亩鱼池,他还说要在这里盖几间小木屋。大明啥话都没说,就指给了钟忠三亩产鱼
量最高的鱼池,他不要钟叔的钱,他让钟叔去盖房子,他说鱼池是他报答钟叔的。
钟忠很爽快,就说他年底给大明钱也行,他说这钱是一定要给的。那小女人说热得
受不了,她快中暑了,就拉着钟忠走了。
金梅看了一眼那远去的一男一女,忽然拉了一条哭声,你怎么可以这样干?你
问都不问我一声,就把三亩上好的鱼池给了别人,你当不当我是你老婆呀?大明说,
不是别人,他是我们的恩人,给三亩鱼池有啥?不是他,我们不知现在沦落成什么
样了。金梅说,恩人恩人,我看成了我们家的讨债鬼,那鱼池是拿血和汗换来的啊。
金梅威胁要离家出走,她说让大明一个人留在这里讨好那个小女人。大明就看着她
不让她走。金梅这样一闹,大明就生出一些烦恼来。
钟忠找了包工队,两间小木屋很快就造好了。
钟忠和小枝像模像样地居家过起了小日子。他成天在阳光下曝晒,脸很快变得
黑红和粗糙起来。小枝怕中暑,常常躲在小木屋里看书。她不习惯这种生活,但她
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是她不久前自己选择的。无聊时,她就站在窗前看钟忠,她怀
疑她竟会爱上这样一个人,你看他现在的样子,穿着土洋结合的怪衣服,抽着长烟
锅,干着粗糙活,还兴致勃勃。这样的男人满地到处跑,随手一抓就会抓一大把。
他现在成了地地道道的渔夫,她如果可以爱这样一个男人,她何至于等到三十多岁
了还没出嫁。小枝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缩回到阴影中去了,她不敢
到窗户边去。她怕阳光会晒化她的皮肉,让钟忠看到她的内心。
钟忠坐在阳光下,坐在鱼池边抽着长烟锅,眯着眼看天。他刚刚喂完鱼,喂鱼
的时候,他脱了上衣和裤子,只穿着一个蓝布裤衩,上身弓倾,一弯一直,如一头
肯卖力气的牛。这种感觉好极了,天空清澈如洗,银色的空气在日光中一弯一直地
流动,鱼池里的大鱼小鱼戏玩追逐,在镜子般的水面上忽隐忽视,散发着一种原始
生命的气息。南边连绵起伏的青褐色山脉和北边一望无际的神秘沙漠如两条缰绳牵
引着人想象的翅膀,钟忠觉得自己的世界就这样划定了。钟忠是在权力达到顶峰时
和小枝相遇的,他本来可以再干一届的,也就是三年的功夫,但不知为什么,他坚
持不下去了,他觉得全身的神经都紧绷绷的,不定哪天就会断裂。他认识了小枝,
就觉得自己不可能为权力保持晚节了。幸而这个世界上有个一碗泉的地方供他和小
枝安居乐业,他对这个地方一见钟情,私奔后,无穷无尽的日子曾给他带来一望无
际的恐惧和心慌,但这个地方使他本已有些空茫的心里一时春来草发,香飘四溢了。
他喜欢这个地方就跟喜欢小枝一样,一碗泉和小枝是他一生最舒心的记忆了。
钟忠抽完烟,看着远处劳作的大明和金梅,想起小枝怕中暑的样子,心里稍稍
有点遗憾。他转身望向自家的小木屋,看见小枝在窗口晃了一下,就不见了。
金梅一直无法原谅大明的做法。在她看来,那个老男人和那个小女人根本就不
是什么好东西,她看不惯老男人和小女人的那种假模假式的样子。大明当他是恩人,
金梅却当他是狗屎。在贷款那件事上,金梅做了手脚,大明不知道其中的隐情,但
这却是个天大的秘密,她只有独自吞食良心的苦果,却无法告诉大明真相。金梅从
鱼池里网了几条大鱼,说要进城看看她妈,她说她有半年没见她妈了。大明没说让
她去也没说不让她去,她就又说,我昨晚做梦梦见我嘴里的牙全掉了,我担心我妈
会有啥。大明见她不像是使性子,你去几天?金梅说,如果没啥事,我两天就回来
了。大明说,多住几天也行,就是别闹脾气。大明说完就骑自行车送金梅去车站坐
车。
送走金梅,大明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就去小木屋里串门。钟忠烧火,小枝做饭。
钟忠的火烧得很旺盛,小枝的饭却做得很慢。钟忠兴致勃勃,小枝却满腹心事。小
枝先看见大明,她懒得打招呼,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地做她的饭。大明有些尴尬,
就咳嗽了两声。钟忠听见了,忙起身请大明坐,金梅呢?她咋没来?大明说,她回
城了,看她妈去了。钟忠觉得自己的眼皮跳了两下,她怎么想起这时候回城呢?大
明说,她昨晚梦见她的牙全掉了,怕她妈有事,其实这是一种迷信心理。钟忠说,
噢,那她真是该回去看看。小枝说,梦见掉牙了就该回去吗?钟忠说,解梦书上说,
梦见牙掉,父母有可能生病,回去看看就放心了。小枝说,那假若有一天我也做了
掉牙的梦,你会同意我也回去看看?钟忠有点急,你怎么可以回去?我们和金梅不
一样的。钟忠回头见大明狐疑地看着他,就掩饰地说,噢,大明,金梅不在,你就
留下来和我们一道吃饭。大明推辞,钟忠很坚决挽留,大明就留下了,小枝始终没
邀大明留下来,她不知想什么,竟然莫名其妙地咯咯笑了很久。钟忠和大明不明所
以地对望着,思考着小枝在为什么发笑。大明和钟忠同桌吃了一顿饭。钟忠还请大
明喝了酒,喝醉了后,俩人称兄道弟,亲如一家。小枝把两个醉鬼轰出小木屋,让
他俩坐在月光底下胡说去了。
这真是一个钟忠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夜晚,也只有在一碗泉这样的地方才会有这
样的夜晚。这里安静极了,就像一个人安睡了。天上没有云,天像一块深蓝色的布,
布上嵌着稀疏的几个星星,那月盘像一面小镜子,而鱼池却像一面大镜子,小镜子
和大镜子都闪着淡淡的银光,增加了夜的美妙和清凉。远处的山和沙漠因了青烟一
般倾泻的月光而显得更加神秘更加迷人,给人一种诗意的暗示。这样宁静的夜晚,
只有青蛙、蚂蚱和夜鸟的歌唱,传到朦胧的远方。
也许是酒醉的原因,钟忠竟然哭了,他哭得极为伤心,我要是能变成青蛙该多
好。大明笑,他笑了很长时间,你当那么大的官,你怎么能想这种事呢?钟忠说,
我就是想变成青蛙,你听青蛙多快乐啊。大明说,青蛙不快乐,青蛙每夜每夜地啼
哭,它怎么会快乐呢?钟忠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就歪头倒在沙地上睡着了。大明望
着他,真的感觉到他的样子像一只青蛙,他有点恐惧,他怕他真的变成青蛙,慌忙
喊小枝出来,他和小枝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把钟忠弄回屋里去。
大明离开小木屋回自己的住处,他听见小枝在哭,他就折回到小木屋前,他听
不到她的哭声了,他再往回走。可走到半路,他又听到了小枝的哭声。
金梅回城看了母亲后,就提着几条大鱼去找钟忠的老婆。她来到一个独门独院
的两层小楼前,莫名地有些畏缩。贷款的那段日子,她常常背着大明往这幢小楼里
跑,那时她也是这样畏缩,她每次都不空手,但她每次都只见到钟忠的老婆。钟忠
的老婆银兰没有为难金梅,对她也蛮好,每次都说钟忠忙。那时金梅就感觉到人家
是在敷衍她,她和大明商量要送大礼,大明坚决不同意,一来没钱送礼,二来大明
总觉得送礼有点太那个。在送礼这件事上,金梅还和大明吵了架,吵得挺凶。金梅
知道大明的妈妈有一笔存款,她想动用这笔钱去送礼。大明说金梅要在他妈身上打
主意,他就不活了。那时金梅就说,你还是活着吧,你不活了我怎么办?事隔多年,
金梅再一次来到这幢小楼前,她不但畏缩,而且还有些恐惧。以前她是来求人家帮
忙的,没进门人先矮了一截。现在她可不是来求人的,现在她是来给这一家高高在
上的人通风报信的,她该理直气壮地走进去。金梅这样想着还是不能理直气壮,她
围着小楼转了几圈,就在那院门口徘徊。
钟忠的老婆银兰出门看见了金梅,她说,大明的媳妇,你干什么去了,怎么变
成这样了?金梅说,我去一碗泉养鱼了。银兰看见金梅手中活蹦乱跳的鱼,就忙把
金梅让进屋去。银兰的女儿小珍在家打游艺机,看见金梅,就大呼小叫着,金梅姐,
你咋变得这样老?你看我妈比你大二十岁,却比你年轻多了。金梅心里酸溜溜的想
哭,但却笑着,我咋能跟你妈比?小珍说,为什么不能比,你要注意保养,才会显
得年轻。银兰喝斥了女儿,就问金梅是不是特能挣钱。金梅说她只看到鱼看不到钱,
她没有露富的癖好。坐了一会,金梅说,钟叔呢?还是那么忙吗?银兰叹了口气,
眼圈也红了,你钟叔失踪了,已好几个月了,电视报纸都发了寻人启事,连公安局
都出动了,现在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说一个大活人说不见了就不见了,这是什
么事嘛?金梅说,您没和钟叔吵架?银兰说,都老夫老妻了,吵什么架,你问小珍,
我们把他像神一样供着。小珍说,金梅姐,我老爸是我家的宝,有了他我家什么都
有了,不信你问我妈。银兰说,他是什么宝啊,失踪了,官职也让别人抢走了,我
真是恨他。金梅说,钟叔还在,他在一碗泉养鱼。银兰说,你说什么?他养鱼?他
跟你们一样养鱼?你不会是编瞎话来逗我吧?金梅说,刚开始大明也不相信,可那
个男人偏偏就是钟叔,大明说他宁肯自己的眼睛瞎了。小珍跳过来,妈,我们随金
梅姐去看看,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吗?银兰的脑子不够用,就听了小珍的话。
金梅带着银兰和小珍回到一碗泉,大明吓得脸色惨白,他狠狠地盯着自己的妻
子,恶劣地说,没想到你是这样的长舌妇,我和你白过了十几年。金梅脸色大变,
她吃惊地看着丈夫,脸上的色斑集中皱成了一个黑疙瘩。她死死地盯着大明,锐声
叫道,告诉你,你别做梦了,钟叔根本没离婚。你以为你在帮他,你是在害他,他
的官位都让别人抢走了,有你这样没脑壳的人吗?
银兰和小珍听这对夫妻吵架时,就看见钟忠和一个年轻的女人从小木屋里走了
出来,亲亲热热地去鱼池边看鱼。银兰看清楚了,那明明就是她当神一样供了几十
年的丈夫,她觉得她的身心一下子全空了,像游丝一样飘荡在空中。小珍也看见爸
爸了,看见爸爸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的样子深深地刺激了她,她想跑过去找爸爸论
理,或者是替妈妈打那女人一耳光。银兰及时拉住了小珍,那不是你爸爸,他已经
死了,我们回去。银兰游丝般地缠着女儿,你爸不是这个样子,他要是你爸,我们
的眼睛全都瞎了。小珍说,可他明明是我爸。银兰说,你真的想认这样一个有着丑
闻历史的男人做你的爸爸?你怎么在同学面前抬起头来?小珍犹豫了一下,满脸困
惑,她缩进母亲的怀里哭了。两团肉颤抖在一起,母女有了相依为命的感觉。
大明扶那母女俩进小泥屋里坐下,倒水给她们喝。银兰抱着小珍哭了很久,母
女俩伤心欲绝的样子就像是得到了钟忠死去的消息一样。银兰喝了一碗水后说,大
明,他不是你的钟叔,他怎么会是你的钟叔呢?大明不吭声。她又说,大明,你是
见过钟叔的,他是很有风度的,这里的这个男人像老农一样粗俗,怎么能跟你钟叔
划等号呢?大明仍然不吭气,她接着说,大明,看来你钟叔真的死了,他丢下我们
母女俩,他好没良心啊。大明死不开口,继续保持沉默。金梅急得直向大明使眼色,
见使眼色是白费力气,就抢着说,银兰婶,他明明就是钟叔,他刚来这里时就是挺
有风度的,不信你问大明。银兰说,不是,我和他几十年的夫妻,我相信我的眼睛。
金梅说,他明明就是钟叔嘛,他只不过比以前黑了,穿得旧了,你怎么就不认他了?
银兰说,我说了,他不是就不是,这个男人只是和你钟叔长得像而已。金梅气得鼻
子都歪了,她还想说,被大明拦住了。大明吼叫着让金梅少说两句,大明的吼声有
点让人害怕,金梅还从没见过大明这样,金梅就摔手出去喂鱼了。
银兰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大明的脸色,就对大明说要回城。大明骑了三轮车送她
们。
金梅喂完鱼,坐在鱼池边看着大明送那母女俩离去,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号的
傻瓜。这时钟忠和那个小女人早已回了小木屋。金梅发现自己心中充满了恨,她恨
钟忠和那个小女人,恨银兰和小珍,还恨大明。她心里一阵惊慌,为自己的恨感到
恐惧。恨代替了爱,毕竟是一件可怕的事。但她的恨一次次升起,或轻柔,或粗砺,
或者随着鱼池的水纹起伏波动,把她紧紧地缠绕。她白跑了一趟城,白送给那女人
了几条鱼,那女人不认她的丈夫,金梅自己竟有了一丝羞耻感。
大明回来时,见金梅还坐在烈日下发呆,就过去拉她回凉棚。金梅摔开他的手,
我心里憋气,那个男人明明就是钟忠,睁了眼说瞎话,你竟然也相信了她的鬼话。
大明说,本来就是钟叔,可她已打定主意不认他,你就是说破嘴皮也是白费功夫,
你又何必呢?金梅说,银兰为什么连她男人都不认识了?大明说,也许她觉得认了
不好收场,还不如不认。金梅说,世上真有这样狠心的女人啊。大明说,世上还有
像你这样惹是生非的女人。金梅说,我是指望银兰领回钟忠,我好收回那三亩上好
的鱼池啊。大明说,你又白费心机了。金梅说,你怎么老是向着外人?大明说,钟
忠也不是外人,他帮过我们,我们不能忘恩负义。金梅最不喜欢听的就是这种话,
但大明一次又一次地说,这已是大明说话的习惯。金梅每次听他的这种习惯语,就
觉得生硬和做作。最可恨的是,这却是大明的肺腑之言,他不但这样说,而且还这
样做。
金梅心里有一个死结,是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死结。这个死结捆住了她,也捆
住了大明。就因为这个死结,她眼睁睁地望着大明这样或者那样,她无法说出劝服
他的理由。
小枝半夜惊叫着把钟忠推醒,她告诉他梦见她的一嘴牙全掉了。钟忠困惑地望
着她,她脸上惊恐不安。她说,我妈会不会生病了?钟忠说,没事的,你妈不会有
事。小枝说,你怎么知道我妈没事?金梅做了牙掉的梦就该回城看她妈,轮到我妈
你的心肠就硬起来了。钟忠说,话不能这样说,你和金梅不一样。小枝说,可我和
她同样有妈,我和她做了同样的梦。钟忠沉下脸来,他说,你是想找借口回城,对
不对?小枝说,算了算了,有你这样说话的吗?我要想回城我用得着找借口吗?真
是的,没劲。小枝说完就转过身,脊背对着钟忠,一片阴影在她的背上浮动。
钟忠完全没有了睡意,他看见小枝抽搐的肩膀,他感到她的抽搐就在他的胸膛
里,在逝去的无数个雨夜里。他听到她在哭泣,她迅速变凉的泪水似乎长久地悬挂
在她的脸颊上,而她的哭泣竟然出现在他的喉咙里。但他强迫自己不要去接触她的
身体,他把手放在空气里,可空气里有她的气息。他不得不承认,他的眼睛、皮肤、
心和触角在他逐渐老去的岁月里经过小枝爱的浸泡,变得高度敏感和脆弱,他即使
闭上眼睛也能感觉到小枝抖动的全身,她生气的样子像水一样明确,并立即涨满他
的全身。
钟忠后来还是妥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