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与黑 作者:王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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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与黑 作者:王蓝-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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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想起了贺大哥。”我这么答着。我并没有全部撒谎:我只是撒了一半谎。贺大哥与唐琪的消息,前后带给了我同样的沉重的痛击! 
  跟尚先生分手,我失魂落魄地独自返校。我有钱了;可是,我失去了贺大哥与唐琪。 
  渐渐地,我发觉我把贺大哥与唐琪的消息相提并论是一件罪不可恕的事。贺大哥被捕了,甚至可能遇难了,我悲痛是应该的!他带我到南方,他救过我的命,他帮助我入学,他爱我如手足!唐琪呢?尽管她也曾爱我,可是她终于背弃我,欺骗我,她情愿留在敌区,如果她的自甘堕落和贺大哥的为国牺牲竟使我同样悲痛的话,那唐琪岂不是太侮辱了贺大哥!简直也太侮辱了我! 
  唐琪呀唐琪!哼,你亲口说要跟我同来南方,又说你要在这儿做护士,供我读大学,你说得好甜蜜好动听!结果呢,你曾亲口告诉过我你已不再伴舞,只在舞厅驻歌能糊口就好了,为何又重新伴舞,而且还当选什么歌后和鬼舞后——唐琪呀唐琪,你真是哄骗我的话说尽,伤害我的事做绝—— 
  ※※※ 
  我变得坚强硬朗了。我不再思念唐琪。 
  我早就应该如此,我已经是二十三岁的大男人了。 

  四十八 

  我把一万块钱寄给贺蒙。他去年已在军校毕业,目前,正在一个部队中见习。他回信来了,他已知道了贺大哥被捕的事,他说他即将见习期满,已经决定参加远征军到印缅杀敌,替贺大哥报仇;钱,他只留下两千,八千元退还回来,他说他在军中一切都由国家供给,而我还有一年大学要读,所以钱还是留给我用。 
  我给贺蒙的信上,没有提到表姊已经订婚,我不愿贺大哥的不幸音讯之外,再多给他增加惆怅——我想,他会对表姊一直念念不忘的。 
  不久,贺蒙便到了重庆。我们曾有一整天的欢聚。翌日,他便随部队开赴昆明,转赴印缅。 
  贺蒙出国远征以后,我感到寂寞极了,空虚极了。在重庆,在四川,在整个的大后方,我再没有一个比他更亲的人了。 
  这时节,我觉出了最低领袖与郑美庄给予我的友情,异常珍贵。 
  我用姑父给我划拨来的钱;买了一些衬衣、背心、袜子,给自己用,另外买了两套尺码不同的中山服,两双皮鞋,和最低领袖分用,他虽然不是战区学生,可是家境贫寒,一向和我的“生活水平”差不多。我也给郑美庄买了礼品,她不需要衣物,我送给她的是许多本有价值的书籍。 
  我又自动地,拿出一部分钱借给几个非常窘迫的战区同学。 
  贺大哥被捕的事,一直使我精神沮丧,我时常想到:友谊至高无上,钱算得了什么?在能力所及,我应该帮助一些清寒同学。 
  可是,没想到,我这么一点点心意,竟触惹起阴家拟定了一个恶狠的攻击我的计划。 
  一开始,我只是听到有人讲我发了财,或是讲郑美庄送给了我一大堆钱,再不就是说学校当局与政府当局因为我上次制压学潮有功,按月送我一笔津贴—— 
  三年来我一直穷惯了,突然换了新“行头”,并且还替同学换了新“行头”,甚而还向外“放账”,难怪会有多事的人花费无聊的心思去猜想我的“经济来源”了。我没有兴致去和这批人一一解说:“这是我姑父的血汗钱,千辛万苦划拨来的!”我不屑和这些人打交道,我知道自从上次学潮事件平息以后,同学中增加了许多对我友好的人,也增加了不少对我嫉恨的人。后一批人在大宿舍里就曾经冷讽热嘲地说过: 
  “喂,老兄,咱们可没有资格谈恋爱呀,咱们的肩膀里开不出子弹来呀!” 
  “对呀,格老子泡女人我也没得份呀,我的屁股是完整的呀,不像人家曾经被枪子儿穿过两个洞呀!” 
  每次我都装着没听见,我觉得我应该容忍下来。几位喜欢打抱不平的同学,几次为此要和那批人动武;可是,我反而加以劝阻。我已再三想过,我总不能做一个自前线退伍下来,却在后方把拳头在自己同胞身上乱挥的人。 
  可是,阴家会把别人的容忍视为怯弱。他们终于向我放射更毒的冷箭。 
  学校里,一连发生了许多窃案:同学们的钢笔、字典、书籍、毛衣、西装、手表、手电、太阳镜、皮鞋、被单——一再被偷,偷的人技术高超,做案累累,迄未被人查获。突然一天午饭以后,军训教官宣布要突击检查宿舍搜寻赃物,同学们都大表欢迎,于是各宿舍大门一律关闭,开始搜查。 
  我实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我却看得很清楚:教官和几位同学在我的床垫下搜出来一件毛衣,和两张当票——一张当的手表,一张当的西装,而清清楚楚当票上还写着“张醒亚”三个字!那毛衣、手表、西装都正是三个同学不久以前被窃的东西! 
  我当然立刻勃然大怒,痛斥这是一种最卑鄙、最无耻的栽赃与陷害!可是消息不胫而走,剎那间便传遍了全校。一些人更乘机而起,大放谣言,说他们早就看到过我深夜携物外;又说因为我一直被大家公认是好学生,所以起初还不大肯相信,如今人赃俱在,并且军训教官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当然谁也无话可讲;更说怪不得我近来突然“致富”,原来内幕如此。 
  学校派人往那当铺调查,当铺老板已不记得原典当人的面孔,只承认“张醒亚”三个字是他所写,因为他当时问过那个典当人尊姓大名,那个人便告诉了他,是“张醒亚”。 
  我理直气壮地抗辩: 
  “果真是我所为,为什么当时不用一个化名?” 
  却有人理直气壮地反驳我: 
  “果真是别人所为,又何必非在上面写张醒亚?好汉做事,好汉当呀!” 
  接着,有人提议:要全校每位失窃过的同学一律到训导处登记失物及价值,追不回原物时,须由窃盗人照价赔偿。 
  失窃单公布了,总价是一万二千元。 
  我愤恨极了。我几乎再不能忍耐地想要杀人。可是,我没有对象。并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指明我是窃犯,然而有一大堆人天天在暗中给我制造罪名。奇怪的是:“笑面外交”这一次始终没有讲过一句话。 
  最低领袖、维他命G一大批同学,仍然全心全力为我辟谣辩护;他们被骂得更惨,他们被指称为:偷盗司令的军师和副官! 
  郑美庄来宿舍看我两次。我痛苦极了,我不愿跟她讲话。她约我到江边散散步散散心,它怕我这样呆在宿舍里连气带闷会害起病来。我不肯去,我变成一个暴躁乖僻的人。 
  真是祸不单行,就在这紧要关头,我突然病倒了。一开始是腹疼,校医恰巧不在,一位药剂生做主给了我两包泻盐,吞服后不但不泻,肚子反而更疼得剧烈,接着发高烧,呕吐——最低领袖吓坏了,他坚决主张找车子连夜送我到重庆的医院。我希望熬过一夜,等天亮后请校医再仔细断一下。我拗不过般低领袖,他和维他命G三更半夜跑去找到郑美庄,然后他们又到沙坪坝电信局摇电话给郑美庄家叫车子。天朦胧亮,车子来了,我被护送到重庆临江门宽仁医院。 
  医生当时判定,我是急性盲肠炎。他直抱怨我不该误吞泻灵,使病情加重,又抱怨我来得过迟,虽然可以马上开刀,却无法保证没有危险,如果一旦盲肠已行溃烂,转变为腹膜炎则恐束手无策—— 
  入院保证书上的几行大字——病人施行手术后如发生任何不幸情况均与医院无涉——在这剎那,特别令人触目惊心。医生要最低领袖或郑美庄在上面签字盖章,郑美庄突然哭出来了,她叫着: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请你们医生救治他,不要叫他发生任何危险!” 
  最低领袖比较冷静,他盖了个手印,嘴里直念叨着: 
  “这不过是应办的手续,醒亚会获救的!” 
  这时,突然有工役与护士自外面跑进来。 
  “格老子,挂球了!”工役叫着。护士也向医生正式报告“防空警报球”高挂起来了。 
  医生看看我,镇定地说: 
  “没关系,手术必须立刻进行,不能再耽误。” 
  大家似无太多惊慌。在重庆,人人都是跑警报的老手。“挂球”,只是“预行警报”——告诉大家,敌机已自汉口或宜昌基地起飞,要大家预作躲避的准备;如果再侦查到敌机确是向西飞来,一俟迫近四川上空,就会挂出两个球,同时拉放“空袭警报”催促大家进入防空洞;如果敌机迫近重庆上空,就会挂上三个球,同时拉放“紧急警报”。也有几次,“预行警报”之后,判明敌机未向四川飞来,过了半小时或一小时后,便解除警报。 
  几乎是同时,郑美庄与最低领袖拍拍我肩头: 
  “不要怕啊,鬼子飞机不一定来。我们都不走,我们在手术室外边守候你。” 
  灌肠,周身汗毛统统刮掉,然后,我倒在一张“推车小床”上,被送进手术室。 
  我一直喃喃着:“不要怕,不要怕。”当进入手术室,我禁不住开始恐惧起来。我觉得好阴森。这与上次在另一家医院开刀取子弹的气氛,全然不同,那次是那么轻松,好玩;这一回,在警报声中开刀,怕的不单是敌机来投炸弹,更怕的是敌机纵然不来,也无补我因延迟就医而盲肠已经溃烂的致命悲剧! 
  “局部麻醉”的药剂注射进我的后脊椎骨时一阵剧疼,几乎使我忍耐不住地叫出声来。我又险些冒失地提出,要求医生给我改为“全身麻醉”,我宁愿“不省人事”地接受“切割”。我说不出,而我知道医生也不会接受我的无理请求。睁着眼睛,脑筋清醒,如果剖腹之后,医生叹说一声:“唉呀,已转为腹膜炎——”那即是宣判了我的死刑——我越想越怕。 
  我从没有如此感到过惧怕死亡。我更不甘心落得如此一个死法!如果我这么草率地死在重庆的医院,何如当年死在太行山战场? 
  真要命,手术约摸刚刚进行了六、七分钟,“空袭警报”突然吼了起来。那也本是往日听惯了的;然而,不早不晚,在此时此刻,那尖锐的“两短一长”的声响,钻进手术台上不准动弹一下的病患者的耳朵与心脏,着实令人战栗。手术室外起了一阵骚动,我听到美庄在门外哭嚷: 
  “求求你们,快把他抬到防空洞去哟——” 
  又听到最低领袖劝慰美庄: 
  “莫着急,莫着急,翳院一定有紧急措施,我们必须与医院合作——” 
  医生与护士们一起警告我:“千万不能动啊,不要怕。”又告诉我:“已经切开了腹壁与筋膜,正要进行肌肉分开,割开腹膜——所以千万不能动。” 
  显然,他们不会弃我不顾而去。短暂惊慌之后,我居然镇定下来。 
  我想到了“听天由命”,想到了“生死有命”,又想到了中学时代偶尔听牧师讲道时常说的一句话:“人之路的尽头,神之路的开始。”霎时间,似有光亮掠过脑际。我开始祈。人到在自己全然无能为力,山穷水尽处,纔会真正谦卑下来仰望神。 
  天哪,“紧急警报”当真叫了起来。那凌厉的声响把我自“半睡眠” 状态中惊醒。近在我身边的医生严肃地宣称:不要理睬,决定继续工作,护士们欣然应诺。又听见美庄与最低领袖,同时在喊:“醒亚,别着急,别怕啊!我们都在这里守候你。我们决不去防空洞,等你手术完毕再一块去——” 
  这些充满爱心的话语,听来,直如来自天使。一点不含糊地,日本飞机顷刻即临重庆上空。手术室内依然极度肃静。 
  猛听到医生与护士们同时喘了口大气,他们宣布:取出的盲肠下半端已剧烈发炎,且已肿硬,再迟延开刀就会崩溃了,如今费力费时,终告脱险,真是万幸。 
  对仁慈的上帝,对勇敢的不顾自身危险来医救我和陪伴我的好心人,我真不知该如何道出感恩、感激与感动。 
  手术前后可能已进行了三十多分钟,在“紧急警报”声中,又过了约莫十分钟,创口缝线完毕。我们这一堆人,才开始躲进防空洞,我是被抬进去的。 
  洞内,空气很坏,人很多,好不容易挤出一个地方放置我的床位。不少病人正在呻吟不绝。郑美庄与最低领袖一人握住我的一只手。洞内气温很低,我却感到燥热并且开始流汗,她俩不停地为我擦拭。 
  “警报”解除了。窜入重庆的敌机并未投弹。后来得知:敌机被我空军健儿拦截发生空战,一架敌机且被击落,毁于重庆近郊弹子石。 
  我被推进病房。 
  那是三等病房,情形并不比防空洞好太多。住满外科病人,有的喊痛呼救,有的已经安然入睡鼾声如雷。我倒在床上,混身上下仍然淌汗不止,最低领袖和郑美庄继续为我擦拭。护士怕我不能睡好,给了我一包安眠药。朦胧中,只记得郑美庄坐在一个小凳上,伏在我的床头,不住地安慰我: 
  “静静睡吧,我守住你——” 
  这真是太难为她了;一阵昏迷,我入了梦乡。 
  翌晨醒来,太阳已照满病室。郑美庄仍安谧地伏睡在我的床头。 
  “我还没有叫她,”最低领袖说,“要她多睡一会儿吧。她长这么大,恐怕从来没受过这种坐着睡觉的洋罪!” 
  护士来为我试温度时,邓美庄醒了。她和最低领袖同时离去,她要最低领袖回校代她请假,她自己则是回家去换换衣服,然后再来医院。 
  下午,郑美庄带了许多罐头、点心、水果、牛肉干、陈皮梅给我,正好碰到医生查病房,他笑嘻嘻地对郑美庄说: 
  “小姐,你买这么多东西给谁吃呀?”他用手一指我,“他二十四小时内只许喝开水,连稀饭都不能吃的!” 
  黄昏时分,最低领袖和维他命G来了。两人气愤愤地告诉我:自我深夜离校,那一批造谣份子认为是天赐良机,便猛烈地宣传指我“再不敢露面”,指我“躲藏起来”,指我“畏罪逃之夭夭”。虽然主持公道的人说我确实病在医院里;可是他们却说我那是装病,又说:“肓肠人人有,随便什么时候愿意割就可以割,何必单在这时候去割呢?”他们不相信我患了急性肓肠炎。 
  我愤怒得由病床上猛坐起来,着实把最低领袖、维他命G吓了一跳:“醒亚,你要干什么?” 
  “我要回学校杀他们!”他们把我一抱,紧拉住我双臂,硬把我拉倒病床上,不停地劝说。我不能平静,不顾医生的嘱告胡乱翻身,结果,开刀创口处的缝线突然崩开了! 
  一阵奇异的剧痛,使我脱口呼叫了出来。护士们马上把我床头围住,迅速地,把我再度推送进手术室。 
  医生重新把线缝好,一面郑重地警告我:再不能动弹一下了,另外还要特别小心不要感冒,否则一咳嗽,线也会裂开。 
  由手术室出来,奇怪,他们不再送我回原来的病房,经过一个甬道,转一个弯,我被推送到一个单人病房门口。 
  “郑小姐刚才办过手续了,她要你住头等病房。”一位护士告诉我。 
  “我不要,我不要!”我叫着。姑父给我的钱已所剩不多。上次开刀取子弹是学校校医室出的钱,这次当然得我自己出钱。我的钱如果不敷,而要郑美庄拿钱出来,是我不愿意的。我坚要护士们送我回原病房。 
  “醒亚,”郑美庄刚好跑过来,“你不可以固执己见,你需要静养,三等病房太乱,那个锯掉腿的老头子一直在没命地喊叫,你怎能睡好呢?听我话,哪怕是只听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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