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与黑 作者:王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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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与黑 作者:王蓝-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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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庄,你犯甚么孩子脾气呀,”我叫了出来,“你已经够漂亮啦,整容不是太多余吗?” 
  “不,我多少年来,就恨自己的鼻子不够高,眼睛不够大,最近越看外国电影,越觉得人家女明星们的高鼻子、大眼睛、长睫毛好看,越觉得自己的‘尊容’不太高明。” 
  “乱讲,”我拉她过来,要她依偎在我的面前,“中国人要那么高的西洋鼻子干甚么?你不知道,我多么喜欢你现在的模样!听说许多人整容整出了毛病,一阴天鼻子就难受得要命,你何必自找苦吃呢?” 
  “那是医生手术不好的缘故。要能到美国去整容,我相信那是绝不会整出毛病来的。天津虽大,连个整容医院都还没有,听说上海、香港和日本都有。醒亚,结婚前,你可一定要答应陪我走一趟呀!” 
  “我恐怕没有时间去上海、香港、或日本,再说,也没有甚么必要。” 
  “谁说没必要?”美庄有些耐不住了,挣脱开我的臂环,把头一扭,“到结婚那天,成千的贺客都要品头论足地批评新娘子一番,难道我甘心叫人家议论我甚么都好,单单鼻子有点低吗?我绝不肯!” 
  “你是我的新娘子,又不是别人的新娘子,管别人的批评议论做甚么?只要在我心目中,你永远是一位下凡的天女,不已经足够了吗?何况,见过你的亲友,都夸奖你漂亮,将来吃咱们喜酒的,左右不过仍是这一些亲友,那你又何必为他们整一次容呢?” 
  “正是为了他们已熟识了我的面孔,我才更要整一次容,好叫他们在我们举行婚礼时大吃一惊哩!你不愿意听贺客们交头接耳地说着:‘唉哟,怎么新娘子比以前更漂亮啦,彷佛甚么地方改了样儿呢?’我可是要听这些话的。” 
  我长叹一声。看来,整容比婚礼的地点,对于美庄更为重要,更为势在必行。 
  姑母比谁都盼望我和美庄早日完婚,一再托人查看黄历,她告诉我们: 
  “用不着等到秋凉也可以,夏天里也有不少好日子。” 
  当姑母看到美庄大量采办衣物时,高兴万分地以为我们正在做结婚的准备,后来又看到那些东西一一分散给别人,才知道没有猜对。她也逐渐发现美庄过于贪玩,不喜欢安静地待在家里,又看到我每天被绑架一般痛苦地陪美庄上街,或跳舞,对我的心情和健康倍为关怀。一天,我必须连夜赶完一篇社论,姑母心疼地直说: 
  “可别累着呀。这么白天夜里地累个不停,也不是好玩的,所以还是听我的主张早点和郑小姐结婚的好,女孩子家在婚前难免贪玩,结了婚做了主妇,就可以专心管家了。” 
  姑母说这话的态度与用心,都是极好的。可是,在一旁的美庄,却立刻表现了不大开心: 
  “唉哟,季伯母,您可别这么说,结婚以后,醒亚更得听我的啦,我才不想管家呢,我看醒亚倒很适宜管家!” 
  姑母笑了笑: 
  “我是老古板,不懂你们现在摩登的规矩,说得不对,郑小姐可别见怪。” 
  这是姑母和美庄之间完整感情第一次发生裂隙。姑母也许并未介意;在美庄心中,我看得出,她原对姑母那份好感,就此开始宣告破产。 
  “醒亚,我们结婚以后,可再不能住在季家!好容易气不错,没有亲婆婆管,难道我还要请个姑婆婆来管吗?”美庄几次这么气忿忿地跟我讲,接着她又抱怨我不该不早点搞一栋房子: 
  “那天高大哥还对我说呢:‘接收大员们简直没有一人没有接收房子的,只有你的醒亚老实得急气人,死气人,竟然一直住在姑母家!’还有,你们报社不也有一栋很漂亮的住宅楼房吗?你当社长不留着自己住,反叫四、五家人搬去做甚么员工宿舍,搞得那么乱,那么脏,真是好滑稽,好没得道理!” 
  “一旦决定了婚期,租一栋房子或顶一栋房子的力量,我想,我还能够办到。”我心平气和地跟她说,“我不会难为你的,美庄。” 
  “那么现在就去找房子好啦,我再不想住在季家了。要不,从明天起,我搬到利顺德大饭店去!” 
  经过我一番好说歹劝,总算又留住了美庄继续住在家中。可是,我却又担心她天天跟姑母碰面,会不会再闹出更大的不快。我这倒是想得多余了;以后的日子里,美庄几乎和姑母难得有见面的机会,实际上,和我相聚的时闲也少得几乎没有了——她的全部时间开始消磨在高大奶奶的身边,虽然名义上她仍然是住在季家。 
  一开始,是美庄被请到高府打麻将,我不但未加阻止,反而认为有人陪美庄玩玩牌也好,免得一天到晚拖住我,不能做事。可是,想不到,美庄竟会对高府的牌局一下子就那么入了迷。 
  有时候,已经下半夜两三点了,美庄打电话回来,叫车子去高府接她,回来后,她少不得要洗个澡,还要兴致勃勃地把我叫醒,向我描述一遍这一天的“战况”,才肯回房去睡。我硬着头皮,忍着瞌睡,听她讲述竹战经过,尚能勉为其难,只是对于她高跟鞋卡卡地大声上楼,以及由浴室传出来的哗哗地大声放水,深深感到不安——因为那将把姑母一家人,全由梦中惊醒。 
  我劝她应该早点回来,她干脆在高家连打几个通宵。 
  我开始感觉事态严重。美庄却轻松异常。 
  “我又不是想赢他们的钱,”她说,“只不过是好玩罢了!” 
  “我知道,你打牌不是为赢钱;那何必这么一上桌就不下来呢?看你,这两天又变瘦了些,听我话,不要再打啦!” 
  “是呀,我并不想赢那些二大婶、三大姨;可是她们输了钱,那种焦急、难受、窘迫的各种表情,是我最想看的呀!我以前不是跟你讲过我父亲打牌赢得那些四川大绅粮们丑态毕露,然后又把赢到手的钱还给他们的故事吗?这回,在你们贵天津,我可也照样地大表其演了:当我欣赏够了那些太太们的窘迫相后,宣布无条件地退还她们的本钱时,我好开心哟,我彷佛觉得跟父亲一样地伟大了——” 
  我摇摇头,惨然一笑。 
  “可不见得场场都是我赢呀,” 她继续得意地讲下去,“有时候,我输了,我并不痛惜钱;可是,我不能落个‘战败’的丑名,我忍不下那口气,所以我要求四圈跟着四圈地加,直打到我转败为胜为止。有几次天已大亮,我仍然大败,便约好一律在高家睡到中午,再起来接着决一死战——” 
  在美庄迷醉于高府的竹战期间,另一件促使我和美庄发生争执的事情发生了。 
  美庄答应了负全责代高大爷向贺大哥索取一张证明书,那证明书上要说高大爷在抗日期间曾担任过地下工作。 
  美庄一跟我提出这件事,我立刻告诉她,这是绝对办不通的。因为在美庄到津以前,高大爷也曾向我郑重拜托过,要我转请贺大哥帮忙这件事。我无法向贺大哥开口,我比贺大哥更清楚高大爷在“抗日工作”上的贡献,而耿介如贺大哥者,不问可知他绝无接受这种无理请求的可能。 
  “高大哥说过,社座不肯帮他忙,如果社座肯帮助他弄到手那么一张证明书,他早就会升任处长或是副局长了。”美庄这么说,“看人家开口叫你社座闭口叫你社座,你就答应了人家算啦!” 
  “我答应有甚么用?证明书是要贺大哥出的。”我回答,“再说根本谁也不能答应!你要知道,高大爷曾是一个很活跃的亲日份子,从来没有做过一天地下抗日工作。若非政府宽容,他这号人物也该坐几天牢的。” 
  “是呀,我知道,他要是当真做过抗日工作,还希罕贺大哥的证明书干啥子?可是,人家当初鼓励你到南方抗战是千真万确的呀!你能到南方,又能遇到我,不都是高大哥的好处吗?” 
  “我的天老爷!我今天可要正式告诉你,美庄,当初最反对我去南方的,不是别人,就正是这一位高仁兄!” 
  “好啦,好啦,我看你跟他有点成见;不过,我说的话不能不算数,我相信我亲自去找一趟贺大哥,他绝不会刮我的胡子!” 
  我劝美庄不必去,因为任何人去也定要挨“刮”无疑。 
  美庄不信;结果,羞恼成怒地回来了: 
  “哼,有啥子了不起?不就是一张破纸写几个字吗?我郑美庄生来没有这么低头地求过人,他贺力竟这么不识抬举!不写算啦,我马上写信回重庆,叫我爸爸给高大哥写个证明!” 
  “甚么?”我失声笑了出来,“令尊大人甚么证明书都可以出呀!” 
  “怎么样,”她把腰一叉,“堂堂陆军中将的证明书不比贺力的证明书值钱呀?以前爸爸派了许多‘外交代表’出川,就给高大爷来个驻天津的代表派令,一切都解决啦!” 
  “抗战的时候,你们老太爷派的那一门子驻天津代表?难道要跟日本人办外交呀?” 
  “好,好,不派他当代表,就派他担任抗日地下工作又有甚么不可以?”美庄把眼瞪得凶凶地,我已经整整一年没有看到她这种蛮横无理的架式了,我简直气忿得无以复加,终于忍耐不住地,吼出来: 
  “美庄,你清醒点好不好?四川军阀竟可以派天津的地下工作人员?” 
  也许我的话说得过重了,美庄立刻跳起脚来骂我: 
  “你说谁是军阀?你说谁是军阀?好,你说我父亲是军阀,我看你才是军阀!你没有一兵一卒就这么厉害,你要是有我父亲那么多的军队,还得了?还了得?我看不但要做军阀,恐怕要做杀人魔王啦!” 
  这一吵,把姑母、表嫂、表哥都吵来了。姑母不解详情,看见美庄流泪,气得直抖,便连连责怪我不对,理由是说我比美庄大了两岁,而美庄又是老远到天津来做客。表嫂弄清楚了真相以后,一面劝美庄不必过于太热心帮高大爷办这件事,一面抱怨她的胞兄: 
  “都是我这个哥哥不好,惹得你们吵嘴,他已经是电信局三朝元老,也已经从科长升成副处长了,气很不错啦,还犯甚么官迷?气死人!” 然后,表嫂又分别向我跟美庄拱揖,要我们熄火。 
  最后,连姑父都来加入劝解: 
  “郑小姐,今天晚上我请客,吃刚上市的一种美味,你一定喜欢吃,因为在四川恐怕不常吃得到。” 
  “是不是大对虾?季老伯!”美庄对姑父的面子还算十足,当即破涕为笑地答话,“已经吃过几次了。” 
  “不,是刚刚上市的肥螃蟹!” 
  大家一阵欢呼,对于吃螃蟹,没有一人不感兴趣!在旧法国菜市对面的“屯(左屯右耳)酒香”,我们痛吃一顿。那是天津很有名的一家专门卖螃蟹的馆子,除了螃蟹和酒,没有第三样食品供应。 
  饭后,表哥提议去美星跳舞,当然目的仍是为了讨美庄的高兴。结果姑母也陪我们去了。在舞池中,美庄和我言归于好,我们互相道歉,又互相约定今后不再为别人的事情发生争吵。美庄在我怀里,舞得很高兴,她的头一直紧紧地偎贴着我的脸。 
  姑母似乎看到了我和美庄的“贴面舞”,音乐停止时,我们回到台子那儿休息,姑母轻轻地欣慰地,对我说: 
  “两人已经讲和了吧?看你们跳得怪亲热——” 
  有人说过:爱人之间,发生一次争吵,增加一次情感。但愿如此,我祈着。 

  六十七 

  一连几天,美庄都很早回家,我为她毅然停止了到高府打牌,感到欣喜,也感到自豪——究竟我的爱情力量大过那一堆牌桌上的女人。 
  可是,我想错了。是另一个力量把美庄牵走了——美庄的兴趣由牌桌移到了股票市场。而牵她移转阵地的,仍是以高大奶奶为首的那个太太集团。 
  当我发现美庄,每天被那些太太们前护后拥地围在证券行打发日子,我不禁吃惊地劝阻她。 
  “这有啥子了不起?又不熬夜,又不会伤朋友和气,输赢又比麻将大得多,冒冒险费费心思,值得呀!” 美庄告诉我她何以喜欢买卖股票的一大堆理由,“还有,你大概也不会忘记,上个月慧亚表姐带我们在唐山参观启新洋灰公司、和开滦煤矿时,你一再称赞他们在实业上的贡献;那么,我现在买点启新和滦矿的股票,不也就是有意义的投资建设工作吗?” 
  “美庄,”我说,“你要是真心投资,拿出钱来创办个新工厂,我倒赞成;你要想存股票,买下‘实货’ 来等着分股息,我也不反对,因为那等于储蓄。可是,你们现在做的是每天结账的赌博,买空卖空的投机呀!股票市场风险很大,不少人因为做股票破产、打官司,或自杀——” 
  “没问题,我相信我的智力、思考,再加上高大嫂老马识途的指点,绝对有胜无败。这一连几天,已经证明了我们的战略正确与道亨通,我们买进甚么,甚么就大涨,我们卖出甚么,甚么就直线下降——”美庄说得眉飞色舞,并且一再约我每日也能陪伴她,同往她们每天必到的那家开设在威尔逊路一座大厦上的证券公司。 
  却不过美庄的坚邀,总算陪她去了一次证券公司;以后,我再无时间和兴致前往。美庄已做了我那部汽车的首席主人,她每天都要接送那些合伙做股票的太太们,股票做得得意,少不了要请那些娘子军吃饭、听戏,或采办百货赠送,以酬报贡献战略的功劳。于是,弄得我好几天见不到汽车的面。美庄倒也表示了一次歉意: 
  “对不起呀,醒亚,害你坐三轮车;不过你是一直主张刻苦节约的,大概不会感觉甚么不便吧?” 
  不知是美庄自己还是她的智囊们出的鬼主意,她们突然开始自证券公司撒退,改往马家口股票市场“作战”! 
  证券公司的环境,还布置得高尚幽雅,虽然报行情的电话偶尔会带给人们小小的骚动,但是大家尚能坐在沙发上,吸吸烟,吃吃茶,谈谈天,或是安静地用思考,准备下注;股票市场就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了,在两个大房间里,买卖双方、市场职员、双手各执一只电话听筒的行情报告员、各证券公司的跑街、代客买卖的“布洛克”,混乱地挤做一团,天津人的特殊大嗓门,在这儿尽情地展放,每个人的神态都不正常,彷佛他们的神经马上就会爆裂,不断地有着比鸣放爆竹还清脆的巴掌响声迸发——那是代客买卖的“布洛克”们为了加强热烈的气氛,为了表示代客人争取一秒钟内行情涨落所造成的利润,而故作的紧急措施: 
  “买五百!买八百!买两千!(注:此处五百、八百、两千,系指股票每股的单位。)”唯恐对方听不清,便一面吼叫,一面向卖方的后脑、脖颈或是膀臂上送过来三巴掌。 
  “好,卖五百!卖八百!卖两千!”相同地,三巴掌还了回来,交易就此精确完成! 
  市场内没有一个女人,许多汉子打着赤膊,汗流浃背地在那儿冲锋陷阵般地拚命跳叫。这地方,美庄怎么能来呢?亏她们想得出主意: 
  把汽车停在市场门口,美庄和高大奶奶一伙儿坐在车里,市场内部的情况仍可一览无遗——那市场大门是根本不关的,由市场的大玻璃窗看进去,更是形形色色尽入眼底;两个“布洛克”看来已是专门伺候美庄这几位好客户的了,只见他俩轮流跑进跑出,一会儿冲进市场振臂高吼,一会儿钻出人群,奔向车厢,探进头去,报告战果,听候美庄发号施令—— 
  我躲在一边,看得清清楚楚。 
  蹲在边道上喝酸梅汤的庞司机突然觉察到我的出现,立刻跑过来: 
  “您要用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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