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晓得,你勇敢,不怕死;可是,死有轻如鸿毛,有重于泰山,我想不出你如此白白落在他们手中死去,有何重大意义?当然,你舍不得天津,这儿有你的事业与群众。醒亚,恕我一直尚未向你致贺,贺你三年来重大的成就,醒亚,你想象不出,这三年来,我对你由于勤奋努力获效的成就,有多么高兴,有多么欣慰,也许我的喜悦比你自己的喜悦更大更多。可是,马上你就不能再保全你的事业,也无法再为你的群众服务,或接受你的群众的爱戴了。
如果,你真的勇敢,你应该忍痛抛下旧事业到别处创造更大的新事业!如果,你真的有抱负,你应该忍痛离开不得不抛下的旧群众,到别处获得更多的新群众!
醒亚,八年分别,未通只字!我多盼望你能重视我这封短信!小飞机每天仍有炮弹落在附近,说不定一两天内又会命中跑道,无法起落飞机。所以,我请求你即日即刻搭机飞去。我本拟赴沪;可是,私下里决定,要等你先走后,我再安心地走。这不是花言巧语,相信能获得你的信任。千言万语,一时无法倾述,切望迅速起程。祝福!
唐琪 十二日中午
把信看完,我双手捧信,紧抚着自己的胸口。
“唐琪这信,我看过了,”表嫂说,“是她附在给我的信中的。”
“她自己送来的?”我问。
“不,”表嫂回答说,“她先打了个电话给我,问你在不在家?我告诉她你在参议会开会,她说正好要趁你不在的时候,派人给我送封信来。她给我的信很短,只是嘱咐我把附给你的信妥为转到,另外她还附了一张她最近的像片。”
“给我的?”
“不,上面写了我的名字。”表嫂稍一沉思,“也许她是想要你看一看的,可是她不肯写明赠给你。我想象得出,她一直在严厉地管束着自己——绝不做一件影响你和郑小姐的事。”
我向表嫂索过那张六寸大的唐琪近照。我双手微颤地捧住它凝视,天,我又看到了那张奇异美丽的脸——除了头发的型式,一切都和八年前一样,她还是那么明艳逼人,她一点没有变老,也没有变瘦——在一层湿雾迷了我的视线后,那张照片却变得更为清晰,我看到她的头发微微拂动,我看到她的眼睛闪铄出来亮丽的光辉,我看到她的笑涡,我看到她的嘴张开,似在低唤我的名字——
“啊,琪姊,”我失声叫出,被我抓住的,却是表嫂的双手。
我惊醒过来,我把那照片还给表嫂。
“你可以把它留起来,反正郑小姐也不在天津,”表嫂这么说,“唉呀,我真胡涂死啦,现在不是照片的问题啦,这宗事太小。你到底走不走?这是要立刻决定的大事!爸妈刚才也提到你的事了,他们直抱怨你,说你不该阻止他们卖房子的计划,两个月前,这栋房子可卖二十几条,足够你买飞机票用的了;现在一条也卖不上,眼巴巴地瞅着,不能帮你一点忙——”
我沉默无语,良久良久。
我突然想起无论如何也该问出唐琪的住址。
“不知道呀,”表嫂向我抛出无可奈何的一瞥,“我还特别跑到楼下亲自等那个送信的人,再三问他唐琪的住址,他说他不知道,因为是一位在他们那儿吃饭的女客人临时托他送来的,他是天祥市场后门鸭子楼的茶房。”
停了一下,表嫂接着问我:
“你是不是已经决定走啦?走前要跟唐琪会一次面?”
“不是,”我摇摇头,“如果我能看到她,我要向她致谢,并且劝她走;我没有办法走,我也不想走。”
元月十三日,参议会和平代表团——实际上只是一个三人小组,由城外回来了。出城前他们曾获得守军部队长的谅解和默许,但曾一再嘱告他们,无条件投降这支国军是誓死不能接受的,双方暂时休战,静候整个大局变化,是唯一可行的方案。他们极为沮丧地回来了,他们似乎不愿多报告究竟受了多少侮辱与对方究竟提了多少苛刻的停战条件。反正那些条件不是守城国军和全市市民所能接受的。
元月十四日,毛泽东发表声明,关闭了全国和平之门。在那个狂妄的声明中,他提出来谈和的条件,包括有:惩处战犯,取消宪法,废除法统——贺大哥在晚上到家来找我,指着刊登这条电讯的报纸,对我说:
“这些条件谁能接受?和平是绝对无望了,我们今后的反共战争势必要比抗日战争更艰苦更长久——也许我们能够活着看到赤祸消灭,也许我们活不到那一天就死掉了。可是,共产党迟早要失败的,只要反共的阵营健全,坚强。我们今天的悲惨命,正是咎由自取,不是共产党行,是我们自己太不行了——也许这血淋淋的教训,能使我们觉悟,能使我们奋发、振作,能使我们革面洗心,能使我们再慢慢培育起新的力量,那我们一定还有转败为胜的一天——”
我俩弄了一点小菜和酒,一边对酌,一边感触万端地谈论天下事。彷佛我们已经置身天津这座危城以外。
突然,庞司机敲门进来:
“刚刚送到的一封信。”
我一眼便看出信封上唐琪的字迹。
“送信人呢?”我问。
“走啦,”庞司机回答,“我告诉他我是您的司机后,收条也不要他就走了。”
我拆开信。贺大哥跑过来,跟我挤在一块看下去。
七十六
唐琪的信,这么写着:
醒亚,亲爱的醒亚,不管你还爱我不爱,我现在再也忍不住地要这样喊叫你一次,也许这是我今生最后的一次——
醒亚,你居然还没有走!你知道,你不肯走,带给我的焦急悲伤痛苦,有多深多大吗?你应该走的理由,上次信中,我已说得清清楚楚;只是有一点我不曾说明,今天我再也不能埋在心头了,我必须告诉你——只要你活着,活得好好地,你不必爱我,我早已不那么奢想,只要我能躲在一边看,看见你幸福、平安,就足够了。这正是三年来,唯一支持我活下去的力量。
所以我要你走,要你脱离危险,不但是为了你,也正是为了我自己。
醒亚,三年来,我几度想到自杀。我难免被人指为坠落;可是我相信我的灵块还洁白得能够被上帝允许踏进天堂。人间我已厌倦,我多渴望到永恒平静的天国安憩:然而,我不肯立即自杀,乃是又想到现在的天国里还没有一个你,为此,我还得挣扎地活下去——
醒亚,原谅我向你倾吐了这么多真情的话;当我开始提笔写这封信前,我曾再三警告自己千万不可以这么做;可是,我无法遏止,多年来,我已磨练出抑制的能力与忍受的习惯。所以,还是让我理智地冷静地跟你说出下面的话:
你必须离开天津。你有远大的前程,殉国需要人,复国更需要人,复国是你真正的责任!
我盼望你早日和那位郑小姐完婚,建立一个美满的家庭。只有我确知你是快乐的,我才有一点快乐。听说郑小姐在重庆,你应该到重庆去找她,重庆也许将成为我们第二次抵抗强暴收复国上的基地,我虔祝福你俩在那神圣的基地,愉快地生活,愉快地工作。你不要悬念我,我会处理我自己,只要我默默地想到你,我的心已经在充满暴风雨的人间觅到了避风港,我愿已足,再无他求——
三年前那篇登在天津一家日报文艺周刊上纪念我们往事的作品,我早已读到,你害我哭干了眼泪不要紧,要紧的是怕会影响到你和郑小姐的爱情。以后,你不可再写这类文章,为我,影响到你俩,是我此生绝对不要做的。
醒亚,我的话你都听清楚了没有?醒亚,我的话你都答应了没有?
醒亚,我知道,你现在想走已经买不到飞机票。抢搭飞机竟变成财富的角力,这真是一个时代悲剧。随函附上明晨九时起飞的机票一张,你可以使用,因为这种黑市票上并无乘客姓名与性别。这是一个富商为我购的票,我已答应他同机飞往上海订婚。我必须把这实情告诉你。如果你明晨在飞机场碰到一个大腹便便脑满肥肠的人物,失态地喊叫出我的名字,而为我迟迟不来机场焦急暴跳时,你千万要静坐一边不理不睬。你不必同情他,这种人赚了也花了太多的造孽钱,他以十多条黄金换来的那张黑市机票,意外地能使一个国家有用的人免掉陷身铁幕,也许是他一生绝无仅有的一次义举。
醒亚,恕我不能到机场送行。据我确知这架飞机飞走以后,再没有飞机来往了,因为三家航空服务社的老板也都决定搭这架最后的飞机到上海去!
醒亚,珍重、祝福!
唐琪 十四日夜
唐琪的信笺上,滴满了我的泪,也滴满了贺大哥的泪。贺大哥拭干泪痕斑斑的脸,抓住我的双手,嘴巴一张再张,却说不出话,呜咽堵塞了他的声带。
“醒,醒,醒,醒亚——”痛苦得令人害怕的声音,自贺大哥喉咙里迸裂出来,“醒亚,走也在你,不走也在你,有一件事,我必须现在告诉你,我再不能藏在心里,我已经藏了太久,再不讲出来,我的胸腔,我的心脏,我的头脑都要爆炸了,醒亚,我必须告诉你,我必须告诉你——”
“您慢慢说啊,别这么激动,” 我劝贺大哥,我猜不出他将告诉我一桩甚么久埋在他心中的秘密。
“醒亚,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唐琪——”贺大哥睁大着两只求恕的眼睛。
“没有,没有,”我赶快说,“这是没有的事。”
“你不知道,我得告诉你,”贺大哥的手剧烈地打抖,嘴唇也剧烈地打抖,“八年前,唐琪答应与你同去南方,是我在动身前夕跑到她那儿,坚决阻止了她的——”
“甚么?八年前,是您?”
“是,是我。那天晚上的深夜一点半钟,我跑去找她。她央求了我半天要跟我们一同走,我不肯答应;最后,我调转头来央求她,她答应了——”
“她答应了甚么?”
“她答应不走,答应按照我已经想好的词句,给你写一封信,她答应第二天准时请那位方小姐把信送到火车站,她所答应的,她都做到了!”
“是您,是您?”
“是我,是我,我答应她的,甚么也没有兑现,我答应将来负全责让她跟你见面,结果到今天,她还没有见过你一面——是我,是我,都是我!我知道我这个过错犯得有多大,尽管我的本意是为你设想,是为了你好!我知道这些年来,你唯一不能原谅唐琪,唯一憎恨唐琪的,就是她那一次的背信,然而那一次背信,却是我逼迫她做出来的——”
贺大哥的话,像一阵猛烈的霹雳,击中我的头顶,我的神志全失,旧的我已不复在,新的我变成了一头狰狞的兽,我向贺大哥身前急扑过去,然后,疯狂似地抓住他的脖颈:
“你这狠心的人!你害了我!你害了唐琪!你跟我们有甚么冤仇?要把我们害到这种悲惨的田地!你,你——”
贺大哥毫不抵抗,像一只豺狼嘴下的羔羊,像一只苍鹰爪下的雏鸟。他闇哑地,低微地喃喃着:
“是我的过错,是我的罪,随便你今天怎么处置我,只要你不再误解唐琪,只要你明白唐琪是怎样一个女人——”
当我的双手狠命地抓紧贺大哥的一剎那,他惨叫了一声,我才像由一个噩梦中惊醒,我立刻把手松开,并且跪扑在他的膝前:
“原谅我,原谅我,贺大哥,贺大哥,原谅我刚才的冲动——”
贺大哥抚摩着我的头,一面饮泣,一面叫着我:
“好兄弟,好兄弟,快起来,快起来——”
我简直无法重新抬起头来看贺大哥一眼。这个人,在太行山,救过我的命!这个人,在我一生奋斗向上的过程中,给了我最大的指引、援助与力量!这个人,爱我,护佑我,体贴我,无微不至!这个人给我的恩情,无法计算!我刚才却竟会那么对待他!我刚才却竟会那么仇视他!
电话铃,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我站起身,抛下贺大哥,开门走向甬道。我知道这是找我的电话——这两天深更半夜报社都要给我打电话来的。
我拿起话筒,刚刚喂了一声,意外地,对方立刻传过来一个那么生疏又那么熟悉的女人声音:
“醒亚吗?我是——”
“你是琪姊,你是琪姊,”我悲喜交集地喊出来。
“你收到我的信吗?”
“收到了。你现在是在哪儿?我要去看你!”
“不,不,你不要来,你要听我的话,明天一早飞上海!”
“琪姊,琪姊——”
“别光叫我,告诉我,你答应了我明天去上海吗?”
“琪姊,我要马上跟你见面,我有太多的话要跟你说,我要跟你在一起,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再不分手,再不离开——”
“醒亚,醒亚,醒亚——”
“别光叫我,快告诉我你的住址,我一定要见到你,才肯走,并且要你跟我一块儿走!”
“那不可能,飞机票只有那么一张!”
“那,我不要走,我要留在天津,守住你,要死要活我们都在一起!”
“醒亚,快别再说下去,我不能要你那样做,一个真爱你的人永远不会要你那样做!”
“琪姊,我对不起你,原谅我,饶恕我,你为我吃的苦,受的折磨,我都知道!还有,八年前,你答应跟我同去南方,结果由于贺大哥的阻拦,你才给我留下那封信,贺大哥也已经告诉我了——”
“别再提那回事,别怪贺先生,他全是为了你好,怕我连累你,也是为了我好,怕我过不了战地生活,他是正人君子——这次,他老早就主张你走,凡是爱你的人都主张你走,醒亚,你到底明天走不走?”
“你先答应我现在去看你,我才答应明天走!”
“我们见了面,你就更不肯走了!别说你,就是我,我也会感情冲动地拉住你不放你走,我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爱你的女人,我会那样做,所以我们绝对不能见面!”
“我不要走,我要跟你在一起!”
“醒亚,理智点,你要走,你要到重庆去,去和郑小姐——”
“快别再提她,我们已经一年多不通信,我要跟她解除婚约,我要你答应嫁给我——”
“醒亚,我不许你讲这些话,我不能破坏别人的婚姻,我要那么做,我早在三年前就可以做了,我绝不能在三年后的今天还做那种事!醒亚,我不要再听你讲任何话,我只要你答应我明天走!”
“琪姊,琪姊——”
“醒亚,醒亚——”
半天,半天,电话筒里沉默无声,只有两个人遥遥对泣的回音,在凄惨地波动——
“醒亚,别再哭了,你再哭,我也许就会答应你来看我了;可是,我不能那样做,那样会毁了你,也毁了我。你听,我已经不哭了,醒亚,你快答应我明天一定走——”
“琪姊,我,我走,我,我,我明天走就是——”说完,我突然放声嚎啕起来。我这才发觉姑母、表嫂、表哥、贺大哥,都正围在我的背后。我忍住悲恸,重新拿起听筒。
“醒亚,不许骗我,明天一定走,一路平安啊——”
“琪姊,琪姊,”我全然不顾身后有姑母一大堆人,连连冲着话筒呼喊不止;可是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断。
沉寂了半夜的炮声,又开始隆隆地吼叫,机鎗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听得清楚——
七十七
姑母、表嫂,帮我整理好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