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白问。”他松口气道,“起码我知道,你不是凌一笑的爪牙,也知道你是个讲义气的人。我还知道,我们可以做朋友,不用做敌人。”
她笑了,“你怎么知道我没骗你?”
“因为我信你。我信你十句,你就有十句是真话,我信你一句,你就有一句是真话,现在我全信,你说的就全是真话。”
陆嫣然看着他自信笃定的眼神,突然觉得一股热浪冲进了眼眶。人家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意。有谁会全心全意地相信一个青楼女子的话,相信一个青楼女子的情和义?只有他,只有他啊!这个憨人!
南宫叶上前一步道:“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她偏过头去,吞下眼中热辣辣的感觉。
“那眼睛怎么红了?我,我又说错什么了么?”
“没有,真的没有。”她抹了抹眼睛,嫣然一笑道:“南宫叶,我们俩义结金兰好不好?”
“义、义结金兰?”他吓了一跳。
“对啊,我尊你为兄,你称我为妹。”
“不,”他几乎跳起来,“不行。”
“为什么不行?”她噘嘴叉腰,“你嫌弃我么?”
“不是,不是,我的弟弟妹妹已经够多了。”
“根本不稀罕多我这一个是不是?”
“不是,不是。”他又摇头又摆手。叫他怎么说?他对她根本就不是兄妹之谊,而是男女之情啊。做朋友还可以,做兄妹是万万不成的。
“那到底为什么不行?”
“因为,因为,因为我……”他急得涨红了脸,又说不出口,最后叹道:“唉,反正不行就是不行,别的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只有这件不行。”
她见他欲言又止,焦急窘迫的样子,心中豁然有些明白了,或许在第一次见面,他看她看傻了的时候,她就该明白了。陆嫣然是什么人,男人看着她的眼神,她能分辨不出么?只是,他是南宫叶,那个武林世家出身,以江湖侠义为己任,正直坦诚的南宫叶;而她是陆嫣然,那个醉倚雕栏,只能笑不能哭,在风尘中打滚的陆嫣然。
她黯然转身,涩涩地道:“不行就不行吧。倚笑楼的陆嫣然,就是做南宫世家的义妹,仍然是高攀。”
“嫣然。”南宫叶急了,扳过她的身子道:“其实我……”
她打断他,一笑道:“就算不能义结金兰,同样可以肝胆相照,是不是?”
他透过她的笑,蓦然看到她隐藏在眼底的苦涩和悲哀,心中一凛,仿佛叫人往嘴里塞进一颗青果子,又酸又涩又苦,吃又吃不下去,吐又吐不出来,只能学她,扯起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点点头。
她茫然喃道:“那就够了。”随即振作了精神,“今后你路过杭州,想要喝酒,或者想找个朋友聊天,别忘了倚笑楼内有个陆嫣然。”
“当然不会忘,我走到哪儿都不会忘了……忘了……忘了你。”
“好,我可记住你这句话了,今后你要是敢过门而不入,看我不扇你的耳刮子。”她在他脸上轻轻一点。又笑:“得了,我知道你这次来去匆忙,有事的话就快走吧。”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低声道:“那,那我走了。”
她推他到窗口,催促道:“走走走,我今天没准备酒菜招待你。”
南宫叶跳出窗子,依依不舍地再看她一眼,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中。
*…*…*
中秋月圆人团圆,倚笑楼中的姑娘们永远不知道什么叫团圆,如果有亲人可以团圆的话,她们也不会在这里混日子。中秋节流连在倚笑楼中的客人,也是不识团圆滋味的人。伤心人对伤心人,别有一番伤心意。
陆嫣然与巧巧两人商议过,决定出个拉郎配的节目,给大家助兴。就是叫姑娘们每人头上粘一朵花饰,一齐站在帘子后面,参加的客人每人说一句咏花的诗词,对上哪朵花,就由哪位姑娘陪他,而且一夜花销全免。大伙不管参加的不参加的都跟着起哄,前庭中霎时热闹非凡。肚子里有些墨水的客人全都上来参加,顷刻便将二十几位姑娘都选走了。
不会吟诗作对的客人们不干了,吵着说陆嫣然不公平,偏袒读书人。
陆嫣然站到桌子上高声道:“好好好,大家不要吵,今夜嫣然在这里陪众位喝酒,酒水都算我的,大家喝个不醉无归,好不好?”
“好!”
陆嫣然先斟了一大碗,举起来作了一圈揖道:“先干为敬。”
“好,爽快。”大家纷纷斟酒互敬。
有人道:“陆姑娘,给大伙儿唱一曲吧。”
“行,没问题。”陆嫣然取了琵琶,走到庭中月下,拨动琴弦,翩然起舞。边舞边唱——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唐朝张九龄的这首《望月怀远》早已家喻户晓,在此夜色中唱出,更勾起在座众人的伤心事。有人端起酒杯随她起舞,有人伏在桌上号啕大哭,更有人抱起酒坛狂饮,凄然道:“来,喝,今夜惟有一醉可以解千愁。”
陆嫣然不理众人如何,只是继续唱:“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唱完相思二字,不由自主地竟想起南宫叶,她停了琴音,怔忡出神,自问:“为何会想起他?他是你能想、该想的么?”今夜,他或许是陪在父母身边,品酒赏月吃月饼,或许是与众多朋友把酒言欢,高读阔论。总之一定月圆人团圆了。
正想着,就听前面一阵骚动,小丫头惊喊:“喂,你干什么?”
陆嫣然皱眉,心道:今夜谁还来闹事?当真活得不耐烦了。
燕昊玥高大的人影出现在月亮门内,直奔陆嫣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往外就拖。
陆嫣然惊道:“燕族长,你要干什么?”
芋头冲上来,燕昊玥一手抓着陆嫣然,一手格开他的攻势。
一个青衣人影冲过来,趁机夺下陆嫣然,护在身后,高叫道:“燕兄,你冷静一些,不要冲动。”
燕昊玥一举打飞了芋头,转过身来对着南宫叶道:“把她交给我。”
南宫叶上前一步道:“燕兄,咱们出去,你要问什么我帮你问。”
三四个保镖冲过来护在陆嫣然身边。陆嫣然看燕昊玥,只见他风尘仆仆,形容憔悴,双目充血,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满是焦虑和绝望,看着她的眼神森冷如剑,似乎恨不能把她碎尸万段。
她打了个冷战,但仍然挺身一站,对保镖道:“你们退下。”又向燕昊玥道:“燕族长,有什么事我们出去说好么?不要惊扰了我的客人。”
“燕兄。”南宫叶将燕昊玥拉出倚笑楼。
刚出了大门,南宫叶就抢上来问:“嫣然,你告诉我,你上次说的那个朋友究竟是谁?”
陆嫣然狐疑地看着他们,道:“为什么要问?你明知道我不会告诉你。”
燕昊玥一个大步跨近她,厉声道:“是不是凌一笑?”
她摇头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燕昊玥咬牙道:“好,你不说我就抓你到烟雨楼,我不信你跟鸣剑门完全没有关系。”
“燕兄。”南宫叶拦在陆嫣然身前,“你不要冲动,她说不知道就一定不知道,你就是抓了她去,也起不了作用。”
“你信她,我可不信。淡霞是凌一笑的人,她又怎么会不是?除非她说出那个朋友究竟是谁。”
陆嫣然道:“燕族长,我陆嫣然虽然是个风尘女子,但也知道信义二字怎么写。你信不信我说的话没有关系,要我说出那个朋友,那是万万不能。”
南宫叶急道:“嫣然,人命关天,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说了吧。逐雨被淡霞下了本命蛊,午时之前再找不到解药,就没得救了。”
燕昊玥脸上白了一白,道:“你让开,她嘴硬,我自然有办法让她说。”
逐雨?陆嫣然想起那个金带束发,像影子一样跟在燕昊玥身边的女孩子。看燕昊玥的神色,对她决不只是主人对侍卫那么简单。她这边发呆,那边燕昊玥已经动手,南宫叶步步挡在她身前。
燕昊玥气道:“南宫叶,你再不让开,休怪我不客气。”
南宫叶挺身道:“燕兄,有话好说,何必动手?我是不会让你动她的。”
“好。”燕昊玥招式一变,下了重手。
南宫叶只守不攻,险象环生,急得大喊道:“嫣然,你就说吧,再不说,我也拦不住他了。”他这一分神说话,身形略滞,被燕昊玥一掌拍在胸口,退了几大步。
陆嫣然刚惊呼一声:“南宫叶。”她人已被燕昊玥抓在手中。
南宫叶拼命提气,飞身又拦住燕昊玥,道:“燕兄,放开她。”
眼看两人又要动手,陆嫣然大喊道:“住手,燕族长,我有话说。”
燕昊玥提掌按住她的气晦,道:“你说。”
“据我所知,本命蛊无药可解,除非施蛊的人自己把蛊虫唤出来,或者找法力更深的人用他的本命蛊把蛊虫驱出来。我和我那个朋友都不懂得西域妖术,你就是抓了我,也救不了你的心上人,不如即刻去找淡霞,说不定还有救。”
燕吴明面现犹豫。
南宫叶抢着道:“梅姑娘不也说本命蛊无药可解么?显然嫣然没有骗你,燕兄,你还是放了她吧。”
燕昊玥还在迟疑,此时就听远处传来“当当”两声更鼓。
陆嫣然道:“二更了,你若信我,就即刻去找淡震,若不信我,我也没办法,大不了我去给你的心上人陪葬。”
燕昊玥狠狠地道:“最好你没有骗我,否则的话,绝不是陪葬这么简单。”他将她往南宫叶面前一抛,疾奔而去。
南宫叶伸臂接住她,喊道:“燕兄,我的马在前面,你可以骑去。”话音落,哪还看得到燕昊玥的人影?他放下陆嫣然,上上下下地打量她道:“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倒是你,被他打了一掌。严不严重?”
他咧嘴一笑道:“没事,我结实得很。”刚说完,就弯下腰,用力猛咳。
她急道:“还说没事。来,我扶你进去,找个大夫看看,别是受了什么内伤。”
他揉着胸口,顺过了气道:“燕兄投有真的发力,内伤绝对没有,最多皮肉青了而已,小事小事。”
“不行。”她坚持道,“一定要看。”
他为难道:“燕兄那里不知情况如何,我得赶去看看,真的不能停留。”
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轻叹一声道:“那么,你自己小心。”
“我会的。”他转身欲走,突然又转回来,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现宝似的道:“差点忘了,这是我七婶做的月饼,最好吃,我特地带了一块给你。”打开一看,“啊”了一声,惋惜道:“被燕兄打碎了。”
她感动地道:“没关系,碎了也好吃。”
他笑着道:“也对,味道又没有碎,你尝尝,我走了。”他人骑上马,话音传来,“改天有机会,我再带多一些给你。”
陆嫣然拈起一小块月饼放入嘴里,甜甜的,香香的,还带着点薄荷的清凉味。她小心地将月饼包好,放入怀中,摇头叹道:“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莫如不相逢。”再抬头看空中满月,不由又想起刚才唱的曲子——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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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
十八岁以后,在那个男人背叛了她全心全意的爱情以后,陆嫣然就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尝试思念的滋味了。可今天,南宫叶又让她尝到了。那是一种甜甜的、酸酸的、涩涩的、苦苦的感觉,说幸福还带着些痛苦,说痛苦还带着点幸福。原来,她仍然有思念的能力。不知道他的伤怎样了?有没有精心调理?那天他匆匆赶去,可否遇到了凶险?唉,相思啊,愁煞人!
*…*…*
今天是上元节,楼里不做生意,哪家要是今天还做生意,一定会被一堆人指着骂财迷。陆嫣然虽然也爱钱,但绝对不是财迷,何况她一直都是个宽厚的鸨姐儿。除了一早就有预约的姑娘,其他的姑娘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看灯了。今天夜里,是属于她们自己的,喜欢谁,跟谁在一起,都是她们自愿的,抛开金钱名誉,她们可以在今夜找一些感情安慰。
她陆嫣然早过了逛灯会找情郎的年纪了,但是她也不愿意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在楼里,于是提了一壶酒,来到西泠桥上,想学学李白《月下独酌》的诗意。这会儿的确“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但心底的思念也更深更浓了。距离上一次匆忙相见已整整五个月,其间他派人带了一封信来,短得不能再短的信,只有六个字:“伤已无碍,勿念。”他那样的憨人,也会记得带封平安信,已经不容易了。就不知他这几个月来是否又管了闲事,又傻傻地替别人受罪受伤。
夜深露重,又是数九寒天,湖上的风吹过来,陆嫣然觉得有些冷,喝进肚子里的酒不知怎么地也感觉不到温暖。桥栏杆上的露水沾湿了衣襟,她低头看了一眼,高声吟唱——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唱过了,她抬眼望明月,摇头道:“不对,不对,应该是‘玲珑望冬月’。”她本来就坐得不稳,这一摇险些栽进湖里。一双温暖的手扶住了她的肩膀,她偏头,看到一双好清澈好温和的眼睛。
她眨了眨醉意的眼,喃喃道:“南宫叶?”
南宫叶将她从栏杆上抱下来,皱眉道:“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坐在这儿?”
她伸手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脸,温温的,她又眨了眨眼,突然扬手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大叫一声:“喂,你怎么打我?”
“南宫叶!”她丢掉手中的酒壶,一下子扑到他身上,高叫着:“南宫叶,你是真的。”
南宫叶一下子温香软玉抱个满怀,脑中轰然一响,耳根立即红了,结结巴巴地道:“婿然,嫣、嫣然,你、你这是怎么了?”
这样紧张木讷的语调,除了南宫叶,还会有谁呢?她紧紧地抱着他,靠着他宽厚的胸膛,感受他温暖的体温。思念是一种很玄的滋味,惊喜是一种很冲的滋味,不然,为什么她的眼眶热了呢?
“嫣然。”他轻轻地推她,“你到底怎么了?”
她埋在他胸前用力摇头,擦去眼角的湿润,“没事,只是冷了。”
“哦。”他急忙脱下外衫,给她披上,小心地系紧了衣襟,问:“这样还冷么?”
陆嫣然心中暗骂:憨人。眼角却又忍不住湿润了。她急忙深吸口气道:“你怎么会来的?”
“我四弟成亲,我跟爹和伯父来主婚。你不是说我要是敢过门而不入,你就扇我的耳刮子。现在我来了,结果……”他摸了摸被打的脸。
“嗤。”陆嫣然笑了,“我只是想试试,你是不是真的。”
“啊?”
“憨人!”她温柔地抚了下他的脸颊。
南宫叶的脸立即变成了酱紫色,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才好。幸亏天黑夜暗,桥边到处是双双对对的情侣,没人特别注意他们,否则他南宫大侠也不要在江湖上混了。
陆嫣然的脸也红了,急忙收回了手,问:“你去过倚笑楼了?”
“还、还没呢。刚要去,就在这儿看到了你。”
“那你也不要去了,咱们去看灯好不好?”
“好。”他用力点头,“你说什么都好。”
她垂首一笑,率先走下西泠桥。他放了汗血宝马,在她身边老实地跟着,看到自己宽大的衣衫披在她肩上,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甜蜜感觉。如果他的臂膀可以代替那件衣服……他用力拍了下脑袋,自语:“要你胡思乱想!”
她回头道:“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
“那就快走吧。”
*…*…*
上元灯会是正月里最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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