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马诚从欧洲回来的前一天,东方市到处都在传说有一例非典病人。
有位从北京回来的大学生,下火车后去东方大学校园里的同学那里住了一晚,又去电子游戏室玩了通宵,再搭短途车回自己的老家平乐县。在家住了一天又回市里,入住一家小招待所后开始发烧至39度,他自己给非典预防办公室打电话说他可能得了非典。于是一个小时之内,他住的那家小招待所方圆两公里被警方封锁,东方大学被严查,他去过的电子游戏室被封,东方市如临大敌。
何大龙和陈元几乎同时接到消息,而且都是在床上。急促的电话响起时,何大龙从床上蹦了起来,不知怎么搞的,最近一段时间睡觉总是做梦,也不知梦了些什么,好像就是忙。他自己估计是没这么紧张地上过晚班而造成做梦的。
电话是朱香香打来的,她声音非常紧张,她不是要告诉何大龙发生了这件事,而是询问这件事的真伪。何大龙的第一反应是非典终于来了,晚报应该怎么做?他马上给贾诚实打电话,得知确有这么件事,但是否是非典省卫生厅尚未认定。已经派了三路记者出动采访了,一路在现场,一路死守省卫生厅,一路包围医院。何大龙对贾诚实的安排是满意的,现在要考虑明天的报纸怎么做?宣传部的态度他心中是有数的,但自从来到报社工作,特别是值晚班以来,他不得不考虑报纸的可读性问题,以前坐在办公室指手画脚现在看来真是为难媒体了。此次涉及非典的报道既要慎重又要有可读性,还要体现报道的重要性和晚报的权威性。非典的报道弄不好会造成社会的巨大恐慌,这是决不允许的,必须找到一个平衡点。他给在北京的上官德打电话,要他立刻去卫生部和国家疾病控制中心采访,看看北京对此有没有反应。又给朱香香回了电话,告诉她无需恐慌,还没定是不是非典。
打完一通电话后何大龙又躺下,想再睡一会儿。可睡不着了,在床上翻来覆去,索性爬起来打开床头灯拿过《真理与方法》翻看,这是下意识地看书,他知道此刻看书不可能看进去,但好像除了拿本书在手上看,便没什么可做了。他脑海里一刻也没停止思考明天晚报报什么。
陈元没有像何大龙那样呆在家里,而是一接到电话就起床到了办公室,他认为不在一线做出的判断,很可能会错。到办公室以后,第一件事是立刻找郝歌,此前商报已决定聘他为首席记者,陈元告诉他这次做非典就算是他的热身,希望他和林彬能把这条新闻做大。
事情涉及到平乐县,听说牛文广跟平乐县关系好,于是陈元决定派他去平乐看看能不能挖点猛料。到此陈元的脑子里已基本形成如何做明天的版面了,最少做三个版,这样的本土新闻是非常难碰到的,但必须把握好基调,将正面的东西放大,不能让人抓住把柄,更不能有有意制造恐慌之嫌。他同时决定明天早上全体编辑记者上街卖报,借此机会扩大商报的知名度。
在下午的编前会前,各路记者的消息都反馈到了陈元的办公室,其中最精彩的是郝歌居然拍到了那位自称是得了“非典”的大学生在医院的照片。
郝歌与林彬赶到位于解放东路的阳阳招待所附近时,这里已没什么人,只有几个警察在拉好黄线的外围坐着。林彬问警察后得知,120救护车来时,这里围观的人很多。可一听说是“非典”,围观的人瞬间就不见了,而且家家户户都关门闭窗,整个街区都吓得颤抖不止。郝歌拍了几张照片后与林彬赶到120急救中心,在这里得到了两个惊人的消息,一是那辆去接病人的救护车,居然在接了病人后还去加油站加了油;二是所有参加去接病人的医护人员均未采取防范措施。郝歌听后有点害怕,林彬更是眼泪都快下来了。她问郝歌:“我们还能回报社吗?”他俩对北京等地如何防范非典的措施非常清楚,像他俩这样近距离地接触了有关人员,就必须隔离。郝歌说现在还没完成任务,于是又赶到医院,打听到病房后,采访便止步了,因为所有人都缄口不言。郝歌在病房外围转了几圈后发现在病房的对面有一幢楼,他跑上楼,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在走廊上忽然找到一扇可以俯看病房的窗子,用相机长焦镜头一拉,病房里的情景一目了然:几个医生穿着防护服在和一位年轻人谈话,年轻人表情呆滞,半躺在病床上。郝歌一阵狂拍。林彬向陈元请示能不能回报社,陈元考虑了一下,告诉他们立刻去他租的宿舍,离报社不远又是独门独户,里边文图传输设备都有。
从下午3点郝歌与林彬就躲进陈元的住处开始弄稿子。郝歌拍了近100张照片,有事发现场,120急救车,加油站等。最精彩而且独家的是病房里的情况。林彬写了一条300字的消息和一篇800字的新闻特写,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他们是如何采访的都交代清楚,并特别提出了防非典的漏洞问题。
陈元简单看了照片和稿子后很高兴,郝歌这杆枪是用对了地方,林彬的稿子也扎实客观。他指示总编室配发言论,题目是《防非典大意不得》。本来心情很好的陈元在编前会上得知牛文广居然没有去平乐县采访时大发脾气。
牛文广知道非典的厉害,他没敢去平乐县,而是给县委祖国书记打了个电话,让县委宣传部组织稿件。谁知祖书记在县城实行大隔离,所有上班的人提前下班,警察和民兵上街执勤,弄得平乐县城几小时内就变成了“万户萧疏鬼唱歌”的冰冷的县城。县委宣传部把这当政绩来描写,洋洋几千言,牛文广简单改了改署上自己的名字,就报到编前会了。
陈元把牛文广叫到办公室指着他说:“老牛,你还有点新闻良心吗?你可以不去现场,但决不能把你没见到的东西当做你见到的说给读者听。”
牛文广狡辨道:“我不是不去,而是临时有事。”
陈元反问:“有事为什么不报告?”
牛文广说:“我怕你派不出人手,耽误了事。”
《新闻界》 通稿(6)
“你放屁。”陈元大吼一声。“你是怕死才不敢去,你是推卸责任。你说,你是怎么跟平乐县的同志说这事的?”
牛文广没想到陈元会如此发脾气,他也很想骂陈元,他心里对陈元把林彬调走有气。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我没说什么,就讲市里发现了一例非典,这个人到过平乐县。”
陈元不知怒火是怎么冒出来的,他看了稿子后就怀疑是牛文广在与平乐县联系时夸大了事实,果然如此:“牛文广同志,你怎么知道这个病人就是非典?你有什么权力制造这种恐慌?现在好,平乐县一片慌乱,那位县委书记的行为可能已让平乐的百姓吓破了胆。你只不过是个记者,你的职业道德是要你拿出你所见所闻的东西,而不是去躲避,更不是去散布流言。”
牛文广反驳道:“请别上纲上线,现在是什么时代了,流言往往就是事实。再说工作是你布置的,我充其量承担工作不到位的责任。”
陈元死死地压住心头的火说:“好,我们没时间争论。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是立刻给祖书记打电话,告诉他一切都还是疑问,病人并没确定是非典;二是写张辞职报告。”
牛文广盯着陈元,他的眼睛里要喷出火来,但那凶恶的目光只是稍纵即逝,他说了一句:“我去打电话。”转身要走。陈元叫住了他,“不,就在我这里打。”
牛文广无奈拿起电话拨号码,接通后他说:“祖国书记,我是商报的老牛。没什么新消息,那位学生是不是非典还不清楚,市里也没明确,恐怕你那里有点过头了。哪怕就是非典也没必要整个县城戒严,你还是和市卫生局联系吧,他们是最权威的。好的,再见。”
牛文广在打电话时,陈元一直看着他,第一次觉得有点怕眼前的这个人,他打电话前后给人的感觉判若两人,这种言行不一致,善变脸的人是有性格上和心理上的问题,而且很难改变,以后要防着点他。
牛文广刚出去,陈元的手机响了,是老婆打来的,也是问非典的事。陈元奇怪,她怎么就知道了?这件事非同小可传播太快了。向她解释了情况后要她放心。在挂上电话的那一刻,他觉得很温暖,有人惦记是件幸福无比的事。
市卫生局在0点时给各媒体发了一条150字的通稿,将病人称之为“可疑病人”。何大龙拿到稿子后心里嘀咕,怎么是可疑?国家卫生部对非典病人只分两种,一是确诊病人,一是疑似病人,没可疑病人一说。高原红也对此表示疑虑说:“东方市弄出第三种说法会不会出事?”
何大龙给宣传部打电话探听情况,得知这个说法是潘市长拍的板。说既不能叫非典病人,也不能叫疑似病人,又没人敢讲这个病人跟非典无关,于是决定叫可疑病人。何大龙放下电话后对高原红说:“没事,是市长拍的板。我看一版头条标题就叫《东方市昨惊现非典可疑病人》。”
高原红说:“上官的稿子也到了,北京有关方面并未对我们这儿的病人有说法,但指出是非典的可能性还比较大。确诊需要3天时间。”
何大龙站在窗口,看着外面并不宁静的街道,自言自语说:“这3天难熬呀。”
陈元拿到稿子后仔细考虑用什么标题做主打,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钱冰冰来了,她是听说陈元要大做非典文章而担心重蹈晚报孙强的覆辙,在报纸付印前来报社的。
陈元奇怪地问她:“你怎么来了?广告有问题?”
钱冰冰摇摇头说:“广告没问题,我怕你有问题。”
陈元不解地看着她。她说:“非典问题是当下老百姓最关注的问题。做好了,你没功劳,因为那是媒体应该尽的责任;做坏了,你逃脱不了干系。几个月前,晚报的孙强就付出了代价。”
陈元心里挺感动,独自一人在东方市打拼,生活上的冷暖难不倒他。工作上的冷暖却时刻困扰他,根本的原因是报社所有的事到他这里就到了顶,他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意味着要付出代价。正如钱冰冰所说,对的决定是他应该的,错的决定他却要独自承担责任。这个责任还不仅仅是政治上的,还有经济上的。可任何决定不是对就是错,到底该如何把握呢?不管钱冰冰出于什么目的,她关心自己是肯定的,这种也是一种惦记呀。陈元在那一瞬,想到了下午老婆来的电话。
钱冰冰见陈元没吱声,问:“宣传部有具体通知吗?”
陈元还是摇摇头说:“马部长不在,谁敢有什么意见。只说是按中央有关规定办。”
钱冰冰猜测道:“何大龙估计是能把握得了,他是政客。”她对陈元说:“陈掌柜,你说在中国做媒体的首要价值标准是什么?”
陈元知道这是钱冰冰在转弯抹角地劝他注意,他笑笑说:“大圣,谢谢你。我会注意的,现在我想的问题就是你也在想的问题。如果我的估计不错的话,何大龙一定会用‘惊现’等词汇来说明今天这个病例出现,因为通稿是经市长审定的,只要有人顶着,他何大龙就不会多思考。”
钱冰冰补充说:“这是何大龙在机关工作带来的经验,领导说什么都是对的。”
陈元点点头:“我现在担心的是一旦明天所有报纸都讲东方市有了可疑非典病人,而人们又不会注意什么‘可疑’与‘疑似’的区别,那就会造成连锁反应,这种反应甚至可能会如同原子裂变。此时,商报应该用实事求是的态度告诉读者这一切还是未知数。即使是非典病人,也无需恐慌。”
钱冰冰释然地笑了,她也放心了。陈元的想法是成熟的,可能也是与其他媒体有差异的。
陈元回到大桌子旁,拿起笔写了个题目:《一大学生发烧自称患了非典,有关医院尚未得出结论》,他又将一版的评论标题改为:《无需恐慌》。这个评论与二版的评论《防非典大意不得》,可谓相得益彰,他示意钱冰冰过来看。
钱冰冰看了他写的标题后想:自己对陈元还不够了解,以为他充满血性会义气用事,事实上他是个有新闻头脑又成熟的男人。
陈元看了钱冰冰一眼,在版面大样上签了名,打电话让编辑拿去付印了。
钱冰冰松了口气,像是自己做了重大决定似的,她相信自己与陈元之间一定有什么相互吸引的东西,要不然他们之间不可能有默契也不可能在工作中找到如此多的快感。她想到了臭味相投的成语,并由此想到,她看过的一篇文章。她说:“我前几天看了一篇关于气味的文章很有意思。”
陈元拿了两瓶水递给钱冰冰一瓶,他的脑子此时还未停下来,还在考虑刚才的标题。
“有句成语叫臭味相投,按《成语词典》的解释,是指有坏思想坏作风的人彼此迎合相互结合在一起。其实不对。”
陈元喝了一口水:“怎么不对?”
《新闻界》 通稿(7)
钱冰冰也喝了一口水:“这句成语实际上应该从生理上解释。每个人身上都有特殊的气味对吧,要不然警犬就发挥不了作用。”
陈元点点头,他还不知她要怎么解释。
“为什么人与人之间有的相见不相识,有的则一见如故一见钟情?哪怕是惊鸿一瞥也终身难忘。”
陈元被她的话题吸引了,这的确是个问题,是每个人都会遇到的问题。他马上想到自己,与钱冰冰似乎就是一见如故,而与星儿则好像是一见钟情。他用目光鼓励钱冰冰往下说。
钱冰冰是注意到了陈元的目光的,只是误以为那是爱的目光,她有点兴奋。“这就是气味的原故。有科学家把气味分为A、B、C、D四大类,每一类又往下延伸,比如A1、A2等。如果两个人的气味都是A,见面就会有好感;如果两个人的气味都是A1,见面就会成朋友。”
陈元打断她的话说:“如果两个人的气味都是A2,那么他们就可能成为恋人,再往下就会成为夫妻。对吗?”
钱冰冰特满意地点点头。
陈元继续说:“我猜你此刻一定是在想我们两个人的例子就足以证明科学家的判断是对的。”
钱冰冰不知用什么词汇来表达此刻自己的心情,陈元说的正是她想的,但她嘴上却说:“鱼非水,怎知水在想什么。”
陈元把目光投向墙上的那幅字,说:“大圣,你说的这个气味问题,我到是真的很有感触。现在没有一个单位不在叫要发扬团队精神的,什么是团队精神,这不仅有和谐的问题,恐怕冥冥之中还有你说的气味的问题。臭味不相投如何能在一起共事?”
钱冰冰愣愣地看着他,有点醺醺然,觉得自己是爱上这个男人了。
陈元没察觉钱冰冰的变化,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点开电脑中的一个文件夹,这是他准备改革商报的方案。钱冰冰走过来看。
陈元移动着鼠标解释道:“商报的改版可以开始了,从差异化的角度看,我想首先让商报变形,将现在的35×23的版心改为39×24的版心,让长宽比更接黄金分割点。广告词改为:‘报纸长一点,内容多一点’。内容上强调本地化,争取把商报办成离东方市最近的报纸。”
钱冰冰的情绪并没有完全转过来,但说起报纸,她还是有发言权的。“如果纸张能用更好一点的,我的品牌广告量恐怕就会多一些。现在的新闻纸一般大品牌的形象广告商都不愿意做。”
陈元诙谐地说:“你呀,三句不离钱,难怪你姓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