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白得那么舒坦。淡淡的玫瑰色,呈现在她的双颊,像朝霞染在洁白晶亮的象牙塑像上,越发使她的皮肤显得格外可爱、动人,那简直像奇异光泽的透明体,似乎一点点颤动或微风就会把它震碎或是吹破。她的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更是令人担心它马上会倾溢似地,那么灵活而清澈。
我再度转过头来,重把视线落在她的身上。感谢天,她已经不再用那过于明亮的一双眼睛看我了。她正微侧着头,拉着高家二少奶奶的手。我看到了她的秀美挺直的鼻子,与不靠一点口红而轮廓极为清楚的菱形嘴唇,当她两个嘴角一起微向上翘,变成一个元宝型的时候,我更清楚地看到了凹在她腮边的深深笑涡。我又特别留心地观察一下她的头发与服装:她的头发,并不是如姑母当年所说的“乱得如鸡窝般”的飞机头,而是大波浪似地,舒适地睡在颈上;她穿着一件长袖淡绿色的毛衣,没有露出臂膀,一件丝棉质的花旗袍,过了膝盖一大块,腿也并未赤裸,而是穿着长长的淡咖啡色的丝袜子。在那个女人堆里,她的打扮装饰,一点不显得艳丽或妖冶,反而显得十分雅致。我想跑到姑母身边去问一下:如果,这位少女果真是唐琪的话,我应该指出姑母当年对唐琪的描述失实。可是,我马上想起来姑母讲述的是她在夏天街头上看到的唐琪呀,而现在是冬天,服装怎么会相同呢?我几乎噗嗤一下笑出来,笑我自己如果真呆头呆脑地跑到姑母面前为唐琪来这么一下“辩护”,准会被姑母骂为“小神经”的。啊,姑母并没有说错,我看到了紧裹住那位少女双足的一对高跟鞋。
“是太高了一点,”我自言自语着,“可是高得不讨厌,尤其颜色好。”是的,高得不讨厌,夹杂在那些女人的大绣花鞋或大红大绿的半高跟鞋的中间,特别显出她那双黑鞋的脱俗与高贵。
“喂!看甚么看直了眼啦?”表姊突然打了我一下肩。
“我在数那百寿图上的寿字是不是整整一百个呢!”我回答。
“见你的鬼呀!”表姊把嘴一撇,“百寿图挂在左边墙上,你明明是冲着右边发怔!” 我苦笑了一下,表示默认。
“喔——我猜到了,你大概是看一个人吧?”表姊凑到我的耳边说,“是不是看唐琪?”
表姊的话立刻带给我一串心跳。我想赖:
“姊,我从来没有和唐琪见过一面,怎么会知道谁是唐琪呢?”
“你猜也可以猜得出来呀,”表姊说,“今天来的女人中间,哪个最漂亮哪个就是唐琪!”
“我猜猜看,”我故意地瞎指几个不好看的女人,“那就是唐琪吧?”
表姊一面摇手,一面连做了好几次“呕吐状”,表示我猜的全不对,并且顽皮地表示那几位难看的女人令她恶心欲吐。最后,她终于忍不住地指给我:
“这才是唐琪!”
天哪,一点也没有错,我痴痴地看了半天的那位少女,正是唐琪。
八
“拜寿呀!”
“拜寿呀!”
大伙儿吵嘈着。
“不忙,不忙,”高老太太笑嘻嘻地,“让我先带着孩子们给老太爷磕头。”
于是高府全家在老太太率领下,走到客厅隔壁书房里,向墙上悬着的高老太爷遗像叩了四个头。然后,高老太太回到寿堂,坐在八仙桌的右侧太师椅上,接受儿子、儿媳、女儿、孙子、孙女儿们的磕头拜寿。
高小姐磕头时,一些亲友都说叫表哥跟着一起磕,弄得表哥很尴尬。高老太太解围说:
“不必忙,不必忙,将来等他们结了婚再给我一起磕也不晚!”
结果,表哥和我,还有表姊三人,一起向高老太太行了个三鞠躬礼。
“小琪呢?”高老太太问。
“在这儿呀,来啦,来啦!”唐琪连跑带跳地由楼上走下来,“姨妈,我是去换衣服啦,好给您磕头!我刚才那个旗袍太瘦了,跪不下,跪下去会撕裂的,所以得去换一件稍为肥大的。”
说着,说着,唐琪已经跪在地下了。高老太太一面高兴地说着:“别磕了,别磕了!”却又一面不住地点头表示磕得对,磕得好。唐琪站起来时,高老太太一把拉住她:
“好孩子,谁说姨妈不喜欢我们小琪啊?姨妈顶疼小琪呢!”
“真的吗?姨妈!”唐琪那么兴高彩烈地尖叫了一声,冷不防,她一个箭步跳到太师椅旁边,用两只臂把高老太太的肩一搂,然后狠狠地在高老太太的脸蛋儿上亲了一个吻!
立刻,亲友间起了一阵笑。有人拍掌表示赞许;也有人嗤鼻,或是来一个耸肩缩颈的姿势表示看不惯。
“疯丫头!”高老太太连忙推开了唐琪。唐琪不肯放松地,又提起高老太太的手来,在那手背上吻了两吻。
“出洋相!”高老大太瞪了唐琪一眼;但是,并没有真生气,大概因为是喜庆日子,不便发脾气。
亲友们陆续给高老太太鞠躬拜寿,小辈的娃娃们便一面在地下磕头,一面快活地顺便在地毡上打滚,翻筋斗——太太们到一个房间去斗“十胡”(一种北方纸牌),高大爷招拂着男宾们组成了两桌麻将。一阵热闹过去,寿堂逐渐安静下来。各人都找到了各人消遣的地盘。我和表哥、表姊、高小姐、高小姐的几位女同学,必然地被留剩在静谧的一角。唐琪提议要唱戏,她说她一定要先唱一段“麻姑献寿”来庆贺一番。表哥、表姊的戏瘾都很大,我也够资格被列为小戏迷,因此,提起唱戏,我们一小伙儿都不反对。
表姊首先响应,并且猛古丁地把我“端”了出来:
“喂,唐表姐,我的弟弟会拉胡琴呢!”马上,她又接着说,“唉呀,我还忘了给你们介绍一下哩,这是唐琪表姊,这是我弟弟!”
我向唐琪鞠了一个深深的躬。她把右手伸到我的面前,准备向我握手。我竟手足无措地不知如何是好了,我从未遇见过一个女人先向我伸过手来的场面。我真该死,我真是笨伯,我竟半天伸不出手去,等我下了决心把手伸出时,唐琪似乎是已经等不耐烦地把手退回了。当时,一阵辛酸与悔恨流过我的心脏,我竟丢失了这么一个幸福的机会——和一只那么洁白的,纤细的,柔美的手,握一握的机会。
“你们不认识吗?”高小姐向我和唐琪说,“嗯,我忘记啦,你们从来没有碰过面啊。”
唐琪跑到楼上拿下来一把破胡琴,上面灰尘很厚,二弦已经没有了,松香更薄得露出来底下的竹筒皮。
“这是我二哥的胡琴,自从去年他到英国留学,便一直没有人动它,亏得唐表妹还能够找得到!”高小姐解释了这把胡琴的来历。
“这,不能拉吧?”表姊瞟了我一眼。
我心想,就是这把胡琴的装备完整,我也是不能拉呀!我会拉甚么呢?我只是因为有兴趣,根据几本用西洋音乐的1234567的简谱编成的戏考,自己瞎拉过几个月。姑父工作的海关有国剧社(票房),姑父每月会去两三次,也曾请国剧社的老师到家里教唱,表哥表姊跟我也都声称拜他为师,倒也认真地学了不少,他还夸奖我们三人有“本钱”(噪子好 ),有天赋,悟性强,若下功夫练,可以登台成为名“童票”。他拉得一手好胡琴,他“警告”过我,靠音乐简谱永远难把胡琴学好;可是不用简谱,硬跟他学,可就更难了,且要花太多年功夫啊!
“可以拉,可以拉!”唐琪对姊说,“我出钱,叫老妈子上街买二弦和松香去。”
看样子,我是非当场出丑不可了。二弦与松香俱已买来,表姊替我吹牛,说我拉得仅次于梅兰芳的琴师徐兰沅,高小姐也马上说她久仰我的琴艺。表姊在家里听到我练习胡琴,是经常把一句评语——“活像踩住了鸡脖子”奉赠给我的;真气人,今天她竟如此过火地起。
我比较会拉的是二黄原板“561,23216,555——”因为那是根据简谱戏考上余叔岩的“乌盆记” 与“八大锤”练来的。于是,我便提议,要唱就唱这两出。
“傻瓜!”唐琪居然叫起我傻瓜来了,“今天姨妈做寿,怎么能唱那两出呢?‘乌盆计’里有鬼,‘八大锤 ’里王佐又砍掉了自己一只膀臂!要唱,只能唱‘麻姑献寿’呀、‘大登殿’呀、‘天女散花’呀、‘龙凤呈祥’呀、‘金榜乐大团圆’呀——”
好呀,她说的我一段也不会拉。
“我真不会拉,请饶了我吧!” 我哀求着全体在座人员。
“不要紧,我先干唱一段‘麻姑献寿’,”唐琪说,“我唱完了你们大伙也得干唱两段。”
唐琪跑到内屋硬把高老太太拖出来了,高老太太手上还拿着一付纸牌哩,她一面走着一面抱怨:
“真是胡闹嘛,我已经听二五八万了!”
高老太太落坐太师椅上。唐琪开始唱:
“摇池领了圣母训,
回身取过酒一樽——
饮一杯能增福命,
饮一杯能延寿龄——
霎时琼浆都倾尽,
愿年年如此日不老长生——”
唐琪唱得很不错,字正腔圆,嗓音甜阔而清脆,她越唱越高兴,最后几句干脆加上台步、手式,表演起来了。“麻姑献寿”的身段极美,唐琪表演得相当动人。起码,我个人无条件表示“拥护”。
接着,表姊唱了一段“凤还巢”。表哥唱了一段“黄金台”(他最爱唱的马派戏“甘露寺”、“四进士”,我都不会拉),因为“黄金台”和“八大锤”的腔调相仿,我便鼓起勇气给表哥操琴。
“你拉得还不错呀,”唐琪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为甚么我唱,你不拉呢?”
“唐表姊,青衣花旦戏我一窍也不通。”这是我向唐琪说的第一句话。我知道我的神气一定很呆板,毫无风趣可言;总算万幸,我还叫了她一声唐表姊。
“你可以练,我多唱几遍,你就会啦。练会了,晚上可以当众表演一下。”唐琪这么对我讲。没等我答腔,她说:
“来来来,咱们到一边来练。”
我跟她走到客厅的一端。她开始低声唱。我连忙掏出小日记簿和自动铅笔,她唱一句,我便捉摸着应该是那几个音阶,用1234567记录下来。好在那是一段“二六”板,很少胡琴“过门”,唱腔有了简谱,练了十几遍,也大致可以合得来了。
高家大少奶奶来宣布开饭。我们这个不打麻将、不斗纸牌,单单唱戏的集团,便占了一个大圆桌。好几个桌上大声猜拳闹酒,我们这个桌上仍是谈戏。表哥喜欢马连良,我喜欢谭富英,为此我俩大发议论。唐琪也和高小姐、表姊几个人侃侃高谈,对四大名旦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四小名旦李世芳、毛世来、宋德珠、张君秋,以及四大坤旦雪艳琴
、徐碧云、章遏云、新艳秋,一一加以论评。
“等一下我表演一段‘霸王别姬’的舞剑给你们看!”唐琪突然高兴地说,接着她一瞅我,“你会拉舞剑时的曲牌‘夜深沉’吗?”
“截至现在为止,”我回答,“除了二黄原板,我只会凑合着拉一段二六‘麻姑献寿’哇!”
全座的人听见都笑了出来。
晚饭后,表演什样杂耍的艺人们到齐了。在大客厅里,小蘑菇、二蘑菇、常连安父子三人的对口相声,张君、沈君的口技,马增芬、马增芳两姊妹的西河大鼓,高五姑的天津时调
,花四宝的梅花调,王佩臣的“醋溜大鼓”(即乐亭铁片大鼓,因其味道甚“酸”,故名“醋溜”)相继演毕。这些角色在当时的天津都大有名气,从这些男女艺人的几句开场白里,我得以知道他们对于高大爷十分敬畏。显然地,那时候的高大爷已是一位很“吃得开”的人物了。
这越发增加了我对他的厌恶感。他这一天穿着长袍、马褂,马褂上佩着“日满华亲善”小证章,另外他又把马褂与袍袖都挽了起来,似乎除了表示他是当今亲日社会中的华人绅士
外,还表示了他在江湖黑社会上的“ 势力”。表姊轻轻地对我说:
“看到高大爷的这份盛气凌人的‘尊容’,方才吃的狮子头和清蒸鸡都要从嘴里倒出来啦。”
最后一个余兴节目是表哥的“黄金台”和唐琪的“麻姑献寿”。我小心翼翼地拉着。拉得还真不算太坏。唯一遗憾的,当我拉到“麻姑献寿” 最末一句时,可能过于紧张,使用弓子的力量太大了一点,又因为唐琪的嗓子太好,弦原本就定得很高,意外地,拍地一响——二弦断了。
“糟糕!”我叫了出来。
“嘘——”唐琪用手一堵我的嘴,“别声张,姨妈晓得了会认为不吉利,我就得挨骂了。”
正巧已经唱到末一句,掌声四起,发现弦断了的人并不多。
时间已经不早,客人们纷纷起身告辞。
我把那断了弦的胡琴还给唐琪时,心里有说不出的憋气。我歉然地对她说:
“对不起您啊,唐表姊,希望您不会在意。”
“我从不迷信的。”她接着说:
“有空来玩吧,季表弟!”她向我伸出手来。
这次,我没有缩手不前。我和她握住了,一面说着:
“再见,唐表姊,可是我告诉您,我并不姓季。”
“怎么?”她惊讶地,颤动了一下镶在她那大眼睛外围的羽样长睫毛,“你的哥哥、姊姊不都是姓季吗?”
“我是他们的表弟,我姓张。”
“啊,原来如此,好,再会啊,张弟弟!”她向我摆摆手,走上楼去。
我清楚地听见她叫张弟弟时的声音是那么亲切,我清楚地看到了她向我摆手微笑时,深深凹在她腮边的酒涡,是那么甜美。
九
高老太太做寿的第二天,表哥搭火车回北平了。那时他正在燕京大学经济系攻读,他是特别请了假,赶到天津来给他的“准岳母”拜寿的。
表哥当初曾向姑父“申请”每逢星期六返津省亲一次。我们都晓得,在表哥的心目中,比“省亲”更迫切的还有和未婚妻晤面的一桩重要事项。姑父说表哥每月回来四趟,次数太多,既浪费时间又浪费金钱,更影响功课,只“批准”了“每月返家一次”。这一来,表哥大伤脑筋,只好哭丧着脸子,向姑母搬取救兵,姑母疼子心切,表姊和我也动了“恻隐之心”,便一齐向姑父讲情,结果姑父答应采取折衷办法——表哥可以两周回来一次。
表哥的记性可真好,他从来没有忘记过每隔两周必定回来。回来以后,更从来不会忘记以最快的速度,换一换衣服或草草地吃一点东西,便开路高府“报到”。不管刮风落雨,甚或下大雹子,他绝不变更行程。因此,我和表姊给他起了一个绰号——“风雨无阻”。
这次,高老太太做寿是在礼拜三,表哥回北平是在礼拜四。临行,姑父郑重其事地告诉表哥:
“这个礼拜六本是轮到了你回家的日子;可是,你已经在礼拜三回来过,就不必再在礼拜六回来。也该安下心来用功读书,准备大考了。”表哥还未吭声,姑父又严肃地说了一句
:“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呀!”
表哥心里一定很别扭;但他不敢不遵从姑父的训示,只好噘着嘴、无精打采地,提着小皮箱走了。
“嘻,这一下,密司脱‘风雨无阻’惨啦!”表姊在表哥走后,对我说。
“是啊,”我答说,“我也很惨——”
“为甚么?”表姊颇为惊讶地。
“因为——”我突然把话咽住了。我想,我不能把真话全盘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