。
很显然,这些事情都对百里来说都不是一般二般的意外,而令他感到更加意外的,是在了解到苏晋和王太后之间的恩怨之后。
苏晋和王太后,不仅是在国权上有所争端,这其中还关乎于深厚的灭家之仇,名副其实的既有家仇,亦有国恨。
正常来说,在这样的家仇国恨之下,苏晋应该是很希望王太后一命呜呼的,且一命呜呼得越快越好,但在王太后病危之际,他却出乎意料的为了治好她而做出那样大的牺牲。
百里活了这么多年,也行医这么多年,见过的怪人无数,但像苏晋这样奇怪的着实是头一回见。
直到后来那个女子的出现,他才渐渐明白过来,苏晋所做的一切努力,他的执着,他的牺牲,包括他的不可理喻,归根结底为的都是那个女子,那个被他唤作阿留的女子。
百里曾经问过苏晋为什么当初会救王太后,苏晋的回答直到现在他仍然记忆犹新:“她是我的仇人,也是阿留的仇人,我是想让她死,但她所犯下的罪孽并不是用死便可以补偿的,我会让她亲眼看着她从阿留母亲手里夺走的江山是怎样一点一点回到阿留手中。”
而苏晋后来的所作所为,也足以证明了他有这个能力将自己的承诺渐渐实现,只可惜造化弄人,他与南宫留虽有缘相爱,但却无份相守,在皇宫中的那四年,对他们二人来说都是身处监狱一般的经历,一年前的那个噩梦更是几乎让这两人双双丧命,他作为旁人,纵然再为他们感到惋惜和痛心,也没有法子做出任何的帮助。
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百里也更加明白,他们二人之间,也只能全看天意了。
148。一百四十八章 曲未成时弦先裂(一)()
记得师父他老人家嘴边常挂的一句话,称作“欲知水之深浅,必得脱鞋入之”,以往我一直觉着自己对感情这两个字的了解即使担不起“情圣”二字,好歹也能称得上是通晓大半,但到了现在,我才发现我一直以来都只是在这条河边多望了几眼,连水里的倒影都没见着半个,更别说是脱鞋入之了。现在与苏晋处在一起,总算是伸腿往里面探了探,这一探才晓得感情这回事还真是深不见底。
这一点,很明显的提现在了我今早的一双黑眼圈上。
锦儿吃早膳的时候,注意力全放在我脸上,手里抱着碗白粥认真观察我半天,一脸天真的道:“娘亲,你昨天晚上是不是没有睡觉觉去偷东西了?偿”
我刚咽下半个包子在嗓子里噎了噎,干笑道:“不是的,娘亲昨晚只是做噩梦了。撄”
她立刻恍然的点点头,长长的哦了一声,便又低头去继续强迫小白喝白粥。
莲子站在桌边帮我盛粥,一脸狐疑的将我看着,把粥递给我的时候,一脸深思的将我看着,退到一旁的时候,又一脸同情的将我看着。
我好奇不已,这丫头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怎的短短一瞬间脸上的表情就这样一波三折,便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莲子眼神犹豫了一下,抿抿唇一脸真诚的开口道:“奴婢只是觉得夫人挺可怜的。”
我奇怪道:“我一没残废二没失心疯,每天有人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哪里可怜了?”
她颇为幽怨的叹一口气道:“先生昨晚一直没有回梧桐院,想必夫人就是为这事睡不着的吧。”
我顿时哑然,心想这丫头时常看着跟二傻子没什么区别,怎的在这种事上每每都一说一个准?我咳了两声,正色道:“怎么能这样说呢?我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么?我昨晚真的只是做了噩梦,跟你家先生没什么关系,何况他本来就是一直宿在东厢的,不来梧桐院也是常事,我作何要为此事睡不着觉?”
莲子不以为然道:“夫人你就别逞强了,今早奴婢去东厢叫先生用早膳的时候,发现他的卧房里根本就没有人影。”她脸上同情的表情有些越发不可收拾的趋势,语气都开始怨怼起来:“夫人你想想,东厢除了冷春的房间就只剩两间房了,先生他不在自己房里还会在谁的房里?”
她的话让我牙根紧了一紧,然后摆摆手大方道:“你想多了,想多了,这翠竹阁里这么多房间,他不一定老待在东厢和梧桐院嘛,说不定他心血来潮了想换个地方住住也是正常的嘛!”
莲子恨铁不成钢的道:“夫人!你怎么就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你也不仔细想想,先生以往只要在家中,都会过来陪你和小姐用早膳,这是因为你和小姐对他来说都很特别,但今天却不来了,还很有可能是因为住在东厢的那位姑娘,这说明那位很姑娘很有可能对他来说比你和小姐还要更特别!”
这个丫头不仅说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还晓得什么叫做危机意识,我觉得挺意外,忍不住道:“看来这段时间没白跟我,思想觉悟和嘴皮子功夫都有所提高啊……”
莲子默了默,有些无言的道:“唉,夫人你这个时候还要开玩笑,看你和先生的关系好不容易有点进展了,现在又让别人给搅和了,早知道,昨晚奴婢说什么也不该让冷春进这个院子。”
我嚼着肉包子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人家病成那样,苏晋再怎么也不能坐视不管,而且,那个姑娘并不是什么外人,与我毕竟有些交情,她还称我一声姐姐,你以后可要对人家客气一些,知道吗?”
她张张嘴还想再说什么,被我一个白眼给瞪了回去,然后才无奈的应了一句:“奴婢知道了。”
直到我和锦儿再加小白吃光了一桌子早膳,还是没见着苏晋的人影,我想颜楚染了风寒又得了心病,必然是病得严重,离落此时又身陷险境,苏晋和她毕竟是从小就有的交情,这种境况下多陪一陪她也是情理之中,我若是因为这个而觉得心里不舒服也显得自己太小气了些。
想到这层,我便宽心了不少,午膳和晚膳即使依旧没有见到苏晋的影子还是很欣然的和锦儿一起吃完了,到了傍晚便躺在梧桐树下面的摇椅上打瞌睡,一觉醒来天色已然黑了下来,发现自己身上盖了一张毯子,拿起来一闻竟有淡淡的海棠花香,顿时精神振奋的从椅子上爬起来,朝一旁正在扫叶子的莲子问道:“是不是苏晋来过了?”
莲子停下动作,幽幽的摇头一叹:“并没有。”
我楞然,哭泣手中的毯子道:“那这个毯子是怎么回事?”
“这是奴婢特意去东厢取来的,想着既然先生不能陪着夫人,哪怕让他的毯子陪陪夫人也好,省得夫人这一天都跟丢了魂儿似的。”
“……”
我默了半天,将手里的毯子往椅子上一扔:“谁稀罕他的毯子?”走了几步回头道:“还有,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丢魂了?我精神得很!我回屋睡觉去,谁来也不许叫我,就算是苏晋也不行!”
结果第二天依然没有见着苏晋。
第三天一样。
以前苏晋几乎是每天都会往着雨桐院跑一趟,我还时常觉得他挺烦的,现在他三天不出现,我却是有些坐立不安,我觉得像我这样心胸宽广的女侠盗,定然和吃醋这两个字沾不着边啊,多半就是出于人类的一种犯贱的本性,不找点事让自己心烦就难受,但心烦不就等于难受么……这就充分的说明一件事,犯贱一般都没什么好下场……
为了缓解这种心烦的情绪,我将椅子挪了挪,坐在院门口张望了数次,将路边有多少块青石多少棵桃树都数得一清二楚,若不是因为眼睛花,都差些将多少株竹子都清点清楚了,锦儿见我如此,也忍不住好奇的跟我一起望了半天,最后没发现什么稀奇的便有回过身去继续陪小白追小鸡仔了。
喂完一院子鸡鸭兔子狗的莲子最终看不下去,将手里的食盆子望地上一放,便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走过来道:“夫人,你干嘛不亲自去东厢找先生啊?”
我有气无力的白她一眼:“我这看风景看得好好的,怎的又和你家先生扯上关系了?”
这丫头却丝毫不给我面子,撇撇嘴低声道:“奴婢看你这哪像是看风景,都快成望夫石了……”
我差点从椅子上一头栽下去,费劲扶住把手瞪她道:“你这丫头说什么呢?何况……何况……”我嘀咕道:“何况我若主动去找他显得我多没面子……”
莲子脸上一喜,张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笑眯眯道:“夫人啊,你不是跟奴婢说过,住在东厢的那位姑娘和你有些交情,还称你一声姐姐么?”
我点点头:“对啊,怎么了?”
莲子凑近我道:“既然如此,那位姑娘现在病重,你是不是应该去看看人家,不然你这个做姐姐的对她不闻不问,她恐怕会多想啊。”
莲子的话恍如当头棒喝,我瞬间就清醒过来,一拍大腿道:“你说的对啊!”
于是半柱香后,我只身出现在东厢的院子里,只是进了颜楚的房间后发现她并没有在房中,也并没有见着苏晋的人影,出了房门正好撞见来打扫的冷春,我还没有开口她便主动道:“夫人该是来寻楚姑娘的吧?”
我一愣:“楚姑娘?”
冷春指了指屋里:“就是住在这里的姑娘,楚姑娘还说她是先生的远房表妹。”
我心想这颜楚还挺聪明,给自己编造的这一个假身份还挺合情合理,便连忙点头道:“对对对,就是她,她不是病了吗,怎么不好好待在房里养病?”
冷春回道:“楚姑娘说有些胸闷,去院子旁的凉亭里散心了。”
我哦了一声,转身正想离开,想到什么又回过头来,咳两声问她道:“那个,楚姑娘她……是一个人去的么?”
“楚姑娘她……”冷春顿了一顿,眼神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刚想来似的道:“对了,是先生陪她一起去的,本来奴婢觉得先生这几日不眠不休的陪着楚姑娘,今日想叫他歇息歇息让奴婢陪楚姑娘去便可,但先生不放心楚姑娘……所以……”
149。一百四十九章 曲未成时弦先裂〔二〕()
我怎会看不出来她是在说假话,但苏晋这三日确然是在东厢中,我也分不清她话里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只淡然的点头道:“好,我知道了,你去忙吧。撄”
打发了冷春之后,要不要去凉亭找颜楚,我有些犹豫,若说去找吧,我怕真撞见苏晋与她在一处到时候处境会尴尬,若说不去吧,但颜楚此回病重我也该去看看她了,想了半天还是觉着不去看看她显得我不厚道,于是不再多想便朝凉亭的方向迈腿而去。
昨晚下了一夜大雨,通往长廊的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只见荷塘涨水,池中几尾胆大的锦鲤时不时游过来往岸上窥探,顺着长廊望去有一朱色小亭立在荷塘中央。亭中有美人倚栏而坐,一身素衣似青烟朦胧,一头青丝似流瀑遥坠,光是背影就足矣将一池的风景比了下去。
我伸手摸摸自己近日正朝着虎背熊腰发展的腰肢,惭愧之感顿时油然而生……不过我环顾四周细看了半天,除了颜楚也没有发现别人,估摸是苏晋又有什么事被阿喜叫走了,若这三日他当真是陪着生病的颜楚,那宫中必然落下许多政事,时不时的就来一回突然消失这种事发生在苏晋身上再正常不过。
颜楚身上披了一件雪白的披风,但背影依然显得单薄,就连我瞧着都忍不住心生怜意。我往她走近,步子踏得长廊上一层浅浅的积水时不时发出响动,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