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于乐观的看法。
“你们不可以盲目地乐观。”贺大哥贺力居然这么说,“我们马上就能一鼓作气把日本人赶出山海关,甚或赶出东三省,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我和贺蒙立刻把嘴一撇,表示不敢苟同他的论调。
“我希望我们的抗战最好再晚爆发三年或五年,那么,我们一定会有更大的力量来对付敌人,我们的人民一定会减少很多的牺牲。”贺大哥如此接着说,“可是敌人等不及了,他怕我们准备好,所以他要提早挑衅开启战端!我们这次非死拚到底不可;不过,我相信我们得吃上不少年的苦头,才能打倒比我们强大百倍千倍的敌人。”
老实说,我们当时无法接受、赞同、了解贺大哥的话,并且认为他是成心在泼我们冷水。心想:你不过大我们四、五岁,比我们知道得多不了多少,竟对我们大倡异说,实在令人不快。
为此,我和贺蒙宁愿“另请高明”,再去寻觅一位明了国家大事,而能给予我们正确指点的人。我们发现了一个理想人物——那就是我的未婚表嫂高小姐的大哥高大少爷。
高大少爷,那时已经三十岁出了头儿,因而一般人都称呼他高大爷。高大爷平日待人接物可比贺大哥老练多了,同时口才也比贺大哥强,尤其他有一股吸引人的力量——说话时,面目表情丰富,声调抑扬顿挫,手式姿态动人,这一切都深为年轻人所倾倒。
“老弟们,放心!”高大爷每次都对我和贺蒙这么说,“没问题!日本小鬼外强中干,鬼子兵看到咱们二十九军的亮闪闪的大刀片儿,浑身就吓得打抖啦,还怎能跟咱们打仗呢?
”他一面说,一面做着吓得打抖的表情,然后又用手掌当大刀片,用力一斫一斫地,“杀,杀,杀,就这么给猴嵬子们都杀光!”
我们真听得入神,几乎要鼓掌喝彩!
“告诉你们,老弟!”高大爷十分威严地说,“当今华北要人宋哲元宋明轩先生,秦德纯秦绍文先生,张自忠张荩忱先生,冯治安冯仰之先生,刘汝明刘子亮先生,萧振瀛萧仙阁先生,都是我的好友。没问题!我的消息灵通,告诉你们,日本人想打我们,简直等于鸡蛋碰铁球!”(原注:宋哲元系当时冀察政委会委员长,秦德纯系当时北平市长,张自忠系当时天津市长,冯治安系当时河北省主席,刘汝明系当时察哈尔省主席,萧振瀛曾任天津市长。以上诸氏均为二十九军高级将领,亦均为抗日初期的名将。)
“高大哥伟大!”我和贺蒙几乎同时喊叫出来。鸡蛋碰铁球!好哇!多生动的比喻!多痛快的比喻!多正确的比喻!多有力的比喻!我们对高大爷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们无法不崇拜高大爷,他竟能把华北要人们的“台甫”记得那么清楚,而我们就从来不知道宋哲元号明轩,秦德纯号绍文,张自忠号荩忱——中国人的习惯是应该称呼人家的“号”,不能直呼人家的“名”的。我们和高大爷一比,知识可太贫乏了。难怪人家高大爷令人钦佩,他和那些大人物都是朋友哇!
二十九军真勇敢,官兵们奋勇杀敌的事迹,获得全国人民的敬仰!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和一位师长赵登禹,在身先士卒的冲杀中,相继阵亡了。然而,大刀片儿究竟抵不住东京兵工厂出品的飞机、大炮、坦克车;于是,我们的忠勇国军,在慷慨地,大量地流血以后,只好做撤退的部署。
平津失守的前夕,我和贺蒙专往谒高大爷。
“老弟,没问题!荩忱有电话给我,绍文有电报给我,没问题!中央方面也有信给我,中央军马上也就到,是庞更陈的队伍跟孙仿鲁的队伍。知道吗?庞更陈就是庞炳勋!孙仿鲁就是孙连仲!中央飞机马上也就来参战!放心好了,日本人今天打咱们,简直是鸡蛋碰铁球!”高大爷这一席话,说得我们心花怒放。当然,贺大哥贺力在我们心中的地位更为一落千丈。
可是,真糟,当天晚上情势大变:高大爷的话完全没兑现。飞机确是来了,在天津市猛烈轰炸,那是日本飞机!援军也来了,是日本的增援部队,他们和天津市的保安队在东局子激战了一夜,因为兵力众寡悬殊,我们的保安队牺牲殆尽。自此,天津沦陷,太阳旗开始出现在这个大都市的每个角落。
六
我和贺蒙陷入焦急、迷茫、失望、悲哀、痛苦中。
我们已清楚地晓得:中央军没有来;二十九军正沿着津浦线节节退向山东。这时候,唯一安慰我们的,是贺大哥贺力。他劝告我们不可悲观,他指出我们过去希望“坐享胜利成果
”的错误,他希望我们能找机会参加救国工作,或是设法到南方升学。
高大爷呢?我们突然不容易见到他了。高小姐和高老太太也都搞不清他天天在外面做些什么事。幸而,我们住的是英租界,日本军队虽然占领了天津,但还不能进入租界。这时候
,青年人们纷纷搭船南下,我便也向姑父母正式提出请求:准许我也到南方去参加救亡工作,或是去升学读书。
姑母连半分钟也没有考虑,便一口拒绝。她的理由很简单:我还太小,她不放心。姑父也不表赞助。他已经给我报了名,要我投考天津耀华高中。
贺蒙表示愿以我的去留决定他的行止。在初中的三年时光,我俩一直被同学们视为“孟良焦赞,孟不离焦,焦不离孟。”我觉得万分对他不起,我竟不能立刻作走还是不走的决定,使他苦恼不已。最后,他向我摊牌:要我跟他偷跑!而我,确是无论如何不能硬下心肠用偷跑的方式离开姑母一家人的。我曾偷偷地写好一封给姑母全家的谢恩信,决心不辞而别;可是姑母的眼泪软化了我的铁般的意志。姑母老泪纵横地,紧拉住我的双手说:
“我求求你,乖孩子,我求你再过两年,稍大一点再离开家。你们张家就留下你这条命根,我死也不肯现在就放你走,我不能对不起你父母的托付。尤其你父亲是打仗打死的,我绝不能再让你重走这条路,告诉你,我已经一连做了好几天恶梦,梦见你和日本兵在前线对打,被打得遍身是血——”姑母猛地抱住我呜咽起来。我消失了抗辩的勇气,虽然心里不甘心接受姑母的阻止。
我本希望表哥和我一路南去;想来想去,我不能那么做。我自己吵着要走,已经使姑母大为伤心,怎么还能再拉上她的爱子呢?但是,我绝不肯留在沦陷区当顺民。
我在耀华高中的考试场内,故意几乎交了白卷,为的令姑父对我的“名落孙山”失望,而答应我去南方。然而,我这一计,并未得售,姑父毫无怨言地要我在家休学一年,然后再去投考高中。
我试着发动亲友向姑父母游说,希望借重他们说服姑父母,达到放我离家的目的。果然有两位父执辈亲友十分恳切地帮助我,在姑父母面前力主叫我南去,给我莫大的同情与鼓励
。可是,何其不幸,唯有当初对抗日最具信心的高大爷,却坚持反对意见。
高太爷已经重新露面,事后我得以知道,他自天津沦陷后,为了保全他那个电信局的科长位置,大为奔走——电信局长已换成了日本人,大部分高级职员也都换了新人,高大爷竟能由于他的“能干”、“手腕”,仍旧官居原职。
“老弟,”他叫得我倒一如往日地亲切,“我看,咱们的抗战绝没有前途。天津撤退得如此快,真不象话。日本的武力太强大了,我们跟他打,简直是鸡蛋碰铁球呀!我敢保证:济南、上海、南京,马上也得完蛋大吉!你要跑到南方抗战,我无法举手赞你的成!”
我有一肚子话要质问,甚至要唾骂高大爷。可是,我想,我必须忍耐下来,在高老太太家里我总还得保持一个懂礼的小客人身分。我咧了一下嘴,做苦笑状,决心以温和的态度讽刺高大爷一下:
“您一向有判断力,因为您一向消息灵通。最近,明轩、荩忱、仙阁有信或电报给您吗?”
“唉哟哟!老弟——”他立刻由沙发上跳起来,连忙用手堵住我的嘴,“别开玩笑,谁认识那些家伙呀?千万不能再提那一批人,我根本连见过他们一面都没有呀!”
我心里暗暗发笑,他那种畏惧的窘相,活像我们身边有日本特务在场一样。
当天晚上,高大爷特别跑到我家,对我姑母讲:
“令侄有点瞎胡闹,我站在老大哥立场,为了爱护他,不得不劝阻他南去。他才是个十七岁的小孩子,就算到了南方又能干什么呢?我们绝不能看着他到南方受罪或送掉小命!”
高大爷的这番话,表姊在旁听得清楚,一五一十地转告我。表姊还加了一句评语:
“高大爷的措词太刻薄了一点,神气也太讨厌了一点,我对此人的印象已经大不如前。”
从此,我和表姊很少到高家去,并且我们还一再向表哥口直心快地说出来:
“对于阁下的大舅爷,委实不敢领教!”
约摸一个月后,高老太太做五十五岁大寿,表哥当然要去拜寿一番,而我和表姊也接到了正式请帖,我们尽管对高大爷不感兴趣,但对于高家其它的老老小小仍具有好感,因此,我和表姊准时前住。
意外地,这一次在高家,我见到了唐琪。这是我和唐琪平生第一次会晤。
七
寿堂设在高府大客厅内。
平日,那间古色古香的,摆满镶着七彩蛤蜊片与大理石的花梨或紫檀木家具的巨室,在这一天,越发显得富丽堂皇了。正中条案上摆放着江西瓷制成的高达三尺多的福禄寿三星,两边是一尺高的八个小瓷人——八仙上寿,每边放四个。条案后面挂着百花缀成的大寿字。四壁上悬有亲友赠送的寿幛、寿联,还有一个很考究的用一百个金色寿字绣成的大红百寿圆
。客厅一角,还摆放着雕有一百个仙鹤的“鹤算无疆”八扇屏。
碗口一样粗的两支“大碗龙凤” 蜡烛上,分别塑有“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金字,那一闪一闪的烛火,照耀在两边的祝寿银盾上,异常灿烂夺目。寿案前面的八仙桌上,摆满鲜货、干果、寿字喜粿、蛋糕、寿桃、寿面,与八仙糖人儿。八仙桌两边摆着两只太师椅,上面都铺着红毡。后来当我看到高小姐一大帮人给高老太太磕头拜寿时,才明白那两张太师椅:右边的是老寿星坐,左边的则空起来表示尊敬已经去世的高老太爷——仍给他留有座位。
亲友来拜寿的真不少。从未来过高家的姑母也第一次来“拜访亲家”,两位亲家母见了面非常亲热,客气话似乎没完没了地叨叨个不停。姑母说高老太太有福气;高老太太说姑妈有福气。姑母夸奖高小姐好,高家少奶奶好、高家少爷孙少爷一大堆都好;高老太太夸奖表哥好、表姊好、还加上一句夸奖我好。姑母直说寿礼送得太少;高老太太则说,姑母送了厚礼又亲自驾临真不敢当,又说招待难以周到,千万不要见笑,因为年头不对啦,既不能请亲友们吃太好的酒席,也没有准备一台“堂会戏”,在院子里搭棚演唱,只有一点“什样杂耍”在饭后表演一下,以娱亲友。我和表姊一面听着这两位老太太的对话,一边偷偷地不断地吐一下舌头。
“姑妈原来是礼貌专科学校毕业的呀!”我轻轻地跟表姊说。
“对啦,高老太太是外交系毕业的!”表姊回答我一句。
亲友越来越多,高老太太暂时停止了与姑母的个别谈话,开始周旋于众人之间。她的精神真饱满,两只小脚,穿着红缎绣花鞋,跑来跑去,活像京戏里踩着“寸子”的刀马旦,那么利落。她的头发梳得很亮,活像猫儿刚舐过似地,后面挺起的小髻上插了一朵大红花,上身她穿的是黑缎绣花的大,下身是百叶花裙;高家大少奶奶——高大爷的太太,也是一身这种装束。这大概是当年女人的大礼服。高老太太的嘴,一分钟也闭不上,不是向人笑,就是与人寒暄,连抽水烟袋的时间也没有了。女宾们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珠光宝气,必是把自己最欣赏的“看家”的手饰,与行头,都搬出来了。难怪,这种场合,在女人们心目中,无疑地就是一场赛美大会。
我这才发觉女人们聚在一块时,吵嘈的声音一点都不比男人小。光听那一套大嗓门儿的招呼词,就够听老半天的了:
“啊,这是二大妹子!”
“啊,这是三大姑!”
“啊,这是四大婶!”
“啊,这是五大姨!”
“啊,这是六大妗子!”
“啊,这是七大妈!!
“啊,这是八大、九大、十大——”
在那熙熙攘攘的女人群中,猛然间,我发现了一位少女,一位一望即知与那些太太小姐们俨然不同气质、不同风度、不同神采的少女。她也有说有笑,十分活泼跳脱;可是,她全然没有那几位二大妹子、三大姑、四大婶们的俗气!像一道强烈的光芒掠过我的脑际——啊,她的面庞怎么对于我那么熟悉呢?可是我实在从未在任何地方见过她一次。喔,喔,她是唐琪!是吧?应该是的!应该是的!她一定是唐琪。我直觉地,断定她必是唐琪无疑。
我本想马上问一下表哥、表姊,或是高小姐,究竟那位少女是否就是唐琪?可是,我竟被那位少女的奇异美丽摄住了目光,半天,半天,不能转动一下眼球。这时候,我的五官似乎只剩下了视觉,其它一律暂时消失了功能:我的嘴呆呆地半闭着讲不出一句话,我的耳朵突然不再听见周围的“恭喜”、“拜寿”、问好、大人笑、孩子跳与留声机等等嚣杂的声音
,我的鼻子也闻不到由寿台红烛上与檀香炉里飞出的烟火,与满房缭绕的烟卷儿、水烟袋、雪茄、再加满桌子的干果、鲜货、各种冷热饮料,以及来自大门口那儿“天一坊”饭庄派遣来的四口大灶的油、菜、肉,所造成的混合香味——
这时,她似乎发现有一个我,在痴痴地瞅着她了。她不像一般女孩子似地,摆过头去,或是把头垂下;而是把一双大眼睛睁得更大一点,直向我看来。我立刻发觉自己“烧盘儿” 了,我想我的脸一定变成了戏台上的关公,或是法门寺的刘瑾那么红。我羞怯地把头转到另一个角落;然而任凭我转到何处,她的脸依旧一步未动,因为,那张美好的脸已经烙印在我的心里。
如果她是唐琪的话,我以前所听表姊、表哥、姑母、高小姐等人对于唐琪的称赞一方面的措述,不但正确,恐怕还嫌不够呢。她的皮肤的确白得出奇,白得可爱,一望即知那不是靠丝毫扑粉呈现出来的颜色。坐在她左右的那些“二大妹”、“三大姨”、“四大姑”们的脸上的铅粉,有的涂得很厚,当然也很白,白得几乎像舞台上的曹操了,然而却没有一点光泽;有几位还涂了很厚的正流行的杏黄色的胭脂,和杏黄色的唇膏(好特别呀,是杏黄色不是绯红色,不晓得为什么那两年会流行这种奇怪的颜色);有几位描了细长细长几乎到达鬓边的眉——看上去活像刚自舞台上卸了行头的花旦。也有几位——大概是高小姐的同学,她们不涂一点脂粉,完全一幅整洁朴素的女学生气派:不过她们的皮肤,有的却又显得苍白、萎黄,或是枯黑了一点。只有她,那个可能是唐琪的人,她的皮肤是白得那么美,白得那么柔,白得那么匀,白得那么自然,白得那么舒坦。淡淡的玫瑰色,呈现在她的双颊,像朝霞染在洁白晶亮的象牙塑像上,越发使她的皮肤显得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