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勒林引起的!还不如说,是勒林看出了他的脸色又苍白起来。他先用上粗暴的词句,把问题实质赤裸裸地指给他看,不然,什么都还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忧郁的烟雾里呢!
在这闷热的天气里,他就这样跨着疲惫而一往直前的脚步,向前越走越远。
路上他经常闻到茉莉花的香气,但一直找不到茉莉花树。这时茉莉还根本不会开花,可是他一到户外,总是闻到茉莉花甜丝丝的、令人沉醉的香气。
倚着围墙似的斜坡有一条小路,斜坡上零零星星地长着几株树木。小路的拐角处有一条长凳。他在凳上坐下,凝视前方。
小路的另一侧有一片倾斜而下的干枯的草地,草地的下方有一条潺潺流过的小河。小河笔直向前伸展,位于公路的另一边,两岸是一排白杨。那边,沿着淡紫色的地平线,有一辆农家的汽车笨重地、孤零零地往前驶去。
堕落(6)
他坐着,呆愣愣地望着前面,连动也不敢动一下,因为别的什么都没有动静。
而他却一直闻到茉莉花浓郁的香气!
整个世界都散发出一股霉气,令人感到十分沉重。寂静中是一片湿热,唤起了人们强烈的渴求。他感到必须得到任何形式的解放,在任何地方获得解脱,并让他本人和自然界的饥渴能在一场狂风暴雨的洗淋后获得满足……
这时他又看到这个姑娘在眼前浮现,穿着素雅的古代服装,玉臂又细又白,它们一定是软软的,凉幽幽的……
然后他犹疑不决地站了起来,越来越快地踏上回城之路……
当他糊里糊涂地站在目的地门前时,心里突然萌起一阵恐惧。
此刻夜幕降临,他的周围一片黑暗与岑寂。在这样的时刻,只是偶尔有个别人出现在郊区一带。天上有许多影影绰绰的星星,一轮近乎圆滚滚的明月高悬着。远处,煤气灯发出惨淡的光。
他站在她家门口——
不,他本来不想去!可是内心有某种意愿迫使他去,连他自己也不知不觉。
此刻,当他站在那边一动不动地仰望月亮时,他的心情仍是如此,位置也丝毫不变。
不知从哪儿还射出了更多的灯光。
灯光来自楼上,是从四楼她房间里一扇敞开的窗户射出来的。这样看来,她没有上剧院演戏,她呆在家里,还没有休息。
他哭了起来。他倚在篱笆上哭了起来,满目凄凉。大地又静又渴,而月亮又那么苍白。
他哭了很久,因为这样可以使他解一会儿渴,头脑清醒一会儿,也可获得一会儿解脱。可后来,他的眼睛比以前更干燥,也更热了。
他整个身子又僵住了,显得忐忑不安。他非呻吟不可,为了——为了……
屈服吧——屈服吧——
不!不能屈服,而是应当——!
他直起身子。他的肌肉发胀。
一种默默的、淡淡的痛苦又把他的力量冲走了。
不过还是疲倦地屈服好些。
他软弱无力地握住了她家大门的门柄,慢慢地拖着脚步走上楼梯。
女仆看到他在这样的时刻来访,不由吃了一惊,不过她说,小姐正好在家。
他来,她不必再通报女主人了;敲了几下门后,他本人就很快把伊尔玛的起居室的那扇门打开。
他不知自己在干些什么。他不走向起居室的门,而是让门开着,听其自然;仿佛由于衰弱,他已握不住门的把手,仿佛某种默默的必然性在挥动严肃而近乎忧伤的手势,指挥他站在那边。他觉得有某种独立的、深思熟虑的意念在违抗这种默默的、有力的命令,内心展开痛苦的思想斗争。屈服吧,屈服吧,这样也许是正确的——非这样不可。
他敲门后听到一声轻咳,似乎想清清喉咙说话,接着传来她倦怠而疑惑的声音:‘进来。’
当他走进室内时,她正坐在起居室后壁圆桌后面一只沙发的靠边坐位上,室内灯光朦朦胧胧,半明不暗。在开着的窗户旁边一个架子上,亮着一盏覆有灯罩的灯。她没有望他,依然保持原来那慵倦的姿势,一侧腮帮儿紧贴在后面的垫子上,看来,她以为走来的是她的女仆呢。
‘晚上好,韦尔特纳小姐。’他轻声说。
这时她震惊地抬起头来,朝他大惊失色地看了一下。
她面色苍白,眼睛红炎炎的,嘴角浮现出无可奈何的痛苦的表情。当她抬眼看他时,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莫可名状的倦怠。她用软绵绵、懒洋洋的声音问他:
‘这么晚还来?’
看到这张极其甜蜜的脸上和这双可爱的眸子里充满了痛苦,他心如刀割。他过去从来没有这种感受,这种感受叫他毕生难忘。在他眼前飘浮的眸子,是他生命中的欢乐和福音。不错,此时此刻以前,他一直顾影自怜,而现在他却对她怀着深挚的、无私的同情。
接着他仍像以前那样站着,同时怯生生地、悄声地问,而他的感情也迸发出真挚的声音。
‘您为什么哭呀,伊尔玛小姐?’
她默默无言地朝下看着自己用一只手紧紧捏住的白色的衣裙。
于是他向她走去。当他在她身边坐下时,他握住她两只又湿又冷、苍白的小手,脉脉含情地一一吻了起来。当郁结在他胸中的热泪冲到眼眶里时,他又用颤抖的声音问:
‘您真的已……哭过一场?’
可是她的脑袋朝胸口垂得更低了,头发上一股淡淡的香气向他迎面扑来。当她的内心同一种深沉的、惶惑的、无言的痛苦搏斗,而她那娇嫩的手指在他的手里抽搐时,他看到从她长长的丝绸样的睫毛里慢慢地、沉甸甸地淌下两颗泪珠。
这时他惊惧地把两只手按在胸口,用悲痛欲绝的声音高叫起来,喉头也给哽住了:
‘我不忍……看你哭!这叫我真受不了!’
她抬起脸无血色的小脑袋望着他,这样他俩就四目相对,眼睛一直透视到彼此的灵魂深处。从两人的目光中,说明他们已相互爱上了。他们已不再羞羞答答,埋在心底的欢乐而绝望的爱情,这时终于爆发出火花。当他们年青的身子难舍难分地紧紧拥抱在一起,贴紧哆嗦的嘴唇第一次天昏地转地长吻时,从开着的窗户中涌入了丁香花的芬芳,此刻,它是多么浓香扑鼻呀。
堕落(7)
他把她娇柔的、几乎是苗条的身子扶了起来,张开嘴儿喃喃地说些彼此如何相爱的话。
接着发生了一件事,使他奇怪地浑身战栗起来。她本来认为他在恋爱中忸忸怩怩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德性——在谈情说爱中,他一向感到自己非常笨拙,没有能耐——,此刻在他连续不断的亲吻下,她原来的想法开始动摇了……
他夜间醒来一次。
月光照射着她的头发,她的手搁在他的胸口。
这时他仰头望着上帝,吻起她两只半睡半醒的眼睛来,他这个小伙子比任何时候都强。
夜里下了一场暴风骤雨,大自然不再那么闷热了。大地的空气为之一新。
在早晨清凉的阳光下,一些重骑兵招摇过市,人们站在门口,吸入新鲜的空气,自得其乐。
当他在这显得年轻的春日漫步向家中走去时,觉得四肢甜滋滋、懒洋洋的,仿佛置身于梦幻之中,他只能对着淡蓝色的天空不住欢呼:哦,你这甜美的人儿,甜美的人儿,甜美的人儿!
回到家里后,他靠在书桌旁,对着她的照片陷入沉思,而且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开始认真作一番内省,问自己是不是一个无赖,这使他十分心痛。
可是这件事毕竟是美好的。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在领受坚信礼时那样,有一种庄严肃穆之感。当他向外眺望鸟语啁啾的春景与和煦欢快的天空时,他感到自己又置身于深夜,仿佛他怀着默默的、感恩戴德的心情看到慈爱的上帝,这时他就双手合十,热情而温柔地轻声唤出她的芳名,像做虔诚的晨祷那样。
勒林——不,这个不该让他知道。他固然是一个可爱的小伙子,不过他又会说他那套空话,还会说我把问题处理得那么荒唐可笑。可是一旦他回家去……嗯,那末某一天晚上就会在灯光下把他全部……他全部幸福说给妈妈听……
于是他又沉迷于其中了。
八天以后,勒林当然获悉了其中内情。
‘克莱纳!’他说,‘你以为我是傻瓜吗?我什么都知道了。你还是把事情详细一些说给我听听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要是我知道你说什么,我就不会谈你知道的事了。’他一本正经地回答;由于自己的措词复杂而饶有风趣,他向提问题的友人装出一副教训的神态,同时伸出食指向他打手势。
‘瞧你的!你这小鬼真可笑!纯粹的蓝宝石!嗨,要开开心心,小伙子。’
‘我不是很开心吗,勒林?’他用认真而坚定的口气说,并且亲切地握握朋友的手。
可是对这位朋友来说,这又未免太重情感了。
‘伊尔玛馨伊尔玛的爱称。
不久不是要扮演少妇的角色吗?’他问。‘她戴起兜帽来可迷人哪!另外,我能不能做你们的家庭常客?’
‘勒林,你真讨人厌!’
也许是勒林泄露了秘密,也许是由于我们的主人公完全疏远了熟人,彻底改变了以前的生活习惯,他那风流韵事再也不能保住秘密了。不久,城里的人就沸沸扬扬地说开了:歌德剧院的那位韦尔特纳小姐已经‘搭上了’一个年少气盛的大学生,人们还振振有词地说,这个大学生为人十分正派,正派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不错,他对大伙儿都疏远了。世界在他周围沉没了,他陶醉于粉红色的云雾和洛可可式的小爱神之中,每星期都显得乐不可支,时光不知不觉地流逝,他无时无刻不拜倒在她的脚下,向她凑过头去用嘴吮吸她的气息——他的全部生活就是这样度过的。现在,对他来说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书本中写的‘爱情’这一陈腐透顶的词儿。
上面所提到的伏在她脚下的那种情况,对两个年青人的关系来说具有特征性的意义。事实很快地证明:一个二十岁的女人,在社会上比同样年龄的男子占优势。向她讨好始终是他的本能要求,为了对她曲意奉迎,他不得不在言词上和行动上处处留神。除了他在谈情说爱的场面中能自由自在地献身外,他在与她交往过程中不得不畏首畏尾,拘拘束束。他这么迁就她,部分原因当然是由于他全心全意地爱她,但主要却是因为他的社会地位比她低下,像一个受她呵斥的孩子那样,挨骂以后,又低声下气、可怜巴巴地要求她原谅,最后他只得把脑袋紧靠在她的怀里,让她像母亲一样怀着温柔的同情心热情地爱抚他。他伏在她脚旁仰头望着她,他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去,一切都要听她的便;她的脾气喜怒无常,他也只好事事顺从。她确实发过脾气。
‘克莱纳,’勒林说,‘我看,你倒是一个怕老婆呐。你们这对野鸳鸯啊,依我看,你对她显得太温良了!’
‘勒林,你真是一头蠢驴。这点你可不懂,也不了解。我爱她,这就是一切。我爱她不仅仅在于……哦……哦……而是因为……我就是爱她,我……哎,这是没法说清楚的……!’
‘你简直是一个妙不可言的小伙子。’勒林说。
‘咳,胡说八道!’
咳,胡说八道!什么‘怕老婆’,什么‘太温良了’这种话,只有勒林才会再说出口来。他对这件事实在什么也不懂。他自己又算得什么?他又算是怎么一号人呢?这种关系其实是多么简单,多么正确。他不过把她的两只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反反复复对她说:哎,你爱我吧,你对我稍稍亲切些吧,我又是多么感激你啊!
堕落(8)
在一个美妙和煦的夜晚,当他在街上踽踽独行时,又作了一首诗,使自己也深为感动。诗的内容是这样的:
当落日的霞光渐渐熄灭
白昼静静地消逝,
你就虔诚地合起双手
抬头望着上帝。
莫非他那忧伤的眼睛
正注视着我们的幸福,
而他那默默无言的目光
诉说幸福总有一天消失。
莫非一旦春天消逝
萧瑟的冬季又将来临;
莫非生活的严酷之手
使人一再陷入迷津?
不,别把你那甜蜜的脑袋
忧心忡忡地倚在我的上面,
树叶繁茂,阳光明媚的
春天,还笑得正欢!
别哭!痛苦在远处沉睡,
啊,来吧,快来到我的胸旁!
爱情用雀跃而感激的心情
正朝着天空眺望!
可是他对这首诗一点也不动心,因为他真切地、认真地有一种假想:这件事的结果很可能令人莫测。这也许是一种疯疯癫癫的念头。写这首诗的动机,只不过是他心血来潮,诗兴大发,陶醉于眼前的幸福中而感到十分欣喜、激动,因而调门忧伤而单一,旋律有一股激越而奔放的味儿。剩下的只是一种音乐节奏,他写时只感到泪水模糊。
后来他又写信给家人,可家人谁也看不懂。信里实际上并无任何内容,相反地,有的只是一些非常激动的标点符号,而无根无据的惊叹号似乎显得特别多。他要想方设法把自己的全部幸福告诉家人,由于考虑到这种事还不能完全公开,于是就用起含义模糊的惊叹号来。当他想到即使他那博学多才的爸爸也无法猜透他那些象形文字的意义时,他不由欣喜若狂地窃笑不已;这些象形文字的意义,则不外乎是:我真是幸福无——边!
他沉浸于这种亲切、愚蠢、甜蜜而又热情沸腾的幸福中。光阴匆匆过去,一会儿到了七月中旬。如果不是迎来一个明媚而令人欢欣的早晨,我们这篇故事就显得沉闷了。
那天早晨确实无比绚丽。时间还相当早,大约早晨九点钟左右。太阳和煦地照着他的身子。空气中洋溢一股清新的气息,正如他在她家度了第一个良宵时那天早晨一样。
他得意洋洋地提着手杖,兴高采烈地叩着手杖在雪白的人行道上漫步。他想上她那儿去。
她万万想不到他会去,这使他心花怒放。他本想今晨去大学,可是今天,他当然休想在那儿获得什么。他还缺少些东西!在这样的天气坐在教室里!要是下雨的话,倒也罢了!可是在目前的情况下,在这样的天空下面,而他又笑得那么爽朗、温柔……上她那儿!上她那儿!他的决定,使他心花怒放。他用口哨吹出《乡村骑士》《乡村骑士》系十九世纪意大利著名作家维尔加所作的短篇小说,后由作曲家马斯卡尼改编成歌剧,在欧洲流传甚广。中饮酒歌的强有力的旋律,一面信步向荷伊街走去。
他在她的屋子面前驻足,有一会儿尽情吸入丁香花的香气。对于这种树木,他已渐渐结成了亲密的友谊。每次当他来时,他总在它面前站停,而且同它作一番短短的、默默的、热情洋溢的对话。这时,丁香花会悄悄地、温柔地向他预言又一次即将降临于他身上的种种幸福,他也注视着它,仿佛某个人由于心里有很大的幸福或痛苦,而要对别人倾诉又觉得灰心绝望,毫无信心,于是不得已把满腔激情转而诉诸于宁静的大自然,而大自然似乎也真的盯住他看,好像有所领悟似的。他久久瞅着它,仿佛它是某种有灵性的、富有同情心的、可以信赖的东西;由于它有永恒的抒情性的魅力,他把它看得十分珍贵,认为它不仅仅是他罗曼史中富有戏剧性的附加物。
在他同丁香花可爱而柔和的香气对话、并且听了它的预言后,他就走上楼去。他在走廊里搁下了手杖,然后门也不敲地走进了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