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他们小孩子干甚么?”看她怒气不消,我便劝慰她一句。
“我对这些孩子的好心,统统变成驴肝肺啦!你看,这三个孩子的新毛衣裤都是我给织的,每天我还要给他们买零食,补功课,讲故事,做游戏——孩子们原本都对我很好,可是在他们爸妈的乖僻性格的影响下,久啦就变了样——”
我渐渐发现,唐琪和高大爷伉俪之间,有着相当严重的不愉快。
“高大爷是我早已不敢领教的了,”我说,“高大奶奶给我的印象倒还一直不坏呢!” “日久见人心,将来你或许会了解她。”
“高二奶奶好吗?”
“好。”唐琪肯定地说,“我和高二奶奶是一派,高大爷、高大奶奶和他们的孩子是一派,高老太太比较接近袒护高大爷那一派,高小姐是个大好人,是中立派。”
“我家里简单多了,”我说,“姑父、姑母、表哥、表姊、我,五个人都是一派!”
“你比我幸福得多,我知道。高小姐时常提到你。”
“以前我也时常听高小姐、表哥、表姊大伙提到您。”
“那么,咱们是相知已久的老友啦!”她笑得很甜,“我刚才一大堆话讲得太露骨了,不过我应该很坦白,很实地,告诉你我的处境,如果你真能拿我当一个老朋友看待,你就不会怪我唐突了。”
“不会的,唐表姊,我喜欢人讲真话。”
“喂,你别再叫我唐表姊唐表姊的好吗?亲戚的关系并不珍贵,真挚的友情才值得重视。”
“那么,我叫您甚么呢?”
“就叫我唐琪好啦!”
“那怎么行?您比我大呀,我应该叫您姊姊。”
“你今年多大?”
“十七。”
“我比你大两岁,你叫我琪姊好啦,比唐表姊好总一点。”
“那么您也别再叫我张弟弟啦,我的名字是张醒亚。”
“我以后就叫你醒亚好了,”她又接着说,“啊,还有你以后不用再对我‘您呀您呀’的啦,活像我比你大了二三十岁的样子。”
“好,好,只要您愿意——”
“瞧,说着说着,‘您’又来了。”
“好,‘琪姊’,‘你’,对吗?”
两人一齐笑起来,笑得天真,笑得轻松,笑得开心,笑得亲热。
十四
一周过去,我已能溜得和表哥差不多了。高大爷的三位公子也溜得相当熟练了。只有高小姐仍然不能“独立行动”。姑母说得对:“高小姐太斯文。”太斯文的女人大概不适宜学溜冰。
唐琪归咎于我的表哥教导无方,她愿意代为助教一番。
唐琪单独教了高小姐半天,又鼓励高小姐和我们大伙拉在一起跑,或是叫我们大小七口摆成一条长龙,表哥打头开路,唐琪在尾端用力地推进,高小姐夹在中间,这样,大家就把高小姐自然而然地带着溜起来。
三个孩子不再拖着唐琪教他们,他们喜欢自由自在地,像一个个小豹子似地,在冰上乱窜,玩着“侦探拿”的游戏。有时候,他们坚要我和唐琪做“”,他们做“侦探”,偶尔我会被他们捉到一两次,但他们实在没有办法捉到唐琪。唐琪故意地在孩子们的身边闪躲,眼见就被孩子们抓住了,却马上施展出一项特技——飞快的一旋转,然后见影不见人,跑脱掉。孩子们又规定了:只许唐琪倒滑不许正滑,结果还是照样无法把她抓到。
孩子们口服心服了。他们对唐琪的尊敬心,为此,似乎大增。当他们再看到唐琪和我挽着臂滑过时,也就不再恶作剧地对我们讪笑。也许,他们已经看惯了。
唐琪为她自己制了一套溜冰新装——一顶帽子,一件毛衣,一副手套。三件全是天蓝色抵羊牌毛线织成的。帽子顶端有一个大绒球,也是天蓝色的。她穿戴起来,出现在冰场里红红绿绿的女人群中,显得那么醒目,脱俗,直像艳丽的芍药牡丹丛中,突出来一株幽雅的水仙,或芝兰。
“你看我这套新装怎么样?”我们并肩滑行时,唐琪问我,“我最喜欢这种蓝颜色。”
“很漂亮,”我说,“你以前那一种绿色的毛衣与手套也很好看。”
“我并不太喜欢绿颜色,那是姨妈做寿那天,她送给我的。你知道:蓝色最能代表自由、光明、坦白、实,也最能代表爱情。”
“嗯,嗯,”我不住地点头,表示同意;可是,我倒从未对蓝色发生过如此繁多的联想,我更未体会到为甚么蓝色最能代表爱情?我没有和任何人发生过爱情,我无法了解爱情的颜色。不过,以前我倒曾听到一般俗人嘴里讲到爱情应该是粉红色的。奇怪,唐琪却说爱情是蓝色的。我不能不顺从地赞成她的说法,我不能表示出自己是个完全不懂爱情的小傻瓜。因为,爱情正是我愿意获有的。
“我给你打一个新帽子和一双新手套好吗?”唐琪把头一斜,问我。
“好,怎么不好?只要你有空。”
“毛线可得你自己买,”她说,“我没有钱送给你毛线。等不久我找到工作时,也许可以再送你更好的东西。”
“先谢谢你,”我接着说,一你准备去做甚么事?”
“还不是护士!我是学护理的。”
“哦,琪姊,我忘记了问你,你在北平护士学校已经毕业了吗?”
“没有,只还差半年。姨妈他们一定不要我再读了,我实在拗不过她们。”
“为甚么?”
“哼,说起来,气死人!都是高大爷捣鬼!七七抗战一开始,我和几位女同学自动组织了一个看护队,到廿九军前线担任救护伤兵工作,官兵非常欢迎我们。不知后来怎么给高老太太晓得了,她认为我简直犯了滔天大罪,指责我说:女孩子家竟不顾羞耻地跑到大兵窝里去跟他们摸手摸脸的,太不成话!她又说:我果真能嫁给一个军官也就算啦,想不到廿九军撒退了,我竟还在北平留下来——真见鬼,我当然要留下来啦,我还得继续念书哇!可是,高老太太非常不谅解,再加上那位亲日的高大先生在一旁煽火,哼,我更罪该万死啦——我居然敢帮助过国军打日本,这还得了?再在北平蹲下去,日本人非把我抓去不可!高大先生又说:抓了我不要紧,要连累了他们一家老小三辈,我可就太缺德了——”一口气,唐琪滔滔不断地,对我叙述了这一大段。
“后来呢?”我问。
“后来呀,我死也不肯回天津,姨妈停止了我的一切学杂费零用金,还是高小姐偷偷寄给了一点钱,使我没有半途失学。头两个月,我好心来给老太太拜寿,想不到她们便下了决心不许我再走。她们又找到了一个新的不许我回北平的重大理由——他们发现到好几封不相干的男人们给我寄来的信与照片。我和那几个男人根本不认识,他们硬死皮赖脸地,写上一大堆肉麻的话,还规规矩矩地打着小领花拍了照片寄来,以为自己很漂亮呢,哼,一个个好德行哟!”她说得很滑稽,我忍不住要笑出声。我又有一点气,气那些给她写信的男人们,尽管她一再表示她很讨厌那些家伙。可是,我有甚么资格憎恨他们呢?我应该不应该厌恶他们呢?我不知道。
“我从不曾给他们回过一封信,”她继续说,“可是,我做错了一件事,这怪我自己——我不该把那些信保存起来。告诉你真话,女孩子都有虚荣心,都会认为能收到许多陌生男人的追求信是值得骄傲的一桩事,因此,我尽管讨厌那几个死家伙,却又没有把那些信烧掉。另外,我又想得太天真了,我竟把它们带到天津来给高小姐和高二奶奶看,我的用意原是叫她们看了觉得好玩,好笑而已;不料高大奶奶也看到了,当然,高大爷和高老太太也马上知道了。不容我分辩一字,老太太叫我从此和她脱离姨母外甥女儿的关系,并且吆喝着叫我立刻滚出她家。我当时提箱子就走,她们却又说不能叫我再在外面丢人现世,非把我关在家里着实地管训管训——”
“这真是没有道理!”我不平地插了一句。
“没有道理的还在后面哩,”唐琪把脸一沉,“老太太又哭又闹,我倒明白她老人家确还是出于一片疼爱我的心,只不过是她的顽固思想和我们这一代距离得太可怕而已。对于高大奶奶,我则无法原谅,她开始在人前背后骂我,你猜她骂我甚么?”
“骂你甚么?”
“哼,她骂我是小挨刀的,缺八辈儿的,半吊子,小狐狸精,小妖精,烂桃儿,骚货——”她越说越气,突然停止了滑进,一把抓住我,伏在我的肩上哭泣起来。
“你说可气不可气?我究竟做了甚么,值得被这样骂呀?”她一面抽咽着,一面向我倾吐着无限的委曲。
我简直不知所措了。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劝慰她。我又怕表哥和高小姐滑过来时看到这一幕。我讲不出话。我心里对于唐琪有太多的同情与爱怜。我觉得自己的眼睛湿润起来。
“琪姊,不要哭好吗,你再哭我也要哭啦——”我说的是真话。她抬起头来,擦干了她自己脸上的泪痕。猛古丁地,她又用手帕来给我拭一下眼睛——这我才发觉,两颗泪珠已经
滚出我的眼眶了。
“你也不要哭啦,”她反倒冲着我微笑一下,“你的心眼很好,很软,我很高兴。”
我们又携手滑了半圈,她说心情不太好,希望早点回家。
我告诉了表哥和小把戏们,假说唐琪生病了,要先回家。他们还没有溜过瘾,仍留在冰场里尽情地玩。
我送唐琪回高家,这还是我第一次独自和唐琪在街上走路,也是第一次单独和一个女孩子在街上走路。
唐琪像在冰上一样地,挽着我的臂。她近近地偎依着我,那么疲倦地,娇慵地,轻俏地,萎谢在我的身边。
这时,我才清楚地注意到我的身长比她还高了半个头,虽然我比她小两岁。
“我已经是个大人了,”我自忖着。一种成人的男子优越感,使我异常兴奋与欣慰。
“听说,你的爸妈都早已去世了。”唐琪懒洋洋地,低声地说。
“是的。”我答着,一阵伤感袭上心头。我不知道她为甚么在此时此刻,突然提起这种不幸的事。
“我跟你一样。”她凄然地。
“我知道,好几年以前就听说了。”
“想起爸妈时,你会哭吗?”
“会的。”
“以后让我们在一块哭个痛快吧!”
“对,别人不会了解孤儿的悲哀的。”
“我母亲就埋在天津佟楼墓地,你愿意找一天陪我去给她的墓前送一点花吗?”
“愿意。”心里泛起剧烈的辛酸,我想到了自己比唐琪更为不幸,“琪姊,我长这么大还不知道自己爸妈葬在那里。爸是战死沙场的,妈的墓听说是在湖南。也许将来我会到湖南去专拜祭一次。”
“要我陪你去吗?”
“希望你能去。”
“妈要活着,一定会喜欢你。”
“我想,我的妈妈一定也会喜欢你的。”
“妈死得太早了——”
“是啊,妈死得太早了——”
“妈妈啊——”
“妈妈啊——”
两声凄冷的叹息。两张凄冷的脸。两颗凄冷的心。深冬的风在路边枯干的洋槐枝桠间,吹出凄冷的呼哨。
“别尽想难过的事了。”沉默了一会,唐琪开口说,一给你吃这糖吧,早晨特别买来留给你的,刚才我忘了拿出来。”
轻嚼着从她手中接过来的几小块巧克力。口腔里甜甜的。心,更是甜甜的。凄冷已从唐琪脸上消失,我重新看到了她那甜甜的笑靥。
十五
我在恋爱了!我在恋爱了!好兴奋,好快活。人生是这么美好,自己的生命是这么充实,有唐琪这么一位恋人是这么值得自豪。
似乎一分钟也不能安静下来。太多的喜悦,像汹涛巨浪般激荡在我的心房,那小小的地方实在容纳不下;于是,它便向我周身,向我每一个细胞,每一个毛孔里流溢、泛滥——
想把我的喜悦告诉姑母,告诉表姊,要她们也分享一点快乐。可是,我有些羞怯。我原以为表哥会把他所见到的我和唐琪的亲近情形告诉她们;然而,他并没有。这真难怪他,他也正在恋爱呀!人在恋爱的时候是会变成睁眼瞎子的——除了自己的爱人,再看不见其它一切的存在。因此,我猜想,当表哥整个心思完全集中在他的高小姐身上时,我和唐琪中间的事,对于他,实在毫无注意的价值。几次,我鼓鼓勇气,对姑母和表姊说:
“让我告诉您一件事啊!”
可是,当她们马上追问是什么事时,我每次都又把话吞下去,而改说一句:
“根本没有事!”
“发神经!”表姊骂我。
我暗想:神经病患者能有如此的轻松愉快,我倒希望犯一辈子神经。
回到自己房中,把一切秘密都告诉了妈。真像犯神经似地,面对着妈的大照片,叨叨个不休。我彷佛看见妈的端庄的嘴角微微掀动,她是在微笑着祝福她的儿子有一个幸福的初恋
。
“我必须告诉唐琪,我是那么深深地,热烈地爱着她。我必须告诉她,当好几个月以前我在高老太太家和她第一次见面时,就爱上了她。不,是远在两年以前,还没有和她见面时,由于别人的提及,我便已爱上了她——”我倒在床上,睁着眼睛,对着天花板喃喃自语。又想到:我必须对她说得有感情,必须做得很勇敢,很有男子汉大丈夫气概——当我把眼睛闭起来时,那幻想便越绚烂,在黑暗中,人的胆量会变得更大,梦的气氛会变得更浓。
我要像个大人似地,握住她的双手,或是依偎在一起,用手臂放在她的肩膀上,或是目不转睛地瞅着她那一张美丽的脸,近近地,盯上老半天、老半天,或是请她把眼睛合起来,然后出其不意地,在她那镶着羽样的长睫毛的眼睛上轻轻地亲吻——
我重新睁开眼睛,看到了墙上英姿勃勃的爸爸的相片:
“爸啊,赐给你儿子一些力量吧!你这么勇敢的英雄怎会有一个这么胆怯的孩子呢?他实在缺乏足够的胆量,把他所幻想的,一一做将出来哩!”
果然,当我第二天遇到唐琪时,我竟没有把我预备了一夜的话语,向她说半句。
我们和往日一样地在一块滑冰,讲了半天平剧与好莱坞电影明星的事,她谈得十分兴高采烈,我想告诉她:“我希望换个题目,谈谈我们自己的事。”
可是,我找不到机会。其实,并非没有机会;而是机会之门,永远不会为胆怯的孩子而常开的。如果,我有足够的勇气,任何一分钟,我都可以告诉她:
“琪姊,你知道吗?我那么地爱你。”
“你喜欢那些女明星?”滑行在冰上,她把头一侧,像老师出题目考试似地,郑重地问我。
“珍妮葛娜、薛爱梨、珍妮麦唐娜、嘉宝、菊痕克萝馥、玛琳黛瑞西、碧蒂黛维丝——”我实在再想不起更多的名字,亏得我偶尔看几次电影或是翻翻电影画报。
“这些老牌明星都不坏,除掉她们,我更喜欢杅尔柏、桃乐丝拉玛、希地拉玛、西蒙西蒙、狄安娜杜萍、金洁萝洁丝——而我最喜欢的则是琶琶娜史丹薇与刚刚出名的妲耶黛尔尤
。”
是的,妲耶黛尔尤,这个美丽的法国新星,正在许多中、英、日文画报上做着封面,给我的印象倒是颇深的。猛然间,我发现到唐琪的面庞很有几分和她相像,虽然她俩一个是东方人,一个是欧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