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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的一切您还是第一回看到吧?跟您的预想差不多吗?——也许比您想象的好些?唉,您本来认为一切还要美吧?——真是这样吗?您不肯这么说,仅仅是为了想表面上装得高高兴兴,叫人羡慕?——咳!”他背靠着椅子打量我,一面一闪一闪眨巴着眼睛,脸上带着一种神秘莫测的表情。
接着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不知如何把这场不寻常的谈话继续下去才好,正想再站起身来,他却急急忙忙弯下身子面对着我。
“先生,您可知道什么叫‘幻灭’吗?”他柔声地、迫不及待地问,两手撑在手杖上。“我指的不是小事情和个别事情上的失利或失败,而是指影响整个人生并且牵涉到各方面的全面性的失望。说真的,您可不了解它。不过我青年时代起就跟它打交道,它使我孤独不幸,而且有些儿古怪。这个我不否认。
“您当然不可能一下子就了解我,先生?不过只要您花上两分钟工夫静静听我说,您也许就会明白。这个故事要讲的话,讲起来也很快。
“让我告诉您:我从小在小城市的一个牧师家庭里长大。屋子里的各个房间都十分整洁,屋里笼罩着老式家庭那种庄严而迂腐的自得其乐的学究气氛。我们呼吸的是一种奇特的空气,家里充斥着教士们的陈词滥调——什么善与恶、美与丑的一些高调。我对它们都深恶痛绝,因为我日后的苦难也许全要由它们负责。
“对于我,生活纯粹由这些高调组成,因为我除了灌输在我心中的那些可怕而不可捉摸的概念之外,别的一无所知。我本来指望从人类那儿能看到神圣的美德和令人发指的恶行;我本来期望能从生活中看到令人销魂的美或不堪入目的丑。我渴望能见到这一切,我如饥似渴又忧心忡忡地憧憬着广阔的现实世界;我渴望能获得不论哪种的生活经历,向往着令人陶醉的幸福和无法形容、无法想象的苦难。
幻灭(2)
“先生,生活中第一次使我失望的事,如今我还清晰而痛苦地记得起来。我要请您注意,它绝不是某种美好希望的破灭,而是一种不幸的遭遇。当我几乎还是一个孩子时,夜间的一场火灾把我的老家烧了。火势暗暗地、不怀好意地蔓延开来,后来整层小小的楼面也着起火来,一直烧到我的房门口,眼看楼梯也要付之一炬了。失火是我第一个发现的,我记得当时自己在整幢屋子里东奔西冲,一迭连声地高喊:‘起火了!起火了!’我现在还一字一句记得这些喊声,我也知道喊时我怀着怎样的心情,尽管我当时的神志也许不很清楚。‘火灾原来是这样的,’我思忖着,‘现在我居然经历到了!难道有比这更糟的吗?从此就万事大吉了吗?’
“天晓得,这是非同小可的事。整幢房子都烧掉了,我们大家好容易才脱离险境,我自己也有好几处地方被灼伤了。如果说我对老家失火的这件大事比心目中预先想象的还要可怕,那是不对的。可是某种更为可怕的朦胧而不可捉摸的预感盘踞我的心头,跟它相比之下,现实在我面前就显得黯然失色。家里的火灾是我生活中的第一件大事,我那可怕的希望破灭了。
“请您别害怕,我要继续向您详细讲讲我以后的种种希望破灭的情况。我只要说一点就够了,那就是我曾可怜巴巴地满怀迫切的心情,想把我对生活的种种美好的憧憬寄托在无数书本上和诗人的著作上。唉,我已懂得如何憎恨这些诗人,他们对生活的各方面大言不惭,他们倒想用浸在维苏威火山里的笔任意在苍穹里乱描一通!我禁不住想,他们每一句大话都是撒谎,都是讽刺!
“得意忘形的诗人曾吟咏说,言语是贫乏的,唉,它是贫乏的。可是先生,事实并非如此!在我看来,言语是丰富的,跟生活的贫乏与局限性相比是极其丰富的。痛苦是有限度的,肉体上的痛苦在于失去知觉,精神上的痛苦在于麻木不仁。对幸福来说也没有两样!但人类出于彼此交往的需要,创造出声音,因而远远超出上述范围。
“错误在我身上吗?某些词句不是仿佛沿着我的脊骨顺流而下,使我想入非非吗?
“我又投身于丰富多姿的生活中去,渴望能遇上一次无愧于我那雄心壮志的经历。上帝保佑,我始终没有这份福气!我漫游各地,想亲眼看一看世界各地的名胜,还想欣赏一下人类啧啧称奇的艺术品。我站在它们面前,自言自语:‘美得很,可是难道没有比这更美的吗?莫非这就是一切?’
“我没有现实感,也许这说明了一切问题。我浪迹天涯,有一回站在一个深不可测的峡谷边。两旁都是悬崖峭壁,下面,江水在乱石上汹涌奔腾。我往下望去,心里想:要是我掉下去又怎样呢?可是我已很老练地替自己找到了答案:‘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掉下去时就对自己说:此刻你掉下去了,这就是活生生的事实!那你能说些什么呢?’
“凡是我没有体验过的东西,我是不会饶舌的,这个您能相信我吗?几年前,我爱上了一个姑娘,她是一个温柔、妩媚的可人儿,我恨不得把她抱在怀里,一辈子受我的庇护。可是她并不爱我,这也不足为奇,另一个人做她的保护人了……有什么经历比这更加痛苦呢?还有什么比情欲受压抑的折磨更叫人心痛?我好多夜躺着,无法合眼,可是又有一种想法经常盘桓在我的脑际,它比别的一切更叫我悲痛欲绝:‘这是人生莫大的不幸!现在你竟体会到了!——那么,痛苦就告终了吗?’
“我有没有必要对你谈一谈我的幸福呢?我也交过好运,可是好景不常,我又失望了……我没有必要再和你谈这个,因为尽管举出一连串例子来,您还是不明白生活大致是怎么一回事——人生是多么平淡无奇,索然无味。我真大失所望,大失所望。
“年轻的维特曾这样写道:‘人是什么,这受到赞扬的半个神明!当他最需要力量的时候,他不是无能为力吗?当他沉湎于欢乐或陷于苦恼时,他不是都没有退缩吗?当他渴望遁迹于“无穷”的丰盈中时,他不是又恢复迟钝冷漠的意识了吗?’
“我经常想到第一次看到大海的那一天。海洋真是浩瀚无边。我在海滩边极目眺望,渴望能获得自由。可是那后面横着一条地平线。干吗要有一条地平线?我原来指望,生活是无边无际的。
“也许我的视野比别人的狭窄些!我已经说过,我缺乏一种现实感——或者是因为我的头脑太现实了吧?也许我太不知足了?也许我对什么太容易厌倦?对于幸福和痛苦,难道我的认识只是浮光掠影,十分肤浅?
“我不信这个。我不信人们;对于把诗人的豪言壮语奉为圭臬的那些人,我一点儿也不信。这全是胆小怕事,一派胡言!先生,您可曾注意到,有些人酷爱虚荣,渴望能获得人们的赞美和艳羡,因而假称自己已体会到至高无上的幸福,而从未掉进痛苦的深渊?
“天色已黑下来,您几乎已不在听我说话了,因此我今天再一次要向您表白:我,即使是我,过去也曾和别人那样打算自欺欺人,在自己和别人面前装得快快乐乐的。可是这种虚荣心变成泡影已有好多年了。现在我却孑然一身,郁郁不乐,而且变得有些古怪。这点我并不否认。
“我专爱在夜际仰望星空,难道这不是避而不愿见到大地和不愿面向生活的绝妙途径吗?那么,我对此依旧耿耿在心,对过去的种种想法恋恋不舍,也许是可以原谅的吧?莫非我梦想的是一种放浪不羁的生活,在这种生活中,我那梦寐以求的现实不会呈现丝毫幻灭的痛苦?难道我追求的是一种不再有视野的生活?——
“我梦想这个,而且静候死神降临。唉,对于死,我早知道得清清楚楚,它是希望的最后破灭!死就是这样吗?在我最后的时刻,我将对自己说:‘我已经历过了!——生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可是广场上已有些寒意,先生。我居然还能感受到它呢,哈哈!我愿您万事如意。再见!——”
(钱鸿嘉译)
死(1)
九月十日
如今秋天到了,夏天一去不复回。我将永远见不到它……
海洋是灰色的,风平浪静。濛濛细雨下个不停,令人神伤。今天早晨看到大海时,我告别夏天,迎接秋天,我那第四十个秋天,此刻,这个秋天真的无情地来临了。它将无情地为我展现那个日子——我有时怀着虔敬和惶悚的心情,自言自语悄声说起这个日子……
九月十二日
我同亚松茜昂小妞儿一起散了一会儿步。她是一个很好的伴侣,沉默寡言,有时只是睁大眼睛可爱地瞅着我。
我们沿海滩往克朗斯哈芬走去。但我们还没有遇上两三个人,就及时赶回家去。
在回家的路上,远远看到我这座屋子,心中不觉暗自高兴。这座屋子我拣得多好啊!从小丘望去,它是灰色的,显得朴素无华,小丘上的草儿有的现在已经枯萎,有的还很潮润,因而通往灰色大海的那条道路又松又软。屋子后面有一条公路,再后面就是田野。可是这个我不放在心上,我只关心大海。
九月十五日
这座孤零零的房屋靠近大海,坐落在小丘上,在灰暗的天空下,它仿佛一个阴沉沉的神秘莫测的神话。在我最后一个秋天里,我也但愿它仍是这样。今日午后,当我坐在工作室内凭窗眺望,我看到那儿有一辆运货车,弗郎茨老头儿正在帮助卸货,人们闹哄哄地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这件事对我干扰到何种程度,我可一言难尽。我对此颇不以为然,气得浑身发抖。我早吩咐过仆役,这种事只准清晨我睡时去干,弗朗茨老头儿只是应声说:“是,伯爵。”可他说时用红炎炎的眼睛恐惧而疑虑地凝视着我。
他怎能理解我呢?我的情况他什么也不知道。我不希望在临终几天,有什么日常琐事前来纠缠我,也不希望自己百无聊赖。我害怕的是,死神会平淡无奇地向我走近。在那伟大、庄严、神秘莫测的日子里,在十月十二日,我的周围该有多么奇特的一幅景象!……
九月十八日
最后几天,我没有出去,大部分时间在沙发榻上度过。我也不能多看书,因为神经受不了。我只是静静躺着,望着窗外不知疲倦的淅淅沥沥的秋雨。
亚松茜昂经常来,有一回还带给我一束花卉。她是在海滩边找到的,有几朵已经枯萎,有几朵还是湿的。当我吻吻孩子表示感谢时,她哭了,因为我是“病人”。她那温柔而忧伤的爱,多么使我感动,我真说不出的痛苦!
九月二十一日
我在工作室的窗边坐了好久。亚松茜昂坐在我的膝上,我们眺望灰沉沉的、浩瀚的大海;后面,在那个有一扇高高的白门、陈设着一些硬靠背家具的大房间里,阒无人声。当我慢慢地抚摸那披在孩子娇柔的肩胛上乌黑光滑的头发时,我不禁回忆起自己过去迷离惝恍而又绚丽多彩的生活;我想起了风平浪静的青年时代,想起了遨游全世界的情景,还想起了我的幸福是多么短暂,浮浅。
你可记得里斯本天鹅绒般的天空下那个娇美可爱的人儿?她把孩子交给你,临终前还伸出纤细的玉臂抱着你的脖子,转眼已有十二年了。
亚松茜昂这小妞儿啊,她的眸子同她母亲的一样深沉,但眼神更加慵倦,更富于沉思。特别是她那张嘴儿,在无比温柔之中略略显示出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态;当她默默无言而嫣然含笑时,真是千娇百媚!
亚松茜昂,我的小妞儿啊!要是你知道我不得不离开你时,你将怎么办?你会不会因为我是“病人”而哭泣?唉,这又有什么相干!这跟十月十二日又有什么关系!……
九月二十三日
有些日子,我一想起它们就沉醉于其间不能自拔,但这些日子是不多的。好多年来,我只能往今后的日子想,只能期待,期待这个伟大的、令人战栗的日子——十月十二日,我四十岁的生日!
那时情况将会怎样,那时情况又是怎样?我并不害怕,可是我总觉得,这个十月十二日总是那么姗姗来迟,令人焦灼。
九月二十七日
老医生古德胡斯从克朗斯哈芬赶来了。他是乘车从公路上来的。他同亚松茜昂和我一起用第一次早餐。
他一面说,一面啖起半只鸡来。“伯爵呀,你得活动活动,在新鲜的空气中多多活动。别看书!别胡思乱想!我把您看成是哲学家了,嘿、嘿!”
我只是耸耸肩膀,衷心感谢他的一片好意。他对亚松茜昂小姑娘也进了一些劝告,并且带着矫揉造作的尴尬的微笑凝视她。他不得不增加我溴剂
以前,医学界常用含溴的药水作为镇静剂。的用量,也许为了让我多睡一些时间。
九月三十日
最后一个九月!现在,时间不长了,时间不长了。此刻是下午三点钟,我已经算出,到十月十二日还缺多少分钟。总数是八千四百六十分。
死(2)
今夜我不能入睡,因为天上刮起风来,海洋在咆哮,雨哗啦哗啦下着。我躺着,让时光悄然流逝,思索吗?唉,不!古德胡斯医师把我看作是哲学家,可是我的脑子十分衰弱,我只能想,死,死!
十月二日
我非常激动,在激动中还混杂一种洋洋自得之感。有时当我想到这点,而人们用怀疑和恐惧的目光瞅我时,我看出他们以为我已疯了,而我自己对此也将信将疑。唉,不!我没有疯。
今天我读了腓特烈大帝的历史。有人向他预言,他将死在“佛罗”
Subflore,拉丁语。
下。听了这话,他避而不去佛罗伦萨和佛罗伦帝诺姆等城市,但有一回终于来到了佛罗伦帝诺姆,而且在那里送了命。他为什么死了?
预言本身是无足轻重的,问题在于它有没有获得征服你的力量,如果有力量,那就会表现出来,而且迟早会兑现。果真是这样吗?那末,我本人所作出的、颇有见地的预言,是否比外人的预言更有价值?难道确凿无误地知道自己何时死去的那种先见之明,比预知死在何地更令人怀疑?
唉,在人类和死神之间,存在某种永恒的联系!凭着你的意志和信念,你能吸到它的气息,你能使它渐渐向你走近,在你认为适当的时刻……
十月三日
当我的思绪像灰色的江河一样在我面前展开时(我的思绪乱纷纷的,一片混沌,似乎漫无边际),我看到每桩事物之间都息息相关,要看透它们是毫无价值的。
什么是自杀?一个人自愿去死?可是谁也不会自愿去死。由于虚弱,“交出生命”与“委身于死亡”这两件事的发生并无区别,而这种虚弱却往往是身体或灵魂——或两者兼而有之——有病的结果。如果一个人在死神面前不俯首帖耳,他是不会死的……
我甘心去死吗?我对此处之泰然,因为如果我在十月十二日不死,我相信自己会发疯的……
十月五日
我不停地想起这件事,头脑里片刻不得休息。我在细细思忖,这种想法究竟来自何时何处,我竟一点儿也说不上来!十九年或二十年来,我就知道四十岁的某一天自己准会死去;深入地琢磨一下,我还知道自己哪一天死。我也知道日期啊!
死神渐渐向我走近了,近得几乎能闻到它那冷气逼人的呼吸。
十月七日
风大了起来,海洋里波涛起伏,汹涌澎湃,雨像击鼓似地倾泻在屋顶上。我彻夜不寐,披着防雨大衣走向海滩,在海滩的一块石头上坐下。
我后面是小丘和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