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六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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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六辑)-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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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办公,平常就闲着。广播室和磨房挨着,大砣承包了磨房,平常就住在广播室里,
算是给大队部看门。这么一来二去,广播室那台扩音喇叭就归大砣掌管了,他就成
了我们南周堡村的广播员。

    大砣的广播范围很广,最常广播的是寻物启事。比如:

    “夜个过晌午,谁在村东道上拾到了一个拖拉机上的摇把,是西头郭玉抓的,
谁拾到了给他就行了。”

    这是郭玉抓拉土时颠掉了摇把,到家才发现,去说给大砣一广播,晚上就有人
给他送家去了。我们南周堡民风淳朴,虽然未必都能做到拾金不昧,但拾摇把不昧
还是能做到的。

    再比如:“谁使了史斗金家的铁锨了,人家等着使哩。谁使了,赶紧给人家送
去。”史金斗家没院墙,有人去他家借铁锨,正赶上他家没人,铁锨就在墙上靠着,
就自个儿拿了。使完后没及时归还,金斗又不知道谁使了,让大砣这么一广播,拿
铁锨的人就赶紧给金斗送去了。

    还有更小的事:

    “夜个晌午,谁在桂兴家的药铺到大乱家去的道上拾到了一只小人儿穿的鞋,
是大乱家那小人儿的,谁拾了给大乱送去。”

    这是大乱媳妇抱着小孩去药铺看病,回家时小孩蹬掉了一只鞋,当时不知道,
等发现后再回去找,却找不到了。让大砣这么一广播,多半就能找到。

    大砣那儿还是失物招领处,有人拾到东西找不到失主,往往给大砣送去,大砣
就在大喇叭里给广播一下。例如:

    “谁没(没在此读mu,丢失的意思)了一串钥匙,谁没了一串钥匙,到我这儿
来拿,到我这儿来拿。”

    有人去拿钥匙,大砣还要考一下对方:“你那钥匙是什么样的?有几把?”对
方答:“有三把,一把大的是铜的,两把小的是铝的,钥匙上拴着一根红铺扯条
(‘铺扯条’就是旧布条)”回答正确,大砣才把钥匙交给他。

    
    以前,村里的信件、村民订的报刊,市里的邮递员都送到东锁家的小卖部里,
任人拿取,收件人、订户不能及时拿到手不说,还时常丢失。后来不知道谁告诉的
邮递员,让他把信件交给大砣,从此大砣就又多了一项业务:每天把邮递员送来的
信件报刊整理好,在大喇叭里广播:“×××,×××,×××,拿你们的信来;
×××,×××,拿你们的报纸来!”

    如果有谁的汇款单、包裹单,他就喊:“×××,扣戳来!×××扣戳来!”

    此举大大方便了村民。

    大砣还管着给村民放水。村里家家安着自来水。隔一天放水一小时,所以要用
水缸贮存水。放水的时候,大砣一合上闸,就在大喇叭里喊:“放水哩!放水哩!
赶紧接水!赶紧接水!”

    如果是冬天,大砣就在中午放水,因为村民的水龙头都安在院里,中午接水比
较暖和。有时候水管会冻住,放水时流不出来,所以大砣在冬天放水时常这样喊:
“放水哩!放水哩!正放水哩!谁家的水管要是不出水,你点一把滑秸(‘滑秸’
就是麦秸)烤烤……”如果是夏天,大砣就在晚上放水,因为晚上比较凉快,另外
人们白天得去地里干活,没有工夫,白天放水的话往往会在有很多人接不上水。

    相比之下,外村的人就没有这么好运气,他们没有这么体贴的放水员,一般都
是由村干部放水,放水时间没准不说,放水的时候也不在大喇叭里喊,所以他们吃
水就比较成问题。和村外的人谈论起这一点来,我们南周堡村的人普遍有一种优越
感。

    过麦的时候,农民最关心天气情况,怕闹天。可是过麦那几天又最忙,人们顾
不上按时收听、收看天气预报。大砣是个光棍,又有一点收入,能养活自己,他就
没种地,把地让给兄弟种了,过麦的时候他比较有空,他就在大喇叭里给人们播报
天气预报。

    开始的时候,大砣是自己先听了收音机里的预报,再通过大喇叭广播出去。这
种天气预报乡土气息比较浓厚,比如这一天的天气情况:

    “注意一下!啊!注意一下!现在广播天气预报,今儿个白天,晴转阴。今儿
黑歇,阴有小雨。谁家场里打了麦子了,结记着苫上点,别‘伦’(淋)喽!”

    这样的天气预报,我们听着都很亲切。而且简单明了,一听就明白。不像省电
台的天气预报,又是“渤海西部中部海面”怎样,又是“石家庄”“唐山”怎样,
听着听着,一不留神倒把我们这个地区的天气情况给错过去了。

    后来有一年过阳历年的时候,中央电视台的元旦晚会上,主持人倪萍出了个节
目,模仿山东某村一个广播员天气预报。节目很精彩,相信倪萍并没有影射我村
“村嘴”大砣之意,可是大砣看了,却觉得不好意思,以后过麦时再广播天气预报,
他就不亲自广播了,而是提前把收音机调好台,到时候打开扩音喇叭直接广播出去。

    每个月的初一、初六、十一、十六、二十一、二十六,是我们南周堡村的大集。
附近的小商小贩都知道大砣好说话,他们往往在集上占好了地方、摆好摊,就去找
大砣汇报自己的地理位置,请他给广播广播。所以每到集上大砣就特别忙,广播内
容五花八门:

    “小武的社(‘社’就是供销社的简称,在我村泛指小卖部)门口有换大米的,
2 斤麦子换1 斤。”

    “桂兴家的药铺门口有拉玻璃的,有蓝玻璃,有茶色玻璃,谁拉谁过去看看啊!”

    “东锁家院里有爆棒花的。”“爆棒花的”就是爆米花的。

    “大队东边村道里有灌气的。”“灌气的”就是灌液化气的。

    “大乐家过道口有卖扒糕的。”

    “双谦家门口有卖泡沫鞋底的”

    “大队北边有补锅、换壶底的。”

    “大队院里有山东来的打铁的。”

    ……如此这般广播,赶集的人谁想买什么、修什么、换什么、打什么,只许侧
棱着脑袋听上一听,然后就可直奔目的地,大大节省时间。

    腊月二十六,是我们村年前最后一个集,叫大年集。人们都要置办年货,这一
天赶集的人最多。卖炮仗的这一集也最上劲,为了显示自己的炮仗响,往往是边卖
边放,有时候几个卖炮仗的较上了劲,你放一挂,我放一挂,他放一挂,那叫过瘾!
这样放炮当然很危险,尤其是在人流拥挤的大年集上。这时候,又该我们大砣上了。
每年的大年集上,他都要在大喇叭里喊上几十遍:

    “卖炮仗的注意啦,卖炮仗的注意啦,到大坑里去卖,到大坑里去卖!”

    “大坑”在这里念“大轻”,是我们村从前的一个大水坑,后来慢慢干涸了,
变成了一个大土坑。说也奇怪,大砣并不代表什么官方意志,只是出于怕炮仗崩伤
人的好心,这么一喊,那些卖炮仗的居然都很听话,乖乖地都去大坑里卖了。几年
下来,我们村的这个大坑竟成了方圆十里之内一个很有名的炮仗市。

    我们南周堡周围还有几个村子有集,比如榆科是“二、七”集,就是每个月的
初二、初七、十二、十七、二十二、二十七逢集;辰时是“三、八”集;辛村是
“四、九”集。每年别的村的大年集上,几乎都会发生因炮仗崩伤人或引着柴草的
事,我们村却从来没发生过,这一点大砣功不可没。

    大砣不是一个口齿伶俐的人,相反他倒有点“吐舌子”,就是大舌头。不熟悉
他的播音风格的人光听见他在喇叭里哇啦哇啦喊,却很难听请他在喊什么。初到我
村不明情况的人,往往奇怪我们这么大的村子,怎么单找这么个人当播音员。实际
上,大砣这个播音员完全是尽义务,村里只给他一年一百的看门费,其他的不管是
广播寻物启事也好,广播天气预报也好,放水也好,让卖炮仗的到大坑里去卖也好,
统统是为人民服务,没有人给他一块钱。

    慢慢地,村里人对大砣都产生了一种依赖感。常常有人这么说:“咱们南周堡
村要没有大砣这么个人,还挺不方便哩!”

    那年,我们南周堡村发生了这么一档子事:一个叫史建功的青年结婚,结婚那
天几个小子闹媳妇闹得太过分,史建功红了眼,打其中一个小子几拳。洞房之夜,
那小子藏在史建功床底下,用一个小录音机录下了他们初次云雨的全过程。白天,
几个坏小子乘大砣正在磨糁,没锁广播室的门,打开扩音机,把录音通过大喇叭放
了出去,让全村人免费听了一回黄色录音。新媳妇不堪这样的羞辱,上吊自杀了。
这一回可把大砣气坏了,虽然不是他放的录音,但他认为自己对这件事负有很大的
责任。况且有的村里人(包括史建功在内)怀疑他也是参与者之一。蒙受如此不白
之冤,大砣觉得自己多年的好名声彻底毁了。那天晚上他把扩音机的音量放到了最
大,在喇叭里破口大骂那几个小子:

    “×××、×××、×××、×××,我操你们的祖宗!你们怎么他妈这么缺
德,给人家录了音不当,还跑我这大喇叭里来放,你们他妈是不是人?你们怎么他
妈这么损!要是把你们两口子干的事儿录下音来,拿到大喇叭里来广播行呗?……”

    大砣慷慨激昂,直骂了半宿,越骂越语无伦次,后来干脆呜呜大哭起来。不少
人听着广播感叹道:“大砣是个好人啊!”

    从此以后,大砣哪怕是上趟厕所,也得把广播室的门锁上。

    我们这里是水果之乡,除了出产久负盛名的深州蜜桃之外,这几年更有一些好
管理、耐贮运的套种大面积种植,比如“久保”、“北京十四号”等等。另外还有
不少梨树。梨树成熟时,南方、东北的老客们纷纷来我们这儿购鲜果。这些老客来
了,他们不敢亲自收购,一般都是找一个或几个当地人在公路边盖了果品站专门干
这种营生,有的只是给别人代收水果,有的自己也搞贩运。

    收水果时就用得着大砣了,要请他把所收水果的规格、价格等广播给果农。比
如:

    “有桃的户注意一下:明天,李大三果品站大量收购‘十四号’,三两半以上
(单过重——作者注),每斤五毛。要求果面干净,果型端正,无病无虫,带一点
红色。果面发青的不要。谁卖赶紧找李大三去订箱。”

    收水果一般都不马上付钱,要等一个客户收够了,或是拉走一车卖了钱才给果
农钱。放款时也要大砣在大喇叭里广播。比如:

    “卖给李大三桃的户注意一下:谁在李大三果品站卖了桃了,今儿黑歇到大三
家去支钱去,去的时候带着零钱……”

    过两年,来收水果的老客越来越多,果熟时一天到晚不断有人找大砣要求广播。
大砣这时已经具有了经济头脑,有一天他在大喇叭里播出了“润嘴”启事。书法家
给人写字费叫润笔,大砣广播收费当然就是润嘴了。

    “咱们这开果品站的注意一下:今儿个起俺不白给你们广播了,你一个两个的
俺给你广播一下,鸡巴哩一天价老有人找俺,俺还得磨糁哩,那有哈么大功夫伺候
你啊!从今儿个起,凡是收水果的,广播一次五块钱,不拿钱的不给广播……”

    对大砣此举,人们看法不一。有的认为收五块钱并不多,你这也算是做广告,
现在做什么广告五块钱能拿下来呢?也有人认为大砣不该收费,理由是广播器材是
村里的,不是大砣个人的,他无权用村里的大喇叭赚钱填自己的腰包。持后一种观
点的人去找村干部告了大砣一状。村干部可能也觉得大砣收费不太合适,找大砣谈
了谈。大砣的固执劲上来了,村干部前脚一走,他就在大喇叭里喊起来:

    “谁他妈给我向村干部告的状?你以后别来找我广播了!你收一季子水果好几
千块钱,我给你广播一回才要五块钱,你还告我的状!大喇叭是村里的,你以后再
广播找村干部来给你广播,村干部不要你的钱,你找我广播我就得要钱。谁有哈么
大劲白伺候你啊……”

    从那以后,也没有人再说哈么收费不合理了,村干部也不过问此事了。

    大家不要以为商品经济的大潮把一个纯朴厚道的农村广播员卷下了海,其实大
砣并没有变得利欲熏心,惟利是图,他给村人寻物启事、放水、天气预报,还是不
收费的,而且还是那么认真。

    这天下午我去面粉厂换面,在街上碰见了大砣了,他让我停下车来,问我:

    “贵相,我问你一个字:左边一个‘踢土’,右边一个‘旦’字上边有一横,
哈念个什么字?”

    大砣没有什么文化,有时候外地寄给村人的信,收信人的名字中有他不认识的
字,他就向别人请教,他以前还问过我一个“琳”字的念法。

    我在脑子里拼成一个“垣”字,说:“哈念‘原’,残垣断壁的垣,就是哈个
字。”

    回到家,我正在往下搬口袋,就听见大砣打开了大喇叭,先广播一则寻猪启事
:“今儿头晌午,跑到谁家去了一头黑母猪,是西头庆僧家的,跑到谁家去了或是
谁看见了,说给他一声。”

    播完,稍顿了顿,他又喊:

    “陈……元,陈垣,有你一封信,赶紧来拿喽!陈垣,陈垣,有你一封信,赶
紧来拿喽!”


                福兮祸兮

                                  式森

    我的三叔是个贼。

    但你不能拿他与那些混迹于车站、码头等公共场所的小偷混混们来相提并论。
在他眼里,这些就如同一些捡破烂的乞丐,终日漫无目的地在人群中转悠着,乘人
不备,伺机行窃,能偷一点算一点,能捱一天算一天,小打小闹,朝不保夕。更糟
糕的是,他们无时无刻不处在高度的紧张中,这时候哪怕有人在他们背后冷不防咳
嗽一声,或是猛一跺脚,他们就会吓得像老鼠似的乱跑乱窜,瞬息间无影无踪。总
而言之,这是一群既平庸又碌碌无为的家伙,无论他们如何努力如何积极向上,其
结局不外乎是再度坐进班房,或是从此洗面革心立志做个安分守己的平头百姓,重
新过回从前的苦日子。

    可是我的三叔就与他们截然不同了。如果说小偷这一行也有三六九等之分的话,
那么他就是他们中的佼佼者,属层次较高、贼中之贼的那一种。首先,他从不拉帮
结伙,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喜欢孤军作战,蔑视“集体力量”。而且他也从不盲
目下手,每做一件案子,事先都要经过一番周密观察,然后仔细分析每一个细节,
权衡得失,直至确信有相当的把握后,方才做出最后的决定。由此可见,即使是做
贼,人与人之间的优劣和差异也是显而易见的。

    不过,这已经是十年前的陈年旧事了。现如今我的三叔是一个十足的良民,在
城郊开了一间修车铺,生意清淡,过着仅够糊口的日子。

    虽说穷得丁当作响,但在他的脸上你却看不出有任何的不满足的地方。相反的,
他对所有的一切仿佛都看得很开,一天到晚显得乐乐呵呵的,脸上还时常挂着无忧
无虑的笑容,摆出一副随遇而安、安度余生的架式。有时候我实在怀疑他是装出来
的,说不定他早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藏着大把大把的赃款,等待时机成熟,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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