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自己的身份证忘带了。小白是个自由撰稿人,作家,即长期坐在家里,除了参
加笔会什么的,几乎足不出户,没有带身份证的习惯。好在费主任随身带着身份证,
登记才得以进行。为此服务员还罗嗦了好几句,尤其当她听说只住一天时。事后他
还对这表格反复挑毛病,指着“住店目的”一栏,要求填清楚。小白说填了“出差”
还不行啊?费主任略加思考,在后面有补充了“写作”二字。可见费主任还是比较
老实的。也许是他不屑于与这种人计较吧。在写“作”最后一笔,费主任用力过猛,
表格纸都划破了。服务员要求二百元押金。小白说住一天干吗交二百元?费主任却
一句话不说,掏出钱包往外数了两张红色的“领袖”。小白注意到他的钱包很厚,
足有几千元现金。服务员拿着大钞对着灯光照来照去,又是甩又是搓的,弄得小白
在一边好不耐烦。费主任却很平静,面无表情地耐心等待着。服务员终于开出了收
据,并拿出一只邮票般大小的红牌子,提出要交十元钱押金。费主任问都没问,又
从钱包里掏出十元钱。等这一切终于完了之后,费主任还冲她很客气地说了一声:
谢谢。
临走,费主任和小白约好,明天下午四点在电视台碰面。在这之前,他让小白
先看那一大堆同期声资料。
送走费主任,小白再次坐着咣当作响的电梯上楼,用那只红牌从服务员那里换
了一只蓝牌,再用蓝牌请侏儒高举手臂打开了房门。一进门,小白就迫不及待地冲
进卫生间洗澡,不料喷头里喷出来的是冷水。此时为初冬,北方已经普遍降雪,长
江下游的这座省城也早已北风凛冽。此时小白已脱光了身体,冷得牙齿直打战,除
了再把衣服穿上,似别无他法。正要出门责问服务员时,小白发现冷水又变热了。
小白只好重新把自己脱光,赶紧站到浴缸里。喷头太小,水温温的,怎么也调不热,
等水喷到身上,已经发凉了。只当我洗了个冷水浴、锻炼身体的吧。小白这么想。
好歹洗完了澡,小白打开电视,缩在被子里,再也不想动弹了。由于电视机没
有遥控器,每次换台都要从被窝里爬出来。小白后来想了个办法,将电视机柜朝床
前移了移,再从被子里伸直腿,用大脚趾去按频道钮。电视上,十个台倒有八个台
是模糊的。小白估计它不是有线电视。再环视房间,也没有电话。小白想起应该给
老婆打个电话的,不然她又要疑神见鬼了。
小白重新套上衣服,出门去问侏儒,打电话怎么打?侏儒说你要打电话?我这
里代办公用电话,和外面的公用电话一样。小白问,有没有计价器?侏儒不耐烦了,
我不是说和外面的一样吗?
打完电话回房间,小白瞥见对面房间开着门,里面有个年轻女人(好像在洗脚),
身段很不错的样子。从侧面看,脸型似乎也不错,皮肤挺白的。小白还注意到,那
是一个单人间。
小白回到房间,心开始卜卜跳起来。最后他决定去碰碰运气。以前还没有过这
样的经历。万一遭到拒绝怎么办?这点小白也想到了,那就说声对不起回来就是,
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明天就走了,说不定一辈子也见不到她了。小白就这样
说服了自己。穿上该穿的衣服,再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尊容,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却发现对面的房门关上了。不过没有关死,还留着一条缝。这就比刚才困难多了。
小白差一点退了回来。幸亏差那么一点,小白没有真的退回来。
小白壮起胆子,用指关节敲了敲门,听见里面一女声应道:谁呀?小白也不答
话,轻轻将门推开,让她看见自己。年轻女人脸上起了一层疑问。
你好,我住在对面……小白指着自己大开的房门解释说。
有什么事吗?女人问。一口好听的北方普通话。
没,没什么事,小白说,今天刚住进来,不习惯,想和你聊聊天,行吗?
女人闻言笑了一下,行啊,你进来坐会儿吧。
女人笑的时候,小白发现她的牙齿不好看,挺黑的,好像。小白的胆子好像也
就大了一些。
小白走进去一步,紧靠门口坐在床边上。门当然是大开着,正如对面自己的房
门。话题还是很好找的,哪儿人,来省城有何公干。小白介绍自己是自由撰稿人,
也就是作家,从水江来,为省电视台写一个专题片的解说词。
为什么找你来写呢?省城没有作家吗?女人问。
这正是小白期望的。小白解释说这个片子牵涉到许多自然科学方面的知识,单
有文学知识是不够的。再说自己也是这个省排名前十名的作家。小白列举了自己的
一些代表作,女人均抱歉地摇摇头,说没看过。小白问她平时看过什么杂志,女人
举了《读者》,《知音》,《民主与法制》,就再也举不出来了。这让小白颇感失
望。
接着,小白也很快知道了女人的身份,她是长春某厂的推销员,兼要债员,这
次来省城主要是来要债,见机再做一下推销,已经住下一个多月了。在小白不停地
追问下,女人说出了欠债厂的名字,欠债的数额(接近8 位数),要债的艰难。那
个欠债厂去年被一家著名的大企业雪城集团兼并了,现在说穿了,她就是和雪城集
团要钱。
小白说我们这个片子还拍了雪城集团呢,当然是讲他的好话。不过我们都知道
雪城店大欺客,外强中干,他欠了很多中小加工企业的钱,欠银行的贷款更是不计
其数。
女人讲起她要债的经历,讲起一个推销员在社会上的所见所闻,牢骚怪话不满
如消防龙前沿的高压水喷涌而出。不正常,太不正常了,你说,这个社会还有什么
是正常的?女人连珠炮地向小白发问。小白发现她的脸都气歪了,脸色铁青,肌肉
僵硬,一点都不好看了。
小白好容易岔开话题,问她,单位怎么会派你一个女人出来要债呢?话一出口,
小白就意识到不该问,问错了。果然,她发现女人的脸顿时阴了下来。女人从枕头
底下摸出手表,看了看说,哟,都过12点了,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要债呢。
小白连忙站起来,道歉说,对不起,我忘了耽误你休息了,对不起。
然后小白就回了自己的房间。小白关上房门,走到窗边,打开窗子,将头伸出
去透气。他看见城市上空狭窄的天空上,挂着一弯冷月,像只鱼钩,闪着金属的寒
光。
翌日上午,小白一觉睡到九点才起床。出门时,他上了保险,使劲将门关上,
又使劲拧着把手推了两下,才放心离开。他没忘了看一眼对面的房间。门关着。一
个身材苗条、面目姣好的年轻女人的影像在他脑子里闪了一下。
在电梯里,小白又碰见了斜眼,和另外一个胖女人。胖女人称赞斜眼里面的一
件色彩鲜艳、花里胡哨的线衫蛮好看的,还用手在上面摸了几下。斜眼受宠若惊,
你以为是什么高级货啊?十元钱一件,买着玩的哎!胖女人说,这么好看才十元钱?
有眼力,做工还不止十元呢!……
小白在旅馆旁边的一家小吃店吃了一碗荠菜馄饨,花了三元五角钱。付钱的时
候,不知怎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了斜眼身上的那件花里胡哨的线衫。下面,该回房
间看资料了,他提醒自己。昨天晚上一个字没看。跟那个东北女人瞎聊了一通,回
去睡不着,打开电视看球,一直看到2 点。按她工作七年的说法,那个女人最多三
十岁吧,听说她在旅馆里住一个月了,她就不想男人吗?嗯,肯定是不缺吧?小白
边走边这么捉摸。
走到旅馆门口,小白忽然不想进去了。好像里面坐着债主似的。刚吃过饭,还
是先在街上转一转,消消食吧。他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小白散步上了大街。他先是去电子街买了好几张盗版光盘,然后又打的去一个
文友单位玩,一起吃了午饭,然后又去一家书店逛了逛(什么书也没买)。
眼看四点钟已到,小白没回旅馆,而是直接奔了电视台。有个穿制服的男人用
本地方言远远地喝他:哎哎哎,你找哪个?小白看也不看他,用普通话说我哪个也
不找,我回单位。那家伙就没声了。
上到33楼,小白直奔费主任办公室,心里却在一路打鼓:如果对方问起看资料
的事,我该怎么回?……
幸好费主任人不在。小白的心就定了一点。接着他发现,隔壁一间有人在看电
视,屏幕上出现的是一场围棋赛。开始小白觉得奇怪:办公室哪来的电视机呢?不
过很快他就释然了:这里是电视台啊。
常昊与李昌镐的棋已接近尾声。担任解说的王汝南八段说常昊的形势一直不错,
但可惜在最后官子阶段一着漏算……总之这盘棋输得很可惜,太可惜了。看电视的
那家伙则不停地摇头叹气:神经病啊,神经病啊?……
天快黑的时候,费主任抱着一只三角架匆匆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个扛摄像机的
小伙子。一切好像是昨天的复制。他们进了费主任的工作间。小伙子放下摄像机、
在得到允许后走了。这一切被小白隔着玻璃看在眼里,心想他们大概是刚刚采访回
来,比我卖力多、辛苦多了。四十来岁的他是很想抓紧时间干出点名堂的。本来,
一个人想往上爬也没有什么不对,这很正常,但工作不是靠用蛮力就能干好的。武
功盖世的霸王乌江自刎,而没有武功也没有文化的刘邦却得了天下。关键要懂得用
人,用人不疑,小白想,假如他懂得怎样用我,我倒是真心诚意想助他一臂之力的。
小白走进去,叫了声费主任。费主任看上去很疲惫。小白站在那里,等他问资
料看得怎么样了。果然,费主任问,你资料看得怎么样,语气和表情都是淡淡的。
这时有人进来请他签字报销发票,他说等一下吧,谈事呢。语言也是高度的精练。
那人一声不吭就转身出去了。小白早想好了怎样回答,说那些资料字迹太潦草,不
易辨认,才看了一小半。
晚饭费主任请小白进了饭店。费主任没有食言。
在小白的印象里,那是一个到处亮闪闪、装璜很精致的地方。菜很有特色,味
道也不错。费主任似乎是这里的常客。他们喝的是干红葡萄酒。开始桌上没有什么
话,几杯酒下肚,话就渐渐有了一些。当然是小白主动和他扯些闲话,比如旅馆里
的那些丑服务员,那个要债的东北女子,还有欠债的雪城集团……
你不能听她的一面之词,费主任说,债务这种事很复杂的,谁也搞不清。
是的是的,小白附和地说。
为了调节气氛,小白想说点趣闻轶事。我听说,雪城集团老总是中国最大的走
私犯,他的好多核心零件都是走私进来的,所以他的产品成本就低,就敢于和同行
打价格战,把同行挤垮……
外面的谣言多了,费主任面无表情地说,这次我去雪城采访,亲眼看到他们的
产品实现了80% 的国产化。他们的职工80% 都有私家车。你的解说词说,轿车进入
家庭的日子指日可待,观念就落后了,实际上,轿车已经进入了家庭。
这个,有没有统计数字?小白的表情不知不觉认真起来。
不是每说一句话都要有统计数字的,你看事实嘛,录相机又不会说谎。
是的是的,小白舔舔嘴唇,小心地说,不过,有的地方,有的人,会搞假像。
为了调节气氛,小白又讲起了前几天刚看的一本书,叫《偷拍实录》,讲CCTV
的记者怎样冒着风险搞偷拍,有时第一天采访的东西冠冕堂皇,第二天偷偷杀个回
马枪,一切忽然就变了样,真相就暴露出来了。
你应该多看点正面的东西。费主任说。难怪你的解说词境界不高,原来是带有
这么多的个人观点,片面的,负面的观点……
这都是酒席桌上说着玩的,小白连忙赔笑解释,就像人要吃饭也要拉屎一样,
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把饭吃好,把酒喝好,把工作做得很漂亮!
……
那你是在违心地做事罗?
小白讪笑道,唉,现在的人,有几个不在违心地说话,违心地做事呵。
违心地做事,怎么可能做得好呢。
费主任说罢这句话,沉默起来,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时间一长,桌对面的小白
心里就有些慌了,生怕他动了中途换人的念头,那样的话,眼看就要到手的两万元
钱可就坏蛋了。他不就是冲这两万元钱才接这个活的吗?……唉,反正又不是什么
艺术品,那么认真干什么呢?小白劝自己,人家给钱,你干活,把钱拿到手才是目
的。
来,喝一大口。费主任终于说话了。酒桌上就有点好,不愁没话说。
有些人崇拜西方,说他们的体制好,这些人大多没去过西方,跟在人家后面瞎
起哄。
费主任又说话了。而且没有提换人的事。这让小白心里在稳定了几分。稳定是
压倒一切的。然后才有面露微笑,点头称是。是的,是的,小白端着酒杯,反复地
说着这两个字。
我去过香港,费主任继续说,那里下层的老百姓哪有什么民主自由,在人家老
板手底下,只有一个字:干活,老老实实地干活,拼命干活,否则一个字:死,你
就死定了。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小白感到脸上的微笑像浆糊一样干巴巴地粘在脸上,成了
一个面具,拿不下来了。要放在以前,在原单位,他早就一拍桌子(甚至是一掀桌
子)站起来,拂袖而去了。过去单位领导我都不怕,还怕你么?现在我是个自由撰
稿人,我自由了,还怕你什么?为了两万元钱,就应该这样忍气吞声么?何况他的
朋友汪靖说了,这两万元根本不算什么,是丢身份的价,我不能丢了身份再丢脸…
…这时小白忽然想到了一个段子,说一个老板调戏一小姐,问多少钱可以摸她一下
奶,小姐当即义正辞严予以斥责,老板却不慌不忙,说一千元怎么样?小姐愣了一
下,拒绝了;老板说一万元怎么样?小姐再次愣了一下,但这次她没有再拒绝……
正当小白走神的时候,费主任及时地看了一眼手表,说,差不多了,走吧,我
给你换旅馆去。
不麻烦了,小白本能地客气起来,都住了一天了,习惯了,再说,现在去退房,
一百元押金不就白扔了。
押金不押金,这些小事你不要考虑,费主任一边招小姐买单,一边慢条斯理地
说,钱是小事,你不要考虑,小事想得太多,大事就糊涂了。我一定要给你换个环
境,那个环境太差了。
光明旅社不光明,到处黑黢黢的,冷嗖嗖的。费主任在总台办手续,小白上楼
收拾东西。临走,小白看了看对面的房门,关着,那个女子在不在?要不要敲门,
告别一下?要走了,告别一下,这理由也是很正当。小白在那扇门前愣了几秒钟,
最后什么也没做,背着自己的旅行包走了。
他只记得这个女人姓王、东北长春的,是个要债员。她不说话、不笑或者不发
火的时候,模样还挺可爱的。
他们换的那个四星级宾馆叫月亮宾馆,据说正在申报五星级。月亮宾馆闹中取
静,像个大花园。亭台楼阁,青草绿树,假山假水,音乐喷泉,一切都让人心旷神
怡。里面的小姐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