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像个大花园。亭台楼阁,青草绿树,假山假水,音乐喷泉,一切都让人心旷神
怡。里面的小姐更是一个赛一个的靓丽,娇媚,谢谢光临谢谢光临,一片莺歌燕语
……小白的眼睛、耳朵顿时就不够用了。他感到自己的眼睛一阵阵发胀,眼珠就要
蹦出来的样子。小白只好不时地把眼睛闭上几秒钟。闭上眼睛的时候,小白感到听
觉更加灵敏了,那些莺歌燕语带着呼吸的起伏、节奏、温度和体香,从双耳源源不
断地流进去,犹如温泉将他胸腔里的那颗心泡得软软痒痒的,酥酥的,酸酸醉醉的
……小白天生就是这样喜欢漂亮女人,这没办法。一个漂亮女人就是一部世界名著,
一个漂亮女人身上有千山万水,有万种风情,令人回味不尽……小白就是这么看的。
可能是这种崇拜心理太重的缘故,小白对他所钟情的漂亮女人似乎只能远远欣赏,
而不能有所斩获。只可惜这些尤物一个个都让那些俗不可耐的男人们亵玩了——小
白不无遗憾地想。
手续办得很快。他们没有受到任何查问。在这里,小白感到,他们得到的是信
任信任再信任,尊重尊重再尊重,感谢感谢再感谢。在这里,小白感到他们是上帝。
费主任从钱包里数出几十张红色“领袖”,总台小姐放在数钞机里刷地一下,就算
数过了。然后就交给他一把房间钥匙,小白注意到,钥匙上的号码牌是一弯蓝色的
月亮,同时又是一个裸体少女的造型,弄得他心里痒痒的。费主任看也没看,就将
裸体少女交给了小白。
36楼,电梯在那儿。费主任指示着说。我送你上去?
不需要了不需要了,小白赶紧本能地客气起来,时间不早了,都快十点了,你
赶紧回去休息吧——要不,你上去,洗个热水澡?
费主任撇嘴笑了笑,没有接他的话。小白意识到自己又显土了,显小了,毕竟
是小地方来的,小家子气一不留神就冒出来了。明天是星期六,费主任说他白天要
去省政府某会议上采访,约小白下午四点在电视台碰头。大厅门外一溜边停着几十
辆出租车,一服务生穿着西班牙斗牛士式的制服,为费主任打开车门。费主任毫无
表情地塞给他什么东西(小费?),钻了进去,不见了。服务生一鞠躬,然后温柔
而有力地关上了车门。
电梯是透明的(钢化玻璃?),且设在楼外面,越往上升,就将小白的心脏提
得越高,一直提到了嗓子眼,最后那玩艺儿一不小心蹦进了口腔,像条鲫鱼似的嘣
嘣直跳,小白赶紧用手捂着嘴,憋住呼吸,咽了几次才吃力地将它咽回去。上天了,
上天了,小白心里念念有词,抬头向上,夜空瓦蓝,星星点点;低头朝下,万家灯
火,也是星星点点,简直不知道离谁更近一点。电梯内有一则醒目的广告,小白不
可能不注意到:“欢迎光临顶层旋宫,一览本城奇丽风光。”
顶层旋宫是45层,据说是建国45年时造的。到了门口,小白才知道需要一张
“领袖”作为入场券。小白想退回去,但门口的一排美女已经向他颔首微笑:欢迎
光临!……小白就不好意思退了。这就是美女的力量,小白有点牙痒痒地想,她们
比彪形大汉有力量多了。
时间虽近深夜,旋宫酒吧似乎才刚刚拉开序幕。中央金属圆柱才跳第一轮脱衣
舞。小白这是第二次见识这种场面,否则他的眼珠非要像出膛的子弹一样射出去不
可。第一次他感叹女人身上的那些零件原来那么灵活,像装了轴承、弹簧一样,这
次的感觉就更到位了,只有一个字:活——都是活的……这么想着,小白两腿一蹬,
绷直了身体,眼一闭,头一仰,死去了好几分钟。
用钢化玻璃(?)封闭的旋宫一直在慢慢旋转,令人难以察觉。就像地球和月
亮的旋转。人们坐在旋宫的四周,喝着免费的吴刚桂花酒,更有服务小姐打扮成嫦
娥模样,衣袖飘飘的,足以让人产生身在月宫的错觉。小白睁开眼睛,看见了天上
的月亮。月如银盆,又大又圆,似乎伸手可摘,于是他一连想起了许多描写月亮的
词:玉兔东升,皓月当空,千里明月,月悬碧空,月挂中天,月明如昼,月光似水
……忽然,他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关于月亮,还是那部名为《世纪梦想》的
电视片?他弄不清楚,他想不明白,但是直觉告诉他,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肯
定出了什么怪怪的事。于是他只好继续刚才的思路,继续想那些有关月亮的词儿—
—月光皎洁,月光溶溶,月光熹微,月洒清辉,月色温柔,月明星稀……对了,可
以将《世纪梦想》改为《奔月》,这多有诗意,不知费主任会不会同意?……新月
如钩,月钩初上,上弦月,下弦月,半边月,弯钩月,峨眉月……对了!
小白一拍大腿,几乎是从座位上蹦了起来,他将脸贴紧玻璃,睁圆了眼睛朝天
上看——不对,不对,他喃喃自语,昨天的月亮还像个钩,像把镰刀,今天怎么成
圆的了?……他一连说了好几遍,不亚于天文学家终其一生发现了宇宙的一个大秘
密,激动得难以自制。小白转过头去,神情恍惚,目光四射,他想得到别人的印证,
附和,和支持。他的目光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和邻座的两位年轻女子碰上的。
两位女子刚才被小白吓了一跳,看见了一系列古怪的举动,一会儿对了,一会
儿不对不对,又感到很好笑,后来听了他一本正经的大发现,大发问,越发笑得风
吹柳枝起来。但她们很快就向小白表示了歉意,那个两眼水汪汪的黑发女子解释说
她昨天没有注意到月亮,所以没有发言权,另一个将黑发染成黄发的瘦女子解释说
可能这儿离月亮近,所以看上去又大又圆。她们显得很有教养又不失风情。
然后小白就与她们攀谈起来。渐渐地,小白也忘了月亮这回事儿。
这是两个温州女子。温州富,这以前小白是听说过的,但富到什么程度,小白
没有概念。两个女子来自温州下面的一个镇,都是私营老板,做服装的,这次来省
城谈生意,也顺便玩上几天,放松放松。她们是开着私家车来的。她们评价说省城
没有真正的贵族商店,没有真正的顶级服装,她们考察了半天,最贵的也就一万多
元,所以,她们正酝酿着来省城开一家真正的贵族商店,卖真正的顶级服装。小白
有些担心地问,开这样的店能赚钱吗?她们笑道,赚钱是次要的,抢先占领顶级市
场、打响自己的牌子才是主要目的。她们告诉他,钱是有形资产,而将来的竞争主
要是无形资产。然后她们就没完没了地开始谈车,小白只听懂了宝马、奔驰,其他
的一窍不通,插不上话,也就找个空隙告辞坐回到了自己的位上。她们可能是故意
谈给我听的,小白这样想,女人就是这么虚荣,越有钱越俗不可耐。
小白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不到十分钟就离开了。原因之一是不断有坐台小姐前
来骚扰他。从内心来说,他非常欢迎这样的骚扰,但他知道这些骚扰不是免费的,
而是相当的昂贵。以前他从一个叫朱文的作家的小说里读到,省城一流的小姐的出
台费高达4 位数,而且决不还价,据说这是她们的行规。看来,现在的妓女也要比
作家高傲十倍以上。在这里,小白深深地知道,惟有月光是免费的。而月光在何时
何处都是免费的。所以,小白就没有理由继续呆在这里了。他惦记起旅行包里的一
大叠资料,惦记起了一千元一集的《世纪梦想》,或曰《奔月》,他知道只有好好
干活,让顾客满意,才能拿到你的报酬,一个作家的觉悟总不能比妓女还低吧?况
且,更重要的是,他忽然感到,他已经找到修改的思路了,或者说,他已经摸到费
主任的意图了,这就好办了……
小白回到房间,在冲浪浴室里舒舒服服冲了一浪,换上宾馆特备的保暖睡衣,
感觉周身滑爽,通体舒泰,头脑清醒,浑身是劲,连下体都显得兴致勃勃,跃跃欲
试,这表明人的心情确实是好的,精力确实是旺盛的。在这样的环境里,在这样的
心态下,小白觉得干什么都坐得住,都定得下心。
小白摸了摸床头柜上的电话,翻了翻精致的服务指南,发现里面没有一句“不
准”之类的话,而是不厌其烦地告诉你,你有哪些哪些权利,你可以享受什么什么
服务和待遇。每一页上都印着这样一句话,也是小白最欣赏的:“假如您对我们的
服务满意,请告诉你的亲友;假如您对我们的服务不满意,请告诉我们的经理。”
还有一连串的电话号码——如您需要向经理投诉,请拨打××××;如您需要去健
身房、游泳池、按摩室,请拨打××××查询;如您需要任何其他服务,请拨打×
×××查询……总之,凡是你想到的,他都想到了,你没想到的,他也想到了。这
才叫人呆的地方啊!……小白长叹。
最后,小白把看资料的地点定在了阳台上。和房间里一样,阳台上同样是温暖
如春,沙发同样舒适,灯光同样明亮可调,还多了真假难辨的绿色植物,还有玻璃
窗外的月光……偶尔从笔迹潦草的资料上挪开目光,看一看窗外,那满天繁星,那
满地繁星,不知是从人间看天上,还是在天上看人间……他妈的,真好,真不一样,
小白不禁感慨万端,自己还不识好歹,差点就拂了费主任的一片好意!……至于一
天花多少钱,你不心疼,我心疼什么?小白决定如有可能,尽量在这里多住上几天。
这么一想,小白就不着急看资料了。他回到房间,打开电视。听说这样的宾馆
有内部频道,也可以收到境外电视。小白操起遥控器,一个台一个台地找,有拳击,
有足球,有暴力,有武打,有奥斯卡名片,有三级片,都是小白喜欢看的,弄得他
不知道看什么好,只好一个频道来那么几分钟……
正当小白手忙脚乱、眼花缭乱之时,忽听门铃唱起了《魂断蓝桥》,小白走过
去一开门,音乐就断了。门口果然站着一位小姐,低吟轻唱道:先生您好,午夜客
房服务,我叫玛丽亚。连圣母都来了,多好。小姐手上托着个茶盘,里面五颜六色
地摆着好多杯饮料和酒,小白拿不准要不要自己掏钱,所以连说谢谢谢谢,我不需
要。小姐说一杯是免费的。小白不好改口,还是说谢谢谢谢,不需要了。小姐说冰
箱里也有免费饮料和食品,请选用。小白说好好好谢谢谢谢。小白的目光在小姐身
上游移着,猜测着小姐的真实意图,也想和她多说几句话。他问这个门铃是不是任
何时候都响,好不好关?小姐便笑吟吟地教他,只要按门后面的红色按钮,门外就
会亮起“请勿打扰”的灯,门铃也就自动关闭了。
玛丽亚迈着猫步,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了。她的屁股从后面看翘翘的。小白从来
没有见过这么挺拔而性感的屁股。他为自己就这么放走了她而惋惜不已。这时,一
个英俊的男服务生走过来,按了对房门的门铃。出于好奇,小白一时站在自己房门
口没回去。对房门开了,开门的竟是小白在旋宫上认识的那个黑发女子。那女子也
看见了他,朝他投过来嫣然一笑。小白故作矜持地朝她点点头,赶紧缩回了房间。
过了大约五分钟吧,小白的门铃再次唱起了《魂断蓝桥》。这次是对门的黑发
女子。黑发女子眼波盈盈:先生不好意思,请问你现在看影碟么?
什么影碟?没,没有啊。小白有些慌乱。
那你在看什么电视呢?
没有,哦,瞎看看,瞎看看……
对不起先生,我可以进来吗?
不哦当然当然,请进,请进……
黑发女子进来后,小白立在门口,考虑要不要把房门关上。
哦,你在看香港的凤凰台啊,太好了,我也正想看这个台,看来我们是有缘分
的,不然,怎么会不谋而合呢?
你们,房间,没有电视?小白问了个很愚蠢的问题。
黑发女子立马笑了:他们在放三级片呢。
他们?……你们不是两个人?小白问了个更愚蠢的问题。
黑发女子笑得更厉害了,说你刚才不都看见了么?
我?看见了什么?小白越发莫名其妙了。
没看见就算了。女子忽然有些羞答答的。我姓王,先生你贵姓?
(又是一个姓王的。)免贵姓李,小名李小白。
女子咯咯笑了:怎么像背书似的?你紧张什么?
我,没,没紧张,小白故作坦然地一耸肩,我挺,挺那个的……
两人的交谈就此磕磕绊绊地开始了。
现在我们可以称黑发女子为王小姐了。王小姐听说小白是作家,为省电视台做
特邀撰稿人,敬佩之情立马溢于言表。她说自己高中没毕业就下海做生意了,因为
做生意讲究的是个时机,学问将来还有弥补的机会,所以现在一闲下来就喜欢读书,
看中外名著,也看国内的文学杂志,她还发誓说她读过李小白的小说,还不止一篇,
因为李小白这个名字给她的印象比较深,开始她还以为是作家起的笔名呢。
听了王小姐一番热情洋溢的表白,小白早已魂不附体了,他的魂魄像一只正在
泄气的氢气球,在精美的房间里旋了两圈,然后出了打开的房门,沿着走廊,顺着
安全通道一直上了顶层,也就是旋宫,最后在旋宫顶端的复式气窗里钻了出去,沿
着银色的月光一直飞向了月亮……
对一个男人来讲,儿子是自己的好,老婆是别人的好;对一个作家来讲,儿子
恐怕就要换成文章——“舍弟文章数第一,我给舍弟改文章”——因为从广义上说,
儿子也是他的一件作品。如今人们说话都文雅多、艺术多了,比如他们管“流氓”
叫“作家”,管“傻X ”叫“文学青年”,这样听上去确实好听多了。所以李小白
从来不说自己是作家,而自称是自由撰稿人,也就是一个以卖稿为生的人,至于自
由二字,按小白自己的理解就是失业的代名词,当然自由二字听上去确实要好听多
了。对这样一个“四十而自由”的男人来说,还有比遇上一个爱好文学的富姐加红
颜知己更让人魂飞魄散的事么?……
没有了。绝对没有了。
所以,这个故事,我想写到这里也没有什么可写的了。
作为读者,你肯定会觉得很突然,似乎在飞驰的车上遇到了急刹车,差点被甩
出车外。你甚至会觉得这篇小说才刚刚开始——李小白不是来省城改稿的嘛,他还
没有开始改呐,故事怎么就结束了——后来呢?……比如那个电视片脚本,《世纪
梦想》或曰《奔月》,改得如何?那个费主任呢,他满意吗?李小白有没有拿到原
定的稿酬?对了,李小白和那个王小姐有没有发生什么关系?……
假如你一定想知道这些结果,那么,作为作者,我当然是有义务交待清楚的。
后来——我们的主人公李小白在月亮宾馆一连住了二十天,以每天改一集的速
度改着那个《世纪梦想》,后来更名为《奔月》,费主任对这个名字颇为赞赏,他
表扬小白说,这回你真正定心了,把心放在上面了,来灵感了。小白似乎也这么认
为,他在这里确实生活得很定心,随心所欲,好像生活在天上,生活在月宫里,觉
得日子过得很快,白天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