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与黑 作者:王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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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与黑 作者:王蓝-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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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蹲在边道上喝酸梅汤的庞司机突然觉察到我的出现,立刻跑过来: 
  “您要用车呀?” 
  我向他摇摇头: 
  “我先回去吃午饭了,告诉郑小姐,说我来过了,说我请她早点回去!” 
  我知道,我说了等于白说,美庄绝不会回家吃午饭的。可是,真出人意外,她竟然回来了。 
  “背时!背时!背时!,”连说了十几个“背时”,美庄扑在我的肩头哭了出来,“启新疯狂地下跌不停,做‘空’的人都大赚其钱,偏偏我们做‘长’,越跌我越买进,我不相信打不垮那些短命鬼做‘空’的散户——可是后来情势不对了,听说几家大户竟以我做目标,跟我斗法,联合起来大量抛出,这时候庞司机报告我说你来过了,更使我心里乱上加乱,平时的冷静理智,都不翼而飞,我仍旧坚持到底,买进买进买进——”她气喘喘地,像个负伤的小兽,最后把我紧紧地抱住,呜咽出来: 
  “醒亚,我垮啦!我垮啦!” 
  “我早就告诉过你,做股票风险太大;你不但不听,反而亲自到市场去做,那地方你怎么能去呢?” 
  “高大嫂她们说在证券行里坐听行情,不如亲到市场消息灵通,头两天到市场确有斩获;可是,今天垮了,垮得好惨哟——” 
  “赔了多少钱?” 
  “一亿三千万!” 
  “什么?一亿三?” 
  “是呀,不过我没有结账,我想听你的话,买进‘实货’。” 
  “那得需要多少现款呀!” 
  “最少十个亿!” 
  “是不是和高大奶奶她们平均负担?” 
  “唉哟,她们那几位太太好可怜哟!以往大家赚钱是平分的,这次如果赔的少,当然她们也会拿出来;可是赔的太多啦,她们简直都吓得魂不附体了,一个个面孔苍白,双手冰冷,都抓住我不放,差点儿就在汽车上给我跪下磕头了。高大嫂还比较沉住一点儿气,直劝大家别着急,慢慢想办法。我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便一口承担赔的统统归我负责!” 
  “甚么?美庄!”我叫出来,“大方也不能大方到这种份儿上呀!这不是等于合伙吃你一个人吗?” 
  “她们吃到我甚么啦?她们跟我同舟一命;是你们天津几个做股票的大户合伙吃我!我非跟他们较量一下不成!” 
  “可借你的雄心壮志都花在这上面——” 
  “别作文章啦,醒亚,快帮我想办法,买进‘实货’!启新就会再涨上去的,有‘实货’在手,早晚能翻本甚而还捞几文!如果不买进‘实货’,今天就得白白给人家一亿三千万!” 
  “我有甚么地方去弄十个亿?” 
  “唉呀,不是向你要,只是借用几天。”美庄不再哭了,向我摆出了冷静谈判的姿态,“我已经打电报给父亲,也给两个哥哥分别求援了,他们日内就会把款子调过来,尤其我三哥开钱庄,几个亿在他那儿不算一回事。” 
  我答应替美庄凑一部分。结果,把姑母、表嫂的积蓄,搜刮一光,另外又向几个比较宽裕的朋友挪借,再加上我向报社预支了半年的薪金,也仅仅凑足三亿。 
  “你只负责三个亿,”美庄大失所望地,“简直是‘小儿科’!” 
  “已经是最高限度,再没有办法了。” 
  “怎么不向报馆借?” 
  “已经破例地透支了六个月的薪水!” 
  “傻瓜!谁要你借薪水?六十个月的薪水也无济于事呀!我是说你怎么不下个条子挪用几个亿?你可以下条子的,你是一社之长!” 
  “美庄,我怎么能做那种事?再说报社里也没有这么多现金,就是有,也不能为自己的未婚妻买股票用。” 
  “用过要还!不是抢劫跑掉!听懂了没有?‘小儿科’!”美庄把嘴撇成个小瓢,接着,突然冲口而出: 
  “醒亚,掏出良心来!忘了共产党在学校害你,我偷偷地拿出钱来救你吗?忘了你在医院割盲肠,没钱出院,我拿出钱来救你吗?现在,到了你们天津,你竟对我见死不救,我们之间还讲得上甚么爱、爱、爱?简直是屁、屁、屁!” 
  美庄的话,像一条条鞭子抽挞着我的头脑与心脏,我压制住自己的自尊遭受严重伤害后企图反抗的忿愤,我忍耐地,理智地,并且相当亲切地拉住美庄的双手: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每一件对我的好处。可是,你应该明白,当初你用钱救我的目的,是为了爱我,如今你要我挪用公款,变相地贪污舞弊,不但不是爱我,而且是害我。同时,我为了爱你,我必须规劝你不要再做股票了。而且,我如果不问不闻,甚至于怂恿你继续做股票,也就是害了你——” 
  “不要听,不要听,简直是一篇枯燥无味的社论!”美庄甩开我的双手,开始在地板上暴躁地走来走去,“你害我,我害你,我们就互相害,害,害吧!当了社长还这么‘小儿科’,当了市长、省长、大总统,也还是个‘小儿科’!” 
  “美庄,我并不是如你所说的那么小气、寒酸、吝啬。这样好啦:一亿三千万,不要你出一块钱,全部由我付,今天就跟人家结清账,只要你肯答应我,以后绝对洗手不干,再不跟高大奶奶一伙儿做股票。” 
  她背过身去,显然是在思虑我的建议,我满心盼望她同意这么做。可是,她迅速一扭身: 
  “谢谢你的盛情好意,郑大小姐忍不下这口气,我非跟这次做‘空’ 的大户斗斗法不成,要是在当年的四川,我非叫爸爸的马弁们把这些龟儿子抓起来!” 
  我再无话可说,只好听任美庄自行处理。 
  晚上,美庄摆着一张得意骄傲的面孔,回来了: 
  “还差七个亿,有甚么了不起?高大哥找人借了五亿,另外两亿证券公司替垫上了,都按天由我付利息!人家都相信我不会逃回四川!” 
  不出一周,美庄收到四川兑来的钱,在这一周内启新似乎已经微有上扬的趋势,美庄有了十亿现款,没有立即还债,又全部买进“实货”,她这一手确也相当厉害,启新的行情果竟一涨再涨,收盘时创出新高价! 
  “醒亚,你不是打过仗吗?我这叫做‘奇兵制胜’!”美庄把前几天对我的不悦,完全抛往九霄云外,拉住我在房间里不停地欢呼旋转,“大家都讲我是将门虎女,巾帼英雄!好开心,好开心,好安逸,好安逸!” 
  三亿,一文不少地,退还给我了,美庄一定还要照付利息,当然我不肯接受,她笑玻Р'地说: 
  “倒还漂亮,从今不再叫你‘小儿科’,亲爱的!” 

  六十八 

  美庄在股票市场争气露脸以后,日子过得十分欢快。看来,她已深深爱上天津,真是“乐不思蜀”了。 
  我知道我极为矛盾。我愿意我们能够早点结婚,我幻想无论如何,结婚对于一个由小姐变了妻子的女人必会发生相当的影响,起码,她不会比婚前更心浮更贪玩;相反地,家庭的温暖可能使她逐渐静下心来,乐于和自己的丈夫共享一份新鲜的安谧的生活。我又想到,如果,我们有了一个孩子,美庄将更会珍视自己的家庭,热爱自己的家庭,时光一晃,我们也就老了,难道当我和美庄变成了老头子和老太婆以后,还会呕气吵嘴吗?一定不会了,我们将有一串相敬如宾相亲相爱甜甜蜜蜜的老年夫妇的好日子,正如在重庆订婚时维他命G所祝贺我们的,我们将举行“金钢钻婚纪念”,宴请宾客——我越想,越乐观,越坚信只有立即结婚才不致于使这个幻梦落空。可是,我稍稍再多想一下,就不禁万念俱灰了,万一美庄婚后仍旧依然故我,我将如何打发那悲惨的未来的悠长的岁月呢?她要我无条件地驯顺服从,她要我不择手段地 
弄钱,满足她那漫无止境的奢侈享受,她可以要我那样做,因为她会认为她有理由和权利要我那样做了|她已经是我的妻子——我越想越恐惧,越坚信只有此生永远不和美庄结婚,才能躲避开这个可怕的噩。 
  我想到了和美庄解除婚约。可是,当这个念头刚一发生时,我便感受到无比的痛楚与悲哀。那样做,我觉得我就是个太无用也太狠心的男人了。一个男人不能使自己的未婚妻对他一直保持初恋热恋时的倾心爱慕,不是太无用吗?一个男人无法用爱,用真,用宽容,去影响自己的未婚妻,反而孟浪地提出拆挡分手,不是太狠心吗?美庄不再爱我了吗?不是,起码她还没有先向我提出解除婚约的话。在她还一心一意爱我的时候,我竟提出这个要求,我不是太懦弱,太卑劣吗?我想起了许多美庄过去的好处—— 
  我也想到,如果跟美庄退了婚,我就跟唐琪结婚。可是,马上跟着这个念头而来的,是更大的惶惑与不安。唐琪已经到东北去了,她也许由于心灵受到创伤太重,永远不再回到天津,永远不想再跟我见面了。我伤害了一个唐琪还不够,还要伤害一个郑美庄吗?天下有多少女人让我如此伤害下去呀?我感到自己愚昧,感到自己丑恶,感到自己残酷—— 
  仁慈、信赖、宽容,仁慈、信赖、宽容——是的,我应该保有一颗充满仁慈、信赖、宽容的心,去对待美庄,去爱美庄。这是我唯一可走的路。我终于决定走这条路。 
  可是,美庄对我,却太不仁慈,太不信赖,太不宽容了。做梦也想不到,空前的大风暴竟在我们中间降临: 
  一个下午,她由高家回来,一上楼,就怒发冲冠地跳进我的小卧室: 
  “张醒亚!” 
  我正在赶写一篇有关最近“苏北共党决堤淹没了三百平方里地区”的评论,看见美庄来势汹汹,又连姓带名地喊我,知道事态极为严重。 
  “张醒亚,还写甚么东西?”她一手抢走我的文稿,看了几眼,猛把它撕碎,“天天写,天天写,写够了情书,写社论啦!你这么慈悲地同情苏北三百平方里以内的人民惨遭灭顶,你怎么对自己的未婚妻却这么残酷,一心想把她欺侮死呀?” 
  “你说了一大片甚么?我简直不懂!” 
  “别装傻,你时常关住房门说给报社写文章,是不是给那个妖精写情书?你时常不愿意陪我上街,说是这里开会,那里开会,是不是跟那个荡妇去幽会?” 
  “美庄,你疯啦,你究竟说的谁?” 
  “谁?唐琪!” 
  像一颗炮弹,轰地一声,正好在我头顶上命中。我觉得眼前一阵昏黑。可是,很快地,我便恢复了正常。我无愧于心。我在认识美庄以后,从未和唐琪通过一次信,更从未跟唐琪会过一次面。美庄这突如其来的发作,简直不知从何而起。 
  “好厉害呀,你张醒亚,你要瞒住我到多久?怪不得你一直反对我跟高大哥高大嫂来往,原来你是怕人家泄露你的秘密呀!好,高大嫂都跟我讲啦,想不到你张醒亚还有这么一手沾花惹草的本事!” 
  “高大奶奶说了些甚么?” 
  “怎么,你要去杀死她灭口呀?可惜晚了一步,你为甚么不在今天以前把她杀死呢?” 
  “我为甚么要平白无故地杀人?我问你,她到底在你面前搬弄了甚么是非?” 
  “搬弄是非?”她开始双手叉腰了,“我问你,你认不认识唐琪这个女人?” 
  “认识。” 
  “你跟她是甚么关系?” 
  “她是我表嫂的表妹。” 
  “我知道,我是要问你和她两人之间的特殊关系。” 
  “你应该分开问我:是以前的关系?还是现在的关系?我去重庆以前跟她很熟;自去重庆,到目前为止,六年多根本再没有见过她一面,可以说是毫无关系!” 
  “鬼信你的话!哼,怪不得一胜利,你急得命都不要地赶回天津来,”她冷笑了两声,“哼,我原以为你是真想和姑妈、姑父、表哥、表嫂、表姊,还有贺大哥一帮人早点见面;没想到还有个唐琪烂污女人勾你的魂哩!” 
  “美庄,我们心平气和地谈,好不好?你这么骂骂咧咧地,叫姑妈她们听到多不好!” 
  “我骂唐琪,你心疼啦,是不是?我就要骂!就要骂!就要骂!烂污货!演文明戏的!交际花!舞女!歌女!荡妇!妖精!这都是高大嫂加给唐琪的形容词,你心疼,我可以陪你去找高大嫂算账!” 
  “高大奶奶真是莫名其妙,你来了这么久,她怎么突然心血来潮地跟你讲唐琪的事?” 
  “人家可不是成心跟你过不去,人家只不过是觉得我郑美庄太好了,不留心地说出唐琪来。高大嫂今天包饺子请我吃,一面吃,一面对我说:‘郑大妹子呀,你这么聪慧伶俐,漂亮活泼,又这么慷慨仁慈,热情义气,我们那醒亚老弟可是几辈子修来的这种好福气呢?自从醒亚老弟跟你订婚,就步步高升,先当特派员,紧跟着当社长,这还不都是你带来的鸿!要是醒亚碰不到你,仍旧跟我们一个亲戚唐琪表妹,搅在一起呀,还不一定得倒多大的霉!那个狐狸精把醒亚迷得好厉害哟!’我一听,立刻再也吃不下一个饺子,原来我以身相许的张先生竟还瞒着我跟别人搞桃色事件,我气死啦!高大嫂还劝了我半天,又怪了半天她自己嘴快多说了话,可是人家全是一片对我的好心,并不是在我们中间挑拨是非!” 
  “美庄,她既然向你提到了唐琪,你就该向她问个清清楚楚!她可曾说我这次胜利回家跟唐琪见过面,通过信?” 
  “她没有讲,”美庄怒视我,“还用人家讲呀?唐琪由东北想尽方法到天津来,为的甚么?高大哥又告诉我唐琪一直住在皇后饭店当交际花,难道你会不三天两日去?” 
  “唐琪住在皇后饭店当交际花,我倒还是第一次听见人说。你不妨亲自去皇后饭店,调查调查!” 
  “我去找她?她配?我是你张醒亚正正式式的未婚妻,她是甚么东西?她凭甚么资格跟我讲话?” 
  “歇歇火吧,美庄,”我似乎已经被吵得疲乏了,我尽量把语调放得缓和,希望慢慢地把唐琪的实况告诉美庄,“唐琪早已经又回东北了,根本不在天津。” 
  “好哇!这才真是不打自招!你刚才还说回到天津始终没跟唐琪见过面,那你怎么知道她的行踪这么清楚?知道我要来了,先把她打发走,好手腕!不愧是学政治的!我告诉你,有我没有她,有她就没有我,你休想两头都不放!” 
  “她去东北,是表嫂告诉我的,并且她还特别转托表嫂祝福你和我的婚姻美满!不信你去问表嫂!” 
  “用不着她耍这套假仁假义哟!我也用不着问任何人。我只要问你,你为甚么对我这么不忠实?你为甚么爱了我又爱唐琪?” 
  我长吁了一口气: 
  “美庄,我并不是爱你以后才又爱唐琪的,这怎么算我对你不忠实?” 
  “那你承认是先爱的唐琪啦!” 她猛然跳到我面前,两只拳头拚命地往我胸上乱搥,“你好狠心哪,你好狠心哪!你第一个爱人并不是我,我不要别人爱过的男人,爱情是独占,我不要做第二,我不要做候补,我不要,我不要——” 
  一面搥我,美庄一面歇斯底里地放声哭起来。 
  我意识到她或许正是由于过分爱我,才这样激动。我想,我应该谅解她,并且劝慰她: 
  “美庄,你年纪还小,再过几年,你就知道同情这个悲惨社会里,像唐琪这样遭遇可怜的女人了——” 
  拍!一个耳光落在我的颊上,美庄简直变成了我从不相识的一个毫无理性的,凶悍的陌路人: 
  “我小!我小!我知道你嫌我小!你喜欢唐琪,唐琪比我大,比你也大!你们两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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