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过去,两人并无察觉,各有所想,云鄂突然抬起头道:“昨晚你……”
夏连拿起一个包子甩飞刀似的塞到他嘴里:“吃你的包子。”
我心里啧啧两声,早知道昨晚多坚持偷听一会儿再睡了。
正想过去与他们拼桌,听见有人叫了我一声,我侧头一瞧,颜楚怀里抱着红狐狸,和苏晋坐在窗边,正笑盈盈的望着我,我忙过去行礼,她唤我到她身旁坐下,又亲厚道:“今日一早便听说了夏姑娘要与我们同行,昨晚歇得早,未曾与夏姑娘打个照面,还望夏姑娘莫觉得楚楚失礼了才好。”
在颜楚之前我虽未见过什么公主,但是我敢保证,她绝对是最客气的一个公主,我甚感惶恐,忙道:“我与家弟不得已要在往后几日叨扰公主,公主不嫌弃已是我等荣幸,怎敢再怪公主失礼。”
苏晋拿起碗盛粥,颜楚看一眼他,又朝我柔声嗔怪道:“夏姑娘如此见外,倒显得与楚楚生疏了。”
我一时不知该回她什么,苏晋将盛好的粥放到我面前:“快吃吧,一会儿就上路。”
我做样子的道了声谢,便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拿起筷子在桌上转了一圈,都是清淡的素菜,我肚子里缺油水许久,昨晚又梦了一夜的烧鸡,这些素菜再吃不下肚,便又收回筷子,干巴巴将一碗瘦肉粥喝个精光。
59。芳草连天(一)()
陌上花开,莺歌燕舞,我们一行人队伍颇为壮大,缓缓徐行。
过了郡城便是汝南,这两城之间有一段很长的水路,至少要乘船行上半日方可到岸,当我得知这个消息,两边太阳穴便隐隐有些疼痛,我晕船。
晕船这毛病,是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师父说,我娘怀着我和夏连的时候,天天和我父亲游山玩水,别的孕妇都是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养胎,她却是能跑绝不站着,能站决不坐着,十月怀胎间停留在一个地方从未超过一个月,临盆时还在潞州湖中的游船上听花鼓戏,后来突发暴雨,水势大涨,她们的船差点被狂风掀翻。
我和夏连在娘胎里时就不让人省心,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要那时候出来,我们母亲一边要保自己的命一边又要把我们生出来,游船颠簸中灌进了不少水,多亏我们父亲武功高强,舍命相护,才不至于让我们与母亲一起做了三只水鬼。
幸运的是,尽管如此万般折腾,母亲也因为此次意外开始惧水,好歹还是将我们双双生了出来,虽大小皆得保全,但我却因此落下个晕船的毛病,大概是因为我先被生出来几刻,所以该带的病根都被我带了,夏连却自小就健壮的不得了。
总之,我打小就坐不得船,每每坐船必晕得七荤八素,比别人生一场大病还要严重许多,有时候与师父外出云游要过水路,宁愿多花上大半时间绕陆路行走,但此次前去帝都,我与夏连只有半月时间,若不走水路,绕陆路行走的话,须得花上大半月,我和夏连就没有时间去完成任务,也就是说一千两的酬劳就会打水漂。
于是艳阳高照的时候,我趴在两层的大船上吐得像个稀里哗啦,而且这已经是第五回了……
好不容易消停一会儿,我在船板上挺尸,夏连拿水过来给我,神情颇为担忧:“见你只剩半条命了,还撑得住么?”
我有气无力的问他:“还有多久?”
他犹豫了一下,说:“一半的路程都还没走完。”
我的妈呀,简直是噩耗……
夏连把我扶进船里,颜楚的小丫鬟桐儿端上些瓜果,我望了一眼,都是些解腻的酸果,随意拿了一个过来吃,咬两口肚子里又是一阵翻涌,急忙停了嘴巴。
见我这幅样子,桐儿道:“今早瞧见姑娘还是生龙活虎的,一会儿便成了这幅模样,我们公主也有晕船的毛病,但却不如姑娘这般严重,看着叫人怪担心的。”
这小丫头倒是热心,看来昭远公主教养得不错,长相也挺讨喜,夏连嘻嘻然凑过去,很快同她聊得熟络,我躺在软塌上休息,难受之余听到她道:“因惦记着公主晕船,我们也随身带着特用的丹药,但此时公主也十分不舒服,丹药只剩下一颗,只能再委屈委屈夏姑娘了。”
夏连咦了一声,打趣道:“你们公主身子不好,你还不在身边好好伺候着,不怕吃小鞭子啊?”
“说什么呢?”桐儿嗔怪道:“我们公主哪有这般严厉,况且有苏公子随身照顾,自然用不着我们。”
我说怎么一直没见到那家伙,原来是在美人那里献殷勤去了。
夏连看我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半晌,才道:“你先歇着,我陪小桐出去看看风景。”
这么一小会儿,叫人家就叫得这般亲密,我侧头瞧见桐儿一副娇羞形容,心里叹一口气:“去吧去吧。”反正他俩在我耳边打情骂俏的我听着也烦得很。
他俩人出去,我耳根子虽清净了,但整个人还是像浮在空中被人推着晃来晃去似的,脑门子晃得迷迷糊糊,若是此时有人攻击我,我定是全无半点反抗之力,拿下我还不如捉一只鸡难,这说明那些豪侠故事里在船上打斗的精彩场面注定不能出现在我身上,也是叫人忧伤得很。
也不晓得躺了多久,脑里胃里稍有些平静昏昏欲睡之时,有人掀开入口的帷幔有些疾步的走进来,我眼睛撑开一条缝,见到模糊的玉色身影朝我这边过来,鼻子里扑进一顾淡淡的烟熏香味,闻着怪舒服。
那人拿了床薄被盖到我身上,细细的替我掖了掖被角,动作甚是熟稔,又柔声道:“早知道你有这样的毛病,昨夜便备好了药炉,只是下人不知事,将药炉弄丢了差些寻不到,叫你多受了点苦。”
大概是那声音太过轻柔,如细羽在耳边轻搔,又半带着哄人的语气,竟让我听得有些恍惚,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梦里别里,鬼使神差的便委屈道:“都怪你,你就是从不在意我,你就是个坏人。”
有短暂沉默,片刻后,耳边低低笑了一声:“虽很心疼,但你现在这副模样却讨人喜欢得紧。”顿了顿,又缓声道:“在你心里,我就是个坏人,所以我一直不知道,该不该让你记起,如果你记起了,是不是……”微凉的手掌轻轻贴近我的额头,又贴近脸庞,“是不是就不会像这样肯留在我身边了?”
水声缓缓,悲切的气氛混着熏香,将整个小阁充斥,连身上的暖光也觉得沉重,我有些喘不过气,便翻了个身子,熏香味道靠近,胃里慢慢舒缓下来,睡意愈浓。
感觉到有一只手替我理了理额间和耳畔的碎发,我舒服叹息一声,蹭蹭枕头,难受慢慢散去,意识也渐渐模糊。
梦里,海棠花开满山,有蝶嬉戏,朦胧水雾处有人唤我,我跑过去扑进他怀里,问他:“你可带我走?”
他俯首轻吻我的额头:“那里是个牢笼,你不怕么?”
我仰头,朝他盈盈一笑:“君伴身侧,牢笼也是天堂。”
我在这里醒来,屋内光线舒适,虽还有些头疼,却再无眩晕感觉,侧身瞧瞧枕边燃尽的香炉,我揉揉额头坐起身来,看了看四处,屋内陈设显然已变,想来是到岸了,这一觉真是睡得舒心,连下船都未察觉,方才还做了个美梦,却不大记得清了。
我走出屋子,差些和送吃食来的夏连撞个满怀,他站定步子,上下打量我一番,道:“脸色好瞧了许多,终于不再像个鬼了。”
这臭小子……算了,我现在心情好,懒得与他计较。
60。芳草连天(二)()
我望一望四周,问他:“这是何处?”
他道:“是岸边一处酒楼,你睡得跟死猪似的,叫也叫不醒,便直接把你扛下来了。”
……
他又向我亮了亮手里的一盏饭菜:“该吃午饭了,拣了些清淡的给你送来,也不晓得你有没有胃口。”
我扫了一眼,也觉肚子空空,便道:“既然我已醒来,且随你前去看看,还有什么吃的。”走了几步又转身问他:“对了,方才是不是你来过我屋里?”
夏连愣了一下,想了想道:“是进去过一次,怎的了?”
我摇摇头:“没事。”顿了顿,我又道:“辛苦你了。”
“啊?”夏连挠挠头:“你倒是奇怪得很,与我还客气什么,莫不是晕船晕傻了。”
……当我什么都没说。
夏连领我去了一处包厢,路过房间转角时,瞧见一个眼熟的小厮跪在梁柱旁,我转头问:“那不是苏晋的随侍么?这是怎的了?”
夏连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哦了一声,道:“听说是弄丢了什么贵重的东西,一下船便罚跪在此处了。”啧啧两声又道:“有钱人真能折腾,”
我颇为同情的朝那小厮看去,他察觉到我的目光,抬起头看我一眼,脸色不大好,很快又低下头去。
也不晓得到底是什么东西贵重成这样,我虽一直觉得苏晋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至于这般小气,没想到他也是主子脾气,就爱拿下人开刷,这小厮年纪看起来尚小,也不过十五六岁,大热天的跪久了也不晓得受不受得住。
唉,总归是我同他这般年纪的时候过得十分不幸,整日里不是被罚担水便是被罚扫茅厕,不是被罚这样便是被罚那样,罚得多了,见着同命相连的人便忍不住感同身受,心生同情。
夏连催我几句,我摇摇头叹一口气,便随他走进包厢。
包厢颇大,苏晋,颜楚,云鄂皆已在位,我和夏连打了招呼落座,依旧空得很,我拿起筷子一瞧,桌上一半是清淡吃食,一半是鱼肉俱全,中间还放了一只油光锃亮的烧鸡,看得我甚是欢喜,早上还记挂着这宝贝,午饭就瞧见了,我与这酒楼的厨子真是心意相通,还好现在已经不难受了,不然若是方才晕船的状态,定是不想碰油腻,差点就失了这般口福。
吃了一半,我瞧间颜楚唇色苍白,极少动筷,想起桐儿说她晕船的事,桐儿这丫头不错,我晕船时还特意来看望了我,于是也顺带对颜楚生了好感,便问候了她几句。
她颇为虚弱的笑笑:“无碍的,已吃过治晕的丹药,倒是夏姑娘,听说你也晕船了,还好么?”
难怪,想来这桌上一半的清淡吃食是特意为她备的,我朝她笑道:“说起来也怪,睡了一觉便好了许多,一点也没觉得难受了。”
她点点头,看向旁边的苏晋,道:“那便好,方才晋哥哥还挂心夏姑娘的情况,此时他也该安心了。”
我正往嘴里送一块鸡腿肉,听到她的话,堪堪顿住,看向苏晋,他早已落筷,正斜倚在椅子上喝茶,像没听见颜楚的话似的,依旧闲适自在得很。
我呵呵笑笑:“公主说笑了,苏公子定是怕我身子不好,他还要另外花钱请大夫。”
苏晋被刚入口的茶水呛得咳了两声,颜楚愣了愣,然后捂嘴莞尔一笑,:“夏姑娘真是幽默。”
我正想说什么,突然察觉浓浓火药味,往桌上一瞧,两双筷子颇有缘分的同时插在仅剩的一块酱肘子上面,而木筷两方,夏连和云鄂的眼睛双双相对,杀气逼人,若在他们中间放一壶水,铁定很快被烧开。
我摇摇头,将碗里的饭快速扒拉完,便默默遁走,还没踏出门槛,便听到苏晋和颜楚双双起身,随我后面出来。
夏日将近,窗外绿意盎然,岸边芙蕖未开,但已打了娇嫩的骨朵,我在一阵颇为激烈的打斗声中慢悠悠的踱步到楼下小院里晒太阳,还没晒多久,酒楼老板便点头哈腰的来请我,那副恭敬样子让我吃惊得很,我问:“他俩打起来了,你来找我做什么?”
老板忙道:“姑娘让小人惶恐了,苏公子已经放话,一切全听姑娘的。”
我眯起眼睛:“是苏晋让你来找我的?”
老板保持躬身姿势,不说是,也不是不是,只一个劲的道惶恐惶恐。
生意人就是麻烦,说话从来不肯耿直,能兜几个弯子便兜几个弯子,颇叫人伤脑筋。
我懒得和他打太极,便直入重点问道:“他有没有说,打坏了东西都让他来赔?”
老板道:“这……”
61。芳草连天(三)()
其实我也是一位很大度的阿姐,这可以追溯到许多年前我对这个世界的求知欲还十分狂热的年纪。
那样的年纪,是当我刚开始能看懂一整本书的年纪,当初卫国正好十分流行武侠小说,有个笔名为“东陵先生”武侠小说家,在连续发表了三本小说以后,迅速拥有一大批狂热的崇拜者,江湖地位也因此得以升级,而我便是这一批崇拜者中的一位,东陵先生的所有小说,我皆可以倒背如流,师父常常罚我们闭门思过时,都是它们陪我度过了一段又一段漫长而枯燥的时光。
而我要说的是,我之所以这般钟爱东陵先生的小说,并不是因为在传说中他被描述得如何如何风流潇洒,如何如何英俊多才,我欣赏他的原因,在于他书中的主角,我甚至可以说是因为他书中的主角而崇拜他。
而他的所有主角,无论性格如何,他们之间都有一个令人无法忽视的共同点,便是大度,即使他们的出身穷得只剩下命了,也愿意为朋友背上巨额债款,这样的胸襟和勇气,让当时的我深受震撼,在以后乃至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坚定地认为,要成为大侠首先要拥有的也是必须要拥有的品质,便是大度。
而此时,我看着碎了一地的盘子和已经被分尸的木桌,还有几张陪葬的凳子,外加来劝架的小二一身破碎的衣裳,心里默默盘算要不要把成为大侠的这个理想暂且先放一放……
夏连和云鄂的战场已发展到酒楼外,包厢的窗户吱呀摇晃,想必这两人是飞出去的,苏晋倚在一根朱红的柱子上,笑意深长的将我望着,一双微微上扬的桃花眼里写满了“看好戏”三个字。
说真的,要不是众目睽睽,我出手以后不好赖账,我一定会上前去赏他两记飞脚。
酒楼老板立在残堆之中,一脸恭敬朝我作揖,看他年纪也有四十,一直保持着这个高难度的动作,也不累。
经验告诉我,对于这样的情况,不管怎么处理,首先最要紧的事气场不能输,于是我背起手挺了挺脊梁骨,咳两声清清嗓子,道:“老板,你叫人算一算,这些东西总共要陪多少钱?”
老板笑眯眯的朝我伸出三个手指:“不多不多,正巧三十两银子。”
我顿时觉得脚跟有点不稳。
上回我和夏连卖身葬父,也只得赏了二十两,也就是说,就算我把夏连卖了也赔不起……作孽啊……
我心中虽已思绪翻涌,但脸上表情自然要保持不动,又咳了两声,看向苏晋:“老板你也看到了,打坏东西的可不止我阿弟,若老板要让我一人出这三十两,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老板瞧一瞧我又瞧一瞧苏晋:“这……”
苏晋懒懒的抱手道:“夏姑娘说的极是,云兄算是我的人,自然不能让夏姑娘一人承担。”又低头随意的理理衣袖,抬脸朝我笑道:“三十两,各自付一半,或是在下多付几两,在下也没意见。”
他倒是大方得很!
62。芳草连天(四)()
我朝老板客气笑笑,然后不动声色的走到一旁靠近苏晋,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来时你可说好了要包下我们一路的盘缠,这个时候不会又反悔了吧?”
他侧头:“我是说过,但并不包括意外情况。”
看他这副事不关己一身轻松的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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