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渐停时,我们到达紫旁寺门口,我将伞收起,转身递给他,道:“多谢你一番好心,顺便帮我将伞还给知照。”
他仍执伞,隔着我有五六步远,立在一株老槐树下,看着我神情淡淡:“两日后我便要回帝都了。”
我点点头:“方才我听见了,祝你一路顺风。”
他笑笑:“借你吉言。”顿了顿,又道:“这燕南山中不安生,你可顾好自己。”
这话说得怪,我在燕南山里住了十八年,难不成他一个外人还比我了解燕南山?且我毕竟不是南宫留,我是不是顾好自己,与他也没甚关系,但我现在只想快些将他打发走,便又点点头:“我晓得了。”
他这才缓步过来将我手中的伞接过去,边道:“若有什么事,便到帝都翠竹阁中找我。”
这人倒是热心,不过帝都离燕南山这般远,我若真有什么急事,跑去帝都找他的功夫都可以把事情解决了,于是我道:“你又不是万事通,并不是什么事都可以解决。”
他笑一笑,又道:“若是你的事,我便做一回万事通也无妨。”
真是自恋得很。
我懒得理他,便道了一句慢走不送,转身走进寺庙内。
“阿留。”刚踏进门槛,他突然叫我。
我竟一时不察,条件反射般的转过身去,啊了一声,却瞧见他脸上的戏谑笑意,“听说你名字里也有一个留字,果然如此。”
我心里一阵懊恼,这下好了,他知道我叫夏留,以后恐怕会拿这个来取笑我,也不晓得他是哪里听说的,我有些生气的道:“你不知道不能随意叫年轻女子的闺名么?”
他坦坦荡荡的将我望着,道:“像你这样的,自然不能和一般女子相提并论。”
我这样的女子,那我在他心里是什么样的女子?不过对此我也兴趣缺缺,瞪着眼警告他:“不许告诉知照,不然让你好看。”
他脸上笑意不改,远远望着我,慢慢道:“就算他问,我也不愿说。”
“啊?”
我愣了愣,一时不解他话里的意思,等反应过来抬眼再看,他已撑伞慢慢消失在满天袅袅的云雾中。
回到寺中,在夏连的房中找到他,昭远公主的红狐狸正窝在他床上顺毛,我凑过去叫了一声:“芍药?”
红狐狸顺毛顺得认真,看都不看我一眼,夏连正拿了一条小鱼干走过来,白我一眼道:“什么芍药?”又朝着红狐狸叫一声:“小红,吃鱼。”
红狐狸顿时精神一振,立刻从床上爬起来跳进夏连怀里,亲昵的蹭他一阵,又凑过头去吃他手里的鱼干。
我一阵无言,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直到夏连问起,我才想起要紧之事,让他赶快将这红狐狸还给人家昭远公主,他顿时眼睛一亮,抱着红狐狸就冲出屋子。
我遥望着他飞快远去的背影,感叹,好不容易正经一会儿,这臭小子,真不改风流本性,只可惜人家昭远公主的正牌夫君可是皇上,这小子要是真敢和皇帝抢女人,要我反过来叫他哥哥都行……
两日后,我和夏连依照计划出发,鉴于我们此次行动特殊,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而小白作为动物界的翘楚跟着我们这两个人类界的败类恐怕不能时常和谐相处,从而导致太多不可控性,于是便将小白交给师父,轻装上路。
晴空万里,柳色花颜,作为头一回去这么远办事,我和夏连一早便做好心里建设,诸如路上会遇到各种凶恶盗贼,但转念一想我们也是贼,现在各行各业竞争力都很大,大家作为同行就没必要互相为难了。
除此之外,我们都双双期盼能在此次去京途中有个一两回艳遇,之前便听说帝都中的人思想都比较先进,帝都周边的人的思想被潜移默化,也是十分先进,我和夏连都觉得思想先进的人一般比较开放,所以艳遇的几率就会大一些。
57。容颜楚楚伊人依旧(六)()
两日后,我和夏连风尘仆仆,出现在离帝都尚有一段距离的郡城中,而导致我们风尘仆仆的原因,主要是这一路上我们为了增加艳遇的几率,便选择了比较繁华热闹的路线,令我们想不到的事,这一条路线上的物价竟比平均水平高出很多,一个葱油饼都要卖十文钱,还是不加酱的,这直接导致了我们连葱油饼都吃不起,只能一天以四个干馒头饱腹,即使只有两天,但到达郡城,我感觉我已瘦了一圈。
此时已是天黑,考虑到夜里赶路要加倍消耗体力,消耗体力肚子就会饿,饿了又要被想吃烧鸡的强烈*所折磨,所以我们找到了附近唯一一家客栈,决定暂歇一晚,明日一早再出发。
而非常不幸的是,这家客栈虽然装潢不怎么样,但生意要比想象中好很多,我们到达时,所有普通客房已经住满,而上房的价格我们又付不起,万般无奈之下,我和夏连打算与老板商量,可否将柴房便宜租给我们住一晚,虽不那么舒服,至少比风餐露宿好得多。
正要上前商量时,屋漏偏逢连夜雨,一伙官兵突然气势汹汹冲进客栈内,刀剑战甲银光相向,吓得一群正在吃宵夜的客人连宵夜都不敢再吃,急忙扔下筷子四处逃窜,却被官兵亮出刀剑堪堪拦住并且凶相威胁,像我和夏连这样没吃宵夜的也不能幸免,被拦在大堂中央进退不得。
我和夏连之前在路上就听说过一则传闻,说是近来有官府公权私用,以征集民资建立民兵保安队保卫百姓安全为由四处强收保护费,若是有人坚决不给便要被安上威胁百姓安危的罪名,轻则暴打一顿直到你心甘情愿交出保护费,重则拖入牢中关上个一月两月严刑拷打直到你心甘情愿交出保护费……
眼前这个阵势,怎么看怎么像是来收保护费的,我默默伸手摸摸干瘪的钱袋子,也不晓得他们收保护费有没有最低额限制,早知道便带着小白了,至少遇到这样的突发情况还能拿它抵一抵银钱。
事实证明,我和夏连并没有我想的这般倒霉,这些官兵并非是来收保护费,而是来捉贼的,当然,我和夏连还未出手,自然不是来捉我们的,说的是最近江湖上出现了一个金陵大盗,专盗皇亲国戚的陵墓,前些日子刚建成不久的太皇墓就遭了他的殃,太皇如今尚且在世,但他体弱多病已是卫国上下皆知的事实,去年的年祭上祭台下蹿出一只老鼠将他吓得心脏病突发差点老命不保,如今已是常年卧床,估摸也没几年便要归天,自己的陵墓刚建成,人还未躺进去墓穴便被洗劫一空,可以想象老头子的心情是多么复杂。
宫中王太后也便是太皇的老婆听说此事后,雷霆大怒,立即派出大量兵力搜捕皇城内外,并在江湖上发出追杀令追杀江陵大道,誓要将其抓捕归案,斩首示众。
见着这些官兵在客栈内四处搜查,行事动作十分粗猛,期间还撞坏不少物品,老板在一旁看着,一张老脸早已是苦不堪言。也不晓得这些人是受谁指挥,那盗墓贼既能轻易盗得守卫森严的陵墓,他们如此声张,就算那盗墓贼真在此处,也早已悄悄潜走,所谓的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果然在军营中最为普遍。
总之,事情既与我们无关,我和夏连便放下心来,蹲在人堆中,低声商量明日的早饭是买饺子还是馄饨。
人声嘈杂时,传出一两道颇为耳熟的声音。
我一直以为,人这一生,说白了就是无数的大小意外组成,过日子说白了,就是在不停地处理这些大小意外,所以在这之前每当我遇到意外时,我都能平心静气面对,饶是如此,当我顺着这耳熟的声音抬眼往二楼的朱红色廊道处看去,在天字号的房门口看到抱剑的云鄂时,还是着实的愣了一愣。
我想了一万遍也万万没想到,在前去帝都的途中竟会遇到苏晋。
不知是因为我的长相太出挑,还是云鄂的眼神太好,在我楞然望向他处在短暂性蒙圈的过程中,他的视线幽幽的朝我扫了过来,四目相对,我浑身一个寒颤,急忙收回目光,低下头来尽量减少存在感。
我低声朝夏连道:“咳咳,掩护我一下,我去茅房。”
夏连道:“啊?”
想了想,我还是觉得不保险,又转头道:“你还是和我一起去吧。”
夏连道:“啊!”
……
管不了那么多,我拉起他站起一半身子就准备潜逃,刚转过身,眼前赫然出现一双黑底长靴,顺着长靴往上看,和一张陌生面孔对个正着。
“是夏留姑娘么?请随在下前去一趟。”
你才下流,你全家都下流……
到苏晋房里时,他正坐在烛光下看书,还是穿着一贯喜欢的蓝袍,颀长的侧影在烛光中勾勒出一副水墨来。云鄂守在门口,闪身让我进去,看都不看我一眼,一点没有作为罪魁祸首的羞愧。夏连方才上楼时就远远瞧见云鄂,死活都不愿意过来,我也不勉强他,他便直接守在楼道上等我。
上房贵也有它贵的道理,这房内的摆设,一应俱全,偌大一张床还是中上等的枣色楠木,我那小木屋已是紫庞寺中最好的一间房,师兄弟们屋内的陈设,稍微好点的都被我搬了去,但面对这间天字号房,我的小木屋就实在是拿不出手了。
我缓步踏进屋内,苏晋放下书,站起身朝我望来,负手笑道:“早知你我会再见面,却是未料到竟会这样快。”
我呵呵一笑:“是啊,真是巧得很。”
他唇边酒窝渐深:“夏姑娘不觉得你我二人很有缘分么?”
岂止是有缘,简直有缘死了,只可惜是孽缘。
在我人生的前十八年中,我虽称不上安分守己,但也有基本的自知之明,一向本分为人,觉得我和苏晋这样的人之间永远也不能有什么联系,就像是青菜萝卜永远也不可能和鱼翅熊掌共同躺在一个盘子里一样,但却在遇到他之后,我们之间不仅牵扯连连,还在他面前出丑多次,如今我和夏连这样的境地,原本无钱付账只能睡柴房也没什么的,但被苏晋撞见,我却无端觉得难堪,早知就不如连夜赶路了。
58。容颜楚楚伊人依旧(七)()
于是我决定临时改变计划,道:“不知苏公子找我前来所为何事?请快快说完,我与家弟还要赶路。”
苏晋朝窗外望望,道:“天色已晚,此时赶路,是否多有不便?”
我道:“不打紧,我们这样的平民百姓走夜路是常有的事,无须苏公子挂心。”
屋内人影被烛光摇动,苏晋笑笑:“为何总是故意提及身份?莫非夏姑娘不知,在下也是平民出身?”
我一时语凝,之前是听他家的丫鬟莲子说起过,他发家之前也只是一介普通百姓,但他的言谈举止总难让我想象出他曾经也是和我一样的人,是以常常忍不住觉得他生来优越,距离感总在无形中横在我面前。
他坐回椅子,执起单箸挑一挑烛芯,道:“近日金陵大盗逃到郡城中,郡城早已戒严,夜间都不许出行,正街与偏道皆布了官兵把守,夏姑娘恐是要失望了。”
我:“……”
见我默声不语,他又看我一眼,音调平平的问:“夏姑娘这是怎的了?脸色似乎不大好。”
老娘没钱!老娘穷!老娘要只住得起柴房!行了吧?
堪堪将体内窜动的真气压住,才忍住当着他的面掀桌子的冲动。
“夏姑娘站着不累?”他问,然后笑道:“莫非是嫌苏某房里的凳子不干净?”
他既然都这样说了,那我若还不坐,岂不显得我太小家子气。
我走过去坐到他对面,他便从桌上翻了一个杯子出来,覆手替我斟了茶,雾气袅袅,想来是刚奉上不久的热茶。
我拿起饮了一杯,这苦涩当中带着丝丝清甜的味道,分明是之前在他太仓的府里一直喝的龙井,我在这方面没什么造诣,分辨不出这龙井的品阶,只觉得这个人的喜好还真是专一。
外面已渐渐平静,想必这些官兵果然是没有搜到什么,离开前,还有类似领头兵的人特特前来谢罪,说是打扰了苏晋歇息,苏晋未曾多说,只叫那人退下。
我眼珠子转了转,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苏晋饮一口茶问:“夏姑娘可是有话要问在下?”
我笑一笑道:“我只是在想,苏公子和这些官兵似乎很熟啊。”
水面上浮起青绿的茶尖儿,他用杯盖轻轻拂去,动作像是从小在贵族人家养出来的,笑道:“夏姑娘恐是误会了什么,公主就住在隔壁,我随在和亲的队伍中,方才那位多半是将我当成了哪位高官。”
我哦了一声,问他:“那怎么不见知照?”
他道:“他此次前去燕南山,除了找到公主外,还有更要紧的事要查,恐怕还需耽误一些时日。”
我问:“还有什么事?”
他抬眼看向我,嘴边笑意凉凉:“夏姑娘似乎很是在意知照?”
我默不作声,若是别人来问,我直言不讳说一声在意也无妨,但是苏晋来问,我就不得不仔细思量该如何答他。
只是我还未想到该如何答他时,肚子便十分不争气的叫唤了两声,我面皮子顿时就挂不住,只能强撑着,不至于让脸色显得太难看。
听见对面一声低笑,我的难堪在肚子里转悠几圈,慢慢腾升起一股怒火,正要恼羞成怒发作时,他唤来客栈的小厮吩咐去准备饭菜,又朝我问道:“不知夏姑娘如此着急赶路,是要去何处?”
我便只好将怒火暂且压下,没好气的如实告之,他便道:“既然同路,夏姑娘若是不嫌弃的话,可否与我们一道同行?”
我想也不想便立刻拒绝:“不用了。”
他又道:“苏某包了你们这一路的盘缠如何?”
我说:“既然盛情难却,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
我将会与苏晋同行的消息告诉夏连,不出意外立即得到了他的反对,我又凑到他耳边说苏晋包了我们剩下路程的所有盘缠,他的看法是:“反正他钱多的没地花了,我们帮他解解愁也未尝不可。”我的看法是:“真不要脸。”
苏晋替我们开了上房,但十分不幸的是,上房也仅剩一间,这说明我们之中不得不有两个人合住,昭远公主身份尊贵,自然不可能与别人同住一房,我既然不能同昭远公主合住,便更不可能与一个大男人同住,所以要单独一屋,而苏晋这样的身份,恐怕也不愿意委屈自己和别人挤一张床,那么便只剩下……
我和苏晋齐刷刷看向夏连和云鄂。
吃饱喝足后,我挺着肚皮回到房间,路过廊道时,往楼下看了一眼还在对峙的两尊雕像,摇摇头叹一口气,走进屋随意洗漱洗漱便剥了衣裳一头栽进被窝,快到半夜,听到隔壁响动,迷迷糊糊之际挪进墙边竖起耳朵仔细听,那两个老大爷总算是肯回屋睡觉,只是好像还在拌嘴,但都睡一张床了,床头吵床尾和……明天一早起来就好了……
第二日起了个大早,我到楼下吃早饭时,看到夏连和云鄂坐在桌边,二人神态颇为古怪,夏连本就不白,此时又黑着一张脸,更显得像是海外来的,云鄂坐在他对面,只顾着吃自己手里的肉包子,偶尔抬眼看一看夏连,飞快又埋头下去,板着脸拿起另一个吃,不一会儿一屉包子就见了底。
我走过去,两人并无察觉,各有所想,云鄂突然抬起头道:“昨晚你……”
夏连拿起一个包子甩飞刀似的塞到他嘴里:“吃你的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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