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嫣然笑容陡地一寒,缓缓伸出手来,将那张银票捞在手中,反复翻看。“嗬,还是利源的银票呢,保证不是假的了?”
“你若不信,可以先叫人将银子提出来。”
“那倒不必,利源的信誉我还是信得过的。”她凑近银票,看了又看,仿佛爱不释手,突然“嘶”的一声,将银票撕成两半。她眼角含笑,看着南宫伯禹,手上依然慢条斯理地撕着银票,撕得粉碎,纤手一扬,纸屑漫天飞舞。她冷冷道:“你当本姑娘稀罕么?”
南宫仲禹惊呆了,哑然道:“陆姑娘,你……”
“哼!”陆嫣然缓缓起身。“客官要找姑娘,燕瘦环肥,我这里样样都有,恕本姑娘不奉陪。”
“好!”南宫伯禹大声道,“好一个陆嫣然。陆姑娘,当我冒犯了,告辞。”
他拉南宫仲禹起身,陆嫣然闪身拦住道:“吃饱喝足,客官想不付钱么?”
“姑娘不是说不是贪图钱财之人?”
“我不贪钱,我手底下的人总要吃饭。姑娘们为您弹琴唱曲,丫头小厮为您跑腿买酒菜,客官不该赏么?”
南宫伯禹道:“是该赏。”随即掏出两锭元宝丢在桌上。
陆嫣然道:“两锭元宝就想走了?”
南宫伯禹皱眉道:“那你要多少?”
陆嫣然喝道:“巧巧,算账。”
“哎!”巧巧拎个算盘子上前,噼噼啪啪地拨弄起来,“陈年花雕五十两,陈年竹叶青五十两,二锅头一百两,请胡师傅二百两,徐师傅二百两,宋大嫂二百两,一首曲子一百两,五首一共五百两,打赏两个跑腿的小厮各五十两,打赏小丫头一百两,打赏哑巴老爹一百两,损坏一张桌子五十两。先前上的酒菜茶水和菜色备料算免费,加加减减一共一千六百五十两,给您去个零头,算一千六百两。”
旁观的众人窃笑,惹到了陆嫣然,还想不出血就走?
南宫伯禹哼道:“你去抢不是更快?”
“耶,”陆嫣然道,“客官这话又错了,倚笑楼的价钱一向最公道。陈年花雕和陈年竹叶青都是珍藏,别说五十两,就是千两银子也未必哪里都能求到。小厮们为了这两坛酒,可是跑遍了西湖周围的门户宅邸,每人打赏五十两,还嫌委屈了。小丫头更不用说了,为了您这二十斤的酒头,把城里三个酒铺明早要开封的酒缸都给包了,打赏的这一百两银子,说不定还要给酒铺老板分些,她自己又能得多少?三位大厨师傅外借一次,每人二百两不多吧?哑巴老爹本来都收摊子睡了,又让咱们给挖起来,大冷天一个老人家可怜见儿的,多赏些也不为过吧?就当您做做好事,为死后积点阴德。姑娘们是推了客人来给您唱曲的,钱多钱少没什么要紧,可是得罪了客人坏了信誉事情就大了,不得花点银子堵客人的嘴么?一张桌子要您五十两好像多了,可不是给您抹了零头了么?再说了,您那一巴掌下去,桌子坏了不要紧,惊扰了这厅堂里里外外好几十的客人,这账我都没跟您算呢!您自己说,这一千六百两,我黑您了么?”
“你……”南宫伯禹被她驳得哑口无言。
南宫仲禹急忙道:“算了算了,一千六百两就一千六百两吧。”他掏出六张一百两的银票放在桌上,拉着南宫伯禹道:“走吧,大哥,走吧。”
“慢着。”陆嫣然伸手拦住,“我说的是一千六百两,不是六百两,客官不是连银票都不会点吧?”
南宫仲禹无奈道:“刚我大哥不是给了你一千两了么?”
陆嫣然恰然自得地笑道:“我只看到一地的碎纸,哪里见到银子了?”她环视众人,扬声道:“你们谁见到那一千两了?”
众人默契十足地摇头。巧巧带头喊道:“没见。”
南宫伯禹脸上挂不住了,怒道:“陆嫣然,你不要得寸进尺。”
“我得寸进尺?”陆嫣然收敛笑容,沉声道:“两位大爷要是出不起就直说,大不了我出些私房钱帮您垫了,要么我派人帮您跑腿,回家里找夫人拿钱来赎,何必出口伤人呢?”
“你……”南宫伯禹气得一把掀翻了桌子。
芋头拉着陆嫣然闪身躲过。巧巧叫道:“大家快看,两个老不修不但出口伤人,还想狗急跳墙呢!”
南宫伯禹气得太阳穴青筋乱贲,叫道:“岂有此理。”
南宫仲禹拉着他道:“大哥,走吧,犯不着跟她们纠缠。”
陆嫣然一挥手,庭内十几个姑娘全都过来,手拉着手将两人围住。陆嫣然双手抱肩,优哉游哉地道:“不交出那一千两,今天就别想踏出倚笑楼的大门。”
南宫伯禹喝道:“让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陆嫣然也喝道:“自己记清楚了,碰一下一百两,记不清赔了本别找我。”
姑娘们齐声答道:“明白。”
南宫伯禹手抬起来,却哪儿也落不下去。他五十多岁的人,虽然十几年不出江湖,终究还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难道真要跟一帮青楼女子动手纠缠么?
南宫仲禹脸已经绿了,暗道:“叶儿呀叶儿,你看上谁不好?怎么偏偏看上这么个泼辣女子。”他二话不说,掏出一千两丢在桌上道:“姑娘,银子在这儿,让开吧。”
陆嫣然冷笑道:“果然财大气粗,难怪有胆子到我倚笑楼来生事。姑娘们,让开。”
众女子闪身退开。陆嫣然上前拿起银票,斜着眼道:“下次两位要是有钱没地方花,不妨再到倚笑楼来,我保证让两位财有所值。”
南宫伯禹还想说什么,最后只是恨恨地哼了一声,大步离开。南宫仲禹临去时看一眼陆嫣然,惋惜地摇了摇头。楼上传来一片女子的嘲笑声,还有陆嫣然的高喝:“给我在门口洒点狗血,去去晦气!”
*…*…*
夜凉如水,南宫叶躺在床上,仰望半边弦月,心中哀叹:半个月了,嫣然一定等得心急,可是伤成这样去见她,只会令她更担忧。想到那日临别时她温柔的微笑,柔情似水的眼神,他恨不能立刻飞回她身边,告诉她:他想她,他想能够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听她的声音,看她的身影。他脸上一红,暗笑:南宫叶啊南宫叶,堂堂男子汉,怎么一头扎进儿女私情中不可自拔了呢?前日跟爹说了嫣然的事,爹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言语之间对她的身份并不是十分排斥,改日说服嫣然带她回来见见爹娘,依她聪明灵巧的性子,一定可以讨得爹娘欢心,到时候再求大伯出面说服奶奶,他们就可以共效于飞了。他越想越开心,一个人傻傻地笑出声来。
南宫咏推门进来,道:“大哥,傻笑什么呢?”
南宫叶忙垂低了头道:“没什么。”
“没什么才怪,八成又在想你那位嫣然姑娘。”
南宫叶红了脸道:“四弟,你别取笑我。”
“我哪里敢取笑你?如果不是我连累你受伤,你这会儿已经跟佳人共欢了。将来若是嫂子进了门,说不定我还得为这件事向她赔罪。”
“嫣然才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南宫咏刮着他的脸羞道:“你看看,还没进门呢,就帮人家说好话了。”
南宫叶口拙,被弟弟羞得说不出话来。
一个家丁砰砰拍门,焦急地喊:“太少爷,四少爷,你们快来,前面出事了。”
南宫咏急忙拉开门问:“出了什么事?”
“有人送了一千六百两银子来,说一千两给两位老爷压惊,六百两给大少爷养伤。大老爷发了好大的脾气,就要打起来了。”
南宫咏皱眉道:“什么人这么大胆,示威示到家门里来了?”
“好像是倚笑楼的人。”
“倚笑楼?”南宫叶惊疑一声,冲出门去。
南宫咏急急迫着喊:“大哥,小心你的伤。”
南宫叶冲到前厅,正见南宫伯禹一脚将芋头踢飞出门外,两口大箱子翻倒在地,滚了满地的银锭子。南宫叶闪身拦住南宫伯禹,叫道:“伯父,先别动手,有话好好说,出了什么事?”
芋头挣扎着站起身道:“南宫公子,你来得正好,我家姑娘叫我带句话给你。”
“嫣然?她叫你带什么话?”
“陆姑娘说,南宫世家的门槛太高,陆嫣然高攀不起,请你以后不要再去倚笑楼,否则别怪她不顾朋友之谊,让你难堪。”
南宫伯禹怒道:“她陆嫣然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敢放话威胁叶儿?你回去告诉她,这倚笑楼我们不但要去,还要砸了她的招牌。”
南宫叶被他们吵得满头雾水,求助地看向南宫仲禹,“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唉!”南宫仲禹连连叹气,“都怪我多事,惹得一堆麻烦出来。大哥,您先消消气,他们是晚辈,别跟他们计较了。”他走向芋头,“这位小兄弟,你回去代我跟陆姑娘赔个不是,这件事,就当我南宫仲禹失礼了,这些银子你们抬回去,当帮你养伤。今后我们南宫世家的人,再不会踏进倚笑楼半步。”
南宫叶惊喊:“爹,您说什么?”
芋头冷哼道:“银子就免了,治伤这点小钱我家姑娘还出得起,希望南宫二老爷能够言而有信,别再到倚笑楼自取其辱。我们走!”
四个抬箱子的小厮过来扶他出去。南宫叶追着喊:“芋头,芋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南宫伯禹喝道:“叶儿,你给我站住。”
南宫叶心中一急,觉得胸口一阵撕裂般的疼痛,踉跄两步,摔倒在地。
两老惊呼:“叶儿。”
南宫咏急忙上前扶起他,急道:“伯父,爹,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倒是跟大哥说个清楚啊?他伤势未愈,怎么经得起折腾?”
“唉!”南宫仲禹再叹,上前拉住南宫叶的手,语重心长地道:“叶儿,陆嫣然这种女人,咱们要不起。”于是将两人早些时候在倚笑楼的经过简略说了一遍,当然略去一些遭受奚落的情节,即便如此,南宫伯禹仍然挂不住面子,怒哼一声离开。
“唉,我本以为,这事你伯父若是看中了点头,就等于成了一大半,省去了你日后面对整个家族的压力。哪想到,他十几年不出江湖,脾气还是那么冲,而那个陆嫣然的个性,也确实太强悍了。”
南宫咏道:“爹,您这就叫越帮越忙。”
南宫仲禹正色道:“我不后悔帮了个倒忙。今天如果没跟你伯父亲自去看,我可能就要信了叶儿的一面之词,以为陆嫣然是怎样一个长袖善舞,心思灵巧,不卑不亢,出淤泥而不染的女子。可是今日我只看见一个心高气傲,目中无人,自恃美色而骄横跋扈的女子。她是有些小聪明,但只能对付那些登徒浪子,登不了大雅之堂,今天你伯父是顾忌身份,要是遇到真正的高手或者脸皮厚的人,她那点卑鄙无赖的方法有什么用?恐怕十个倚笑楼都不够砸的。况且,她举止轻浮,笑容狐媚,言语之间咄咄逼人,这种女人娶进门来,先不说你管不管得住她,凭你老实的个性,怕不被她吃得死死的?叶儿,娶妻当娶贤啊!”
南宫叶面色苍白,苦笑道:“爹,您说我是一面之词,那您呢?不过见了嫣然一面就把她贬得一无是处。我见过她对付找麻烦的客人,手段的确狠绝不留情面,但是您想想,她一个柔弱女子要撑起一座青楼,不狠、不绝、不无赖行么?对付伯父用小聪明,对付真正的高手或者脸皮厚的人她自然有别的方法。您常自称吃的盐比我吃的米多,看人比我准,她那双眼,看人不会比您差。若是没有把握,她也不能逼得伯父和您不得不留下银子走人。”
“你……”南宫仲禹被他驳得老脸通红,“你这孩子伤糊涂了是不是?怎么一径帮着那女人,用这种态度跟你爹说话?”
南宫咏笑道:“我看大哥清楚得很。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听他一口气有条有理地说这么多话。”
“你给我闭嘴。你的账还没跟你算呢,等回到洛阳,你自己跟老太太解释怎么把好好的一个老婆弄丢了,又害你大哥差点没命。”
“哦。”南宫咏被戳中了罩门,爱莫能助地看了南宫叶一眼。
“总之,你别想娶陆嫣然那女人进南宫家的大门。”
南宫叶黯然道:“被您二老这么一闹,我想娶,人家还未必肯嫁,您没听她说,今后再不要见我。”
南宫仲禹搔搔头道:“奇怪了,她怎么知道我们的身份?”
南宫咏翻个白眼道:“人家银子都抬进门了,当然是跟踪你们喽?陆嫣然在苏杭一带也算地头蛇,要查两个人的身份还不容易?再说,您二老大摇大摆地进出我的府邸,傻子也知道是什么人了。”
南宫仲禹瞪了儿子一眼,不做声了。今天的脸怎么都丢大了,先是让陆嫣然明摆着黑了一把,回家又被儿子嘲笑,现在的年轻人,一个比一个厉害。老了啊!
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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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巧给芋头擦揉腰腹间的淤血,恨恨骂道:“两个老不修,找了麻烦不算,还有脸动手打人。南宫公子那么好的人,怎么有这么混蛋的长辈?”
芋头用力扯了她一下,瞟一眼陆嫣然的方向。陆嫣然倚在窗前,目光缥缈地落在窗外,面无表情,脸色白得吓人。巧巧赶忙闭紧嘴。
芋头撑起身子道:“嫣然姐,我没什么大事,你忙了一晚,先回去休息吧。”
陆嫣然茫然地转移目光,看到他腹部的青黑,拉回了思绪,微皱眉头道:“我不累,我等你擦好药再回去。”
巧巧急忙快手快脚地帮他涂了药,小手一拍道:“成了,皮肉伤,死不了。”
芋头疼得大叫一声:“哎呀,巧巧,你看着点打。”
“哦。”巧巧夸张地蜷起手指,用万分愧疚的眼神看着他。
陆嫣然淡淡地道:“芋头,你好好休息吧,这两天让莴苣替你盯着。”
“好。”
陆嫣然推门出去,芋头使个眼色,巧巧急忙跟上前。嫣然回头道:“你也去休息,眼看天就亮了。”
“哦。”巧巧停下脚步,吸一口气,又追上前道,“嫣然姐,你要是不开心就说出来,想打人、骂人、摔东西,我都帮你预备好,别闷在心里,会闷坏了身子。”
陆嫣然凄然一笑,抚了抚她的头顶,“我没事,你放心吧。去睡,嗯?”
巧巧咕哝:“没事才怪。”到底不敢多说什么,乖乖回房了。
陆嫣然关紧房门,反身靠在门板上,一阵沉重的疲惫和哀伤排山倒晦地压了过来,压得她双腿发软,滑坐在地。当她听得回报,知道那两个老人是南宫世家的人时,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气恼、羞辱、委屈、不甘、愤恨交杂在一起,在胸腔中沸腾,就快爆炸了,她想也没想就叫芋头送了两箱银子过去,一心只想羞辱一下他们所谓武林世家、名门正派的高傲嘴脸。
然而平静下来,剩下的只有自卑自怜。可怜天下父母心,别说是南宫世家,就是普通老百姓,娶个媳妇也要千挑万选,身家清白,贤良淑德,做长辈的怎能不亲自来看呢?只是那南宫伯禹的态度实在可恶,她并不后悔得罪了两个老家伙,她与南宫叶之间本就不该有瓜葛,俗语说:宁娶寡妇不娶妓。她就是委曲求全进了他南宫家的门,今后也没好日子过。难道她贪图他南宫世家的名望么?难道她能够忍受叔嫂公婆奚落鄙夷的眼色么?她陆嫣然是命苦,命贱,半辈子在风尘中打滚,但起码在这倚笑楼中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起码还有一些人尊重她,爱戴她,她何苦跨进名门受那份闲气?要怪只能怪南宫叶不该来惹她,要怪只能怪自己意志不够坚定,这么容易就对他动了心。罢了罢了,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南宫叶,就当从来没有被他感动过,就当从来没有吃过他的月饼、要过他的面人,就当从来没有跟他一起赏过花灯,就当从来没有请他喝过酒、在他面前掉过眼泪,就当从来没有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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