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墨:当时井水出现了什么状况?
郑新云:井水是蓝色的。厂家的废水渗过来了。
子墨:厂家有没有承认井水变蓝跟他们的污染有关?
郑新云:承认了,厂家接自来水给我们吃。
子墨:是厂家主动提出来的吗?
郑新云:是环保局做了检测,让他们给我们接自来水。2006年1月11日,罗家发现他们家的自来水再次变成了蓝色,随后罗家老少相继均出现不同程度的腹痛、呕吐,20天后罗少坤去世。郑新云推测,由于自来水管是从公司废水池底下穿过的,很可能是管道破损导致水又被污染。郑新云说,在罗少坤不明病情去世后,家属曾找到当地镇政府要求尸检,但政府几次找罗少坤的儿子商量不要尸检,最终尸检没有进行,罗家人得到了政府1000元的困难补助。子墨:你公公去世的时候有什么病?
郑新云:气管炎,肚子痛。
子墨:和尿镉超标有关系吗?
郑新云:有。专家说镉超标可以引起气管炎、肝功能肾功能损伤、头晕、贫血啥的,反正都和镉有关系。
子墨:这些情况你是怎么得知的?
郑新云:我们在长沙劳卫所医院得知的,劳卫所的医生办的黑板报。
子墨:环保局对你们家的自来水检测结果是什么?
郑新云:铁超标,酸超标,镉超标。超了10倍。
子墨:自来水超标的原因是什么?
郑新云:肯定是废水过来了。
子墨:有什么理由怀疑是废水过来了?
郑新云:我们家和邻居进到厂里面看了,发现自来水管道是从废水当中穿过的。
子墨:家里面几个人去检查了尿镉?
郑新云:8个,检查结果都是镉超标。我自己超标了26,我嫂子超标36,其他人有24的,23的,18的……最高的是36,最低的是10。无论从毒性还是从蓄积作用来看,镉是仅次于汞、铅之后污染环境、威胁人类健康的第三种重金属元素。20世纪30年代,日本的公害病之一“疼痛病”就是慢性镉中毒最典型的例子,当时日本富山县神通川流域大面积暴发怪病,患者肌肉萎缩,关节变形,骨骼疼痛难忍,不能入睡,并发生病理性骨折以致死亡。后经调查研究,原因是由于神通川上游某铅锌矿的含镉废水和尾矿渣污染了河水,下游农田用河水灌溉,污染了土壤。罗家的事情发生后,村民们开始恐慌。史毛秀:我们查了资料,镉超标、镉中毒能引起肺气肿,能致癌,能引起贫血,引起骨质疏松、抽筋、高血压、心脏病等,什么病都能引起。
子墨:大家会恐慌吗?
史毛秀:相当恐慌。有个男孩子比我儿子大一点,今年28了,好不容易找了个女朋友,离我们这里十来里路,谈得好好的,准备结婚了。后来听说这地方变成污染区了,他又是严重镉超标,女方就提出来分手吧,不谈了。男孩好伤心,说他一辈子可能都要打光棍了。
子墨:镉超标给你们村子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史毛秀:老百姓有些丧失了劳动力。生产方面,就像政府宣布的,土地超标100%,蔬菜超标80%,稻谷超标93。8%。我们是稻谷不能吃,水不能喝,蔬菜不能吃,土地不能耕种,老百姓几乎不能生存。村民们几乎一致认为,镉中毒源自水源被污染,而污染方就是位于村内的民营企业株洲龙腾实业有限公司。2006年4月,株洲市天元区政府查封了龙腾实业有限公司。5月上旬,这家企业在晚上偷偷开工,愤怒的村民自发组织起来跑到厂内,将大门、楼梯、玻璃等纷纷砸碎,随后进入厂内暗查,结果查出了4口暗井,正是这4口没有任何排污处理的污水井污染了地下水。子墨:你们怎么知道厂内有暗井?
史毛秀:事情暴露以后,这么多人镉超标,当地老百姓就把厂子砸了,砸了之后到处查排污口,找不到。有个挖井的叫胡志军,说他能知道,里面肯定有暗井。结果一查有4个井,其中一个有十来米深,上面被他们用一些东西遮住了,东西拿开以后,发现废渣废水全在里面。老百姓很气愤的。村民介绍说,还有一部分的废水,龙腾实业有限公司用一根大管子直接排放到了湘江里。经污水冲刷过的土地上寸草不生,而在排污口附近居住的村民连着几家有人因为癌症去世了。其中一位年仅36岁,一个年前患肝癌去世。另外一户人家的儿子肝肾功能萎缩。住在附近的刘桂安的小女儿目前因为镉中毒,在湖南省儿童医院进行治疗。子墨:最早株洲市人民医院对你女儿的病情是怎么诊断的?
刘桂安:我女儿在株洲人民医院治疗了5天,没有一点进展,医生也挺着急,建议我转到规模大一点的医院去治疗。我问他,我女儿到底得的什么病?他说,你女儿可能有三种毛病,第一镉中毒的可能性比较大,第二肾脏功能严重受损,第三是溶血性贫血。但是查不出原因,不知道是什么导致的,因为他们对镉中毒也不是很了解。
子墨:那5天当中女儿的病情是继续恶化吗?
刘桂安: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血红素从8点降到7点降到5点。
子墨:5点意味着什么?
刘桂安:意味着我女儿随时会失去生命。
子墨:转到儿童医院有多久?
刘桂安:7月27号转到儿童医院住院,住了十多天了。
子墨:身体有所恢复吗?
刘桂安:早两天病情突然恶化了,全身浮肿,人躺在病床上根本不能够动弹了。我当时好伤心,觉得我的女儿可能要失去了。
子墨:女儿病危和尿镉超标有关系吗?
刘桂安:医生不给我出这方面的证明,材料都不给我看。他只是告诉我,我女儿病危了,给了我一个病危通知书。资料表明,镉中毒是一种由环境污染引发的疾病,在人体中的潜伏期可达10~30年,是一种慢性中毒疾病。会造成肝肾功能的严重损害,多数病人有贫血症状。根据国家规定,人体中尿镉含量不能大于5ug/g,而新马村村民尿镉含量超过15ug/g,属于严重超标的就有400多人。
据村民自己统计,从2003年到现在,新马村共有18人得了癌症,其中17人已经死亡。新马村的情况引起了当地政府的注意。政府分批组织村民进行了体检,1100多村民被证实已经镉中毒,但是这些已经镉中毒的村民中大部分的人都没有看到自己的检测结果。子墨:检查分几天进行的?
史毛秀:头几次是50个一检查,后来是普查,每个人都查,结果15以上的有460多个,15以下的有600多个,5以上15以下的有400多个。
子墨:参加检测的人当中有没有没超标的?
史毛秀:有这样的情况,小孩的超标点数不怎么高,人数也不多。不过我们老百姓对此有点怀疑,因为第一批体检的时候,有三个小孩混在大人里面一起查,查出来一个是25点,一个是21点,还有一个是24。8点。三个小孩的大人一听小孩也超标了,那个神情简直就要疯了。结果后来检查就没有看到小孩超标的了。
子墨:什么样的人能拿到检测结果,什么样的人拿不到检测结果?
史毛秀:开始查的170人拿到了结果,化验结果是我们到卫生防疫站复印出来的。后来的1000多人都没有拿到化验结果,只有一个序号。
子墨:那170个人的检测结果是什么样的情况?
史毛秀:超标高的有27点,最低的也有5。13点。但这个结果很难说,第一批念出来的那个彭必云,只有23点,可是到了省劳卫所复查的时候,血镉是30。06点。
子墨:村里所有人都被检查了吗?
史毛秀:不是,我们村一共16个村民小组查,其中有4个小组没有普查,每户只抽了一个人检查。龙腾公司是我们村最高的位置,他们4个组离得比较远,政府就每户抽一个人去检查,结果每个人都超标。刘桂安的家距离龙腾实业有限公司比较远,因此他们家只抽取了他爱人去检查,最后也没有拿到检查结果,只是被告知属于严重超标一类。他的小女儿在治疗过程当中,刘桂安自己出钱进行了检测,检测结果是尿镉18。2ug/g,属于严重超标。他的大女儿也出现了身体不适的状况,但是刘桂安已经不敢再面对两个孩子全部得病的现实。子墨:大女儿也会尿镉超标吗?
刘桂安:我也担心这个,但是不敢往这方面想。为了小女儿,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我不敢想象大女儿(也有病),都不敢想。我只是带她到乡卫生院做了常规检查。我大女儿老说肚子痛,医生说她左边的肾有囊肿迹象。我当时听了,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多好。
子墨:可是大女儿已经有了肾囊肿,不给她做检查,万一以后病情再严重呢?
刘桂安:这个我也考虑过,但是经济不允许,小女儿随时有生命危险,现在不允许我再分精力财力去给大女儿做尿镉检验了。新马村出现的大面积镉中毒事件也引起了各级环保部门的重视。某部门的专家前来取了土样、水样以及蔬菜、谷子的样品,拿去化验。一个多月后检测结果出来了,但具体检测数据截留在镇政府,对村里只有口头通知。口头结论大致为六点:
1。空气含镉高;
2。土壤本身含镉;
3。龙腾公司排污口及周围土壤含镉高于新马村其他土壤;
4。谷物及叶子菜不能吃,只有瓜果能吃;
5。水中不含镉;
6。龙腾公司的排污不达标。
子墨:有没有人告诉你们生活中应该注意什么?
史毛秀:政府告诉我们,说当地的大米不要吃了,带青叶子的蔬菜不要吃了,最好连土地也不要耕种了。听说瓜果的超标好像少一点,但是化验只说青叶子蔬菜不能吃,瓜果能不能吃,我们也不知道。
子墨:水的问题怎么解决?
史毛秀:政府宣布水是能吃的,我们老百姓有一点信不过,又没有给我们看化验结果。以前听说化验了100多口井,好多井里的水都不能吃。但是化验结果不给我们看,硬说水能吃,我们老百姓也不敢吃,因为水打出来以后,是紫蓝色的。2006年4月12日,当地政府要求村民停止饮用地下水,改为每天几次为村民免费不限量地发放纯净水。但是政府的送水行动在3个月后就停止了,宣布这里的地下水又能喝了。村民都信不过,他们不敢喝自家井里的水,大部分人家每天一个重要工作是到外面去打水或者买水,但这样的水只能用来喝,洗漱等生活用水还是用的自家井里的水。
子墨:政府那段日子每天送多少水过来?
史毛秀:8车子吧,市里的洒马路的车子,8车。
子墨:够用吗?
史毛秀:还可以。
子墨:为什么会停掉呢?
史毛秀:说这个水能吃了就停掉了。
子墨:水能吃吗?
史毛秀:老百姓不放心。有的托熟人去化验,发现镉超标、铅超标。化验的人说,这水千万不能吃。现在我们要从几千米以外的地方挑水吃。有摩托车的,就买个塑料水桶,搭在车上,运水回来吃。“水土水土”,息息相关的,土不能耕种水能吃吗?污水都流到我们井里去了,老百姓不敢吃的。
子墨:外面买水要多少钱?
史毛秀:25千克一桶的水,一元一桶。然而,土地不能耕种,买水需要花钱,村民的生活难以维持。新马村的部分村民就以便宜的价钱把有毒的农作物卖到市区去,然后再从市区以市价买上足够食品回家,被污染的食品正在扩散。政府尽管也采取了一些措施试图阻止村民的这种做法,但求生的本能使得良知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子墨:村里有多少人把自己家里的菜拿到外面去卖?
史毛秀:我们有个居民点专门以种菜为主,他们全部把菜拿到外面去卖,大概有几十户人家吧。还有其他地方,有一半以上的村民全靠卖菜为生。
子墨:有人买你们的蔬菜吗?
郑新云:有,挑到市里面去。
子墨:为什么自己家里人不敢吃?
郑新云:市环保局说有毒。
子墨:那你卖给别人呢?
郑新云:我没有办法啊。
子墨:政府阻拦过吗?
史毛秀:阻拦过,让我们不要把菜拿到市场去卖。城里人说,新马村的菜卖到我们市里,毒我们的居民。就到市政府去闹,政府发号施令,让乡政府把我们的菜都收了,收走一车子一车子的,都扔掉。但是老百姓为了生存还要接着卖菜。
子墨:这样做不觉得违背良心吗?
史毛秀:良心是违背了一点,但是政府解决了我们的问题,就不会这样卖菜了。不然老百姓以什么为生?政府不解决问题,我们没有办法。
子墨:有没有想过别人吃了这些菜会怎么样?
史毛秀:想过,但是我们没有办法啊。如果政府帮我们解决问题,或者让我们吃低保,或者一户人解决多少钱,我们就不会种菜卖菜了。我们老百姓怎么办啊?没有办法,还是要依靠政府,政府能解决就解决,不能解决我们可能会上京告状,我们得生存。
子墨:向政府反映过这些问题吗?
史毛秀:反映过,我们上访市政府已经6次了吧。
子墨:政府的答复你们满意吗?
史毛秀:肯定不满意,满意我们就不上访了,一去就是五六百人。子墨点评: 对于我们的到来,新马村的村长和书记似乎并不欢迎。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两个人都婉言谢绝了采访要求。事实上,新马村的村长和他自己的儿子都是尿镉超标。而且村长还曾经公开地表示,他最关心的就是孩子们在将来出现性功能方面的障碍以及有毒的食品正在向外扩散的问题,因为谁都不知道在市场上出售的稻谷和蔬菜会流向哪里?又会危害到哪些人群?但愿新马村的村民可以早日了解到污染的真相,并尽快得到及时有效而且是合理的救治。
断落的手指:珠三角工作报告
谢泽宪,广东商学院社会工作系教授。近年来,她带领上百名学生,对顺德、中山、东莞、惠州、深圳和广州6个珠三角城市的39家医院、582位工伤患者进行调查走访,结果触目惊心。据统计,仅每年发生在该地区的断指事故就达3万宗,被机器切断的手指头超过4万只。他们历时3年实地采访写就的《珠三角“伤情”报告》仅仅揭开了事情的冰山一角。子墨:您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对珠三角的工伤情况进行调查的想法?
谢泽宪:2002年9月,我觉得这个事情已经非常严重了,就放下了手头工作去了解真相。之前看过一些资料,说顺德、中山、东莞、惠州等城市的工伤情况最严重,尤其是东莞和深圳。这两个城市的外来人口比例很高,深圳1000万人口中,有户籍的人口只有100多万,80%以上是外来流动人口。
子墨:为什么受工伤的都是外来人,本地人口的受工伤可能性很小?
谢泽宪:珠三角的经济是靠“三来一补”(即来料加工、来样加工、来件装配和补偿贸易)起步的。政策的开放,香港和台湾资金的注入,使这些当时以农业为主的城镇迅速工业化,迅速致富,迅速繁华。这个过程很短,不到20年。大量外省农民离开自己的家乡来到这里,形成所谓“民工潮”。机械制造业第一线的产业工人现在都是外来人口,本地人几乎不做这个事情。按我的研究,不光珠三角,整个广东省的绝大部分劳动力都来自外省。本地劳动力与外省劳动力相比,是一个很小的数字了。珠三角的经济就是在民工离乡进城与外来资金不断注入的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