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还在爱我,是没有问题的了?”
“你看不出来吗?”
“看得出,”我马上说,“你如果不爱我,也就不会要我到这儿来等你啦,同时在圣安娜你也可以根本不理我。”
“你知道就好。可是,”她一侧头,“你的琪姊已不是以前的琪姊了,说好听的,是甚么歌星;还不是歌女,你居然还真来邀她去参加神圣的抗战?”
“你又在故意气我,是不是?我从没有一天轻视过你的职业,我只有轻视我自己已往的胆怯、懦弱,和没有独立求生的能力!”
“我做戏子,做舞女,做歌女,一方面为了我要活下去,一方面也正为了你,知道吗?张醒亚!”她严肃得像老师点名,连名带姓地叫着我,“如果不是为了你,我这两年内随便嫁个有钱有势的人的机会倒还多得很哩!”
“我知道,我完全知道。我知道你会永远爱我,我从未怀疑、动摇过一次。”我紧握着她的双手,“你不用再考虑了,立刻答应我同去南方,说不定三两天内就得动身!”
“我要考虑。”她冷静地,“以前你凡事都要考虑,因为你太小;现在我凡事都要考虑,因为我太大了。醒亚,你不觉得我老了吗?我已经二十二岁啦!”
“二十二岁就算老了?八、九十岁的人该怎么办呢?”
“我的心情已经老啦;也许以后会变好,如果我们常在一起。”
“只有同去南方才能常在一起呀!你要不去,我今天就去跳海河(注:天津人俗称白河叫海河)!”
“我没有说不去,我只是要考虑一下,明天答复你。”她指一下我的鼻尖,“你这孩子现在学坏了,学会拿死来吓唬人啦!嘴皮上说说死,算得了甚么?我还没告诉你,我做舞女以前倒是真自杀了一次!你知道我是相当坚强的一个人;可是馨德社关门以后,流浪街头,忍饥挨饿的日子,我过了两个多月,最后我病倒了,没有钱医治,几个好心肠的穷女友,送我到医院,我存起来医生每次给我的安眠药,结果一次吞服下去企求一死,想不到又被好心人救活。为了还债,为了生存,为了期望有一天能重再爱你,我决定开始到舞厅上班——”说到这里,她再也说不下去,她开始抽搐地低泣,我想,她一定回忆到自从伴舞以来遭受到的苦楚与欺凌——
琪士林早该打烊了,德国老板娘连打哈欠,一个茶房彬彬有礼地给我们鞠一百度的躬:
“先生,小姐,太晚了,明天请早点光临好吧?”
我们只好起身。
唐琪已停止了啜泣。她挽着我的臂,默默地走。天空正有着下弦月。街边的大洋槐树,与我们的两个影子——也可以说是一个影子,映现在英国中街,这条全天津最雅最静的大道上,水墨画般地清晰幽美。仲夏夜的微风,阵阵拂来,彷佛已经将我两年多来忍受的寂寞、辛酸与痛苦,完全拂得一乾二净。谁说时光不能倒流?此刻流过我的心灵,全是往昔我们两人刚从愉快的溜冰场里,又疲乏又轻松地走了出来一样的感受——
唐琪渐渐地把全身力量都依附在我的身上,她不看前面的路,只不住地仰转头来看我,我稍一低头便可以吻到她的头发与前额。
“醒亚,告诉你一件奇怪的事情,”她神秘地翻一下大眼睛,“刚才我在圣安娜唱第二支歌时,突然有一种心灵感应,觉得你会听得到——”
“是呀,”我又吻一下她的前额,“我是全都听到了呀!我还拚命地鼓掌哩!那个歌真好,它曲名叫甚么?”
“歌名是‘听我细诉’,”她说,“我唱到一半时,你的影子由四面八方向我脑子里翻跌,我以前每次唱这支歌,都有这种感受。这一次似乎更显得有些特别,我根本没有发现你在台下;可是,竟觉得你就是远在天涯海角,也一定会听到我正在唱给你听——”
“琪姊,琪姊,琪姊,”不停地叫着她,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紧着这么傻叫我干某么?”她问。
“我,我,我实在受感动太、太、太深了。琪姊!”我猛地停住,一下子把她整个儿扭转过身来,紧紧地拥在自己怀中,“你对我这么这么好,我实在不知道说些甚么,我只想不住地叫你,让我这样永远叫下去好吗?琪姊,琪姊,琪姊——”
在那静寂的人行道上,我吻了她的双手和双颊。除我们之外,已没有任何行人。她小说声:
“对不起,可不能吻我的嘴呀,我涂了太多的唇膏!”
“琪姊,我不喜欢你涂用任何化妆品,你生来这么漂亮,用不着涂那些东西的!”
“从明天起,我不再涂用,好吗?”她撒娇地靠近我的前胸,“可是,你不和我在一起,或是在一起而不听我的话时,我可又要涂抹得更难看更像个女妖怪——”
“不,不,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永远永远听你的话,这一辈子如此,下一辈子仍旧如此。”
“哼,小家伙,口才很有进步哇!”
“不,这是我最、最内心的话。”
我们继续慢步前进。我坚决要送她到寓所;她原不肯,她说她的房间又小又乱,希望我明天再去“参观”;可是我不肯,我一直送她到门口,并且送上楼去。
那是英租界小白楼一个白俄妇人出租的房子,唐琪和另一位舞女同住在楼上一个小房间内。我们推门进去,那位小姐正睡在床上,她发现有男人跟在唐琪身后,尖叫了一声:
“白鸽子,快关电灯呀,让我穿起长衣服来!”
“不要紧,是我的弟弟,一个小娃娃!”唐琪笑个不停,然后一拉我,“来,我给你介绍,叫方大姐!”
“方大姐!”我给她鞠了个躬。
“唉呀,可不敢当。”她一面跳到屏风后面穿旗袍,一面说,“白鸽子呀,你有这么个好弟弟,以后谁也不敢再欺侮咱们了呀!”
“方大姐叫你白鸽子,是吗?” 我问唐琪。
“是呀!”方大姐换好衣服出来了,“谁不晓得小唐琪是鼎鼎大名的小白鸽子呀,面孔这么漂亮,皮肤这么白,我早说过几万遍啦,我要是个男人,还不知道怎么迷上她呢?”
“讨厌!”唐琪嗔了她一声。
“唉呀,我的小白鸽子,多少男人都嫉妒我和你‘同居’哩!”说着,说着,方小姐竟在唐琪脸上,响响地吻了一下。
“二十六点儿!”唐琪笑着骂她。
“醒亚,你懂吗?二十六点就是加倍的十三点儿。”唐琪向我解释,“你别瞧方大姐是加倍的十三点儿;她的心眼儿可真又好、又软、又慈悲、又慷慨,近一年来我多亏她细心爱护呢!有一次,一个醉汉舞客向我死缠,我实在无法脱逃,结果方大姐狠狠地给了那醉汉两拳,并且向他叫:‘快跑吧,你的太太来啦!’那个家伙果然鼠窜而逃——又一次我病得要死,必须输血,没有钱买,结果方大姐刚好和我同一血型,一口气就给我输了三百多CC——从此,我决心停止伴舞,经过短期的苦学苦练,开始专门唱歌。”
方大姐确实不讨厌,一副乐天而善良的面孔,高高的身材,一说话就指手划脚,一口天津土腔很浓的国语,听来滑稽而亲切,看来要比唐琪大个五、六岁,眉眼与小动作的表情比唐琪还活泼——我差点脱口说出请她也和唐琪一路到南方参加抗战;可是,我立刻想到唐琪还没有给我肯定的答复,怎么又瞎拉别人呢!而且,贺大哥知道了,要骂我的,因为我们的南下,究竟还应该是个秘密的行动呀!
唐琪给我冲了杯柠檬汁:
“吃完了就回去吧,我们也该睡了,明天下午我们想办法见面。”
“明天一早,我就来你这儿。” 我说。
“明早我没空,”她凑到我耳边,“如果真要离开天津,更得忙着料理一些杂事,懂吗?下午我到哪里找你?你还住在姑姑家吗?”
“最好,你到我的同学贺蒙家找我。我等你。”我写下住址。
“你走吧,明天见!”唐琪向我摆摆手。
临行,我瞪了方大姐一眼!若不是她在一旁,无论如何我是要和唐琪深深地接一个长吻,才肯分手的;方大姐不懂我瞪她的意思,还以为我向她行告辞注目礼,于是她也举起手来向我摇个不停,并且还用英文高叫着:
“Good Night;Dear brother!”
三十二
一夜兴奋未眠,刚刚大亮,我便跳下床,跑到贺大哥家。他劈头对我说:
“赶紧准备行囊吧,已经决定后天动身南下。”
我马上告诉他,我已找到唐琪,并且下午即可给我回音:
“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她会跟我们走。”
“我看靠不住,”贺大哥又给我浇冷水,“她要去,昨天为甚么不爽快地答应?”
我有点沉不住气,不顾昨夜的约定,跑到了唐琪的寓所。
方大姐给我开门:
“唉呀,好早呀,”然后又立刻补了一句,“Good morning Dear brother! ”
“你们姐儿俩捣甚么鬼呀?她一直翻过来翻过去地在床上烙锅饼,整夜没有睡,天一亮就跑出去,说有许多要紧事要办。我看你们不是亲姊弟吧?神气不大对!”
“我姓张,我是她的表姊的未婚夫的表弟。”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
“别拐这么多弯儿啦,哈哈,干脆我看呀,你一定是小白鸽子的Sweet heart; Darling,Lover!”
我不知怎么回答好,只微微笑一下,大概笑得有点得意。
“好哇,”方大姐拍了一下我的肩,“全都默认!一会儿小白鸽子回来,我这老大姐可得要糖吃!”
“她甚么时候回来?”我焦急地问。
“她没有讲呀。唉哟,对不起,我还得继续睡,昨夜小白鸽子不睡,扰得我也睡不着,现在还有点头昏哩。”说着,她把屏风往两个小床的中问一摆,隔着屏风叫出来,“我可要好好睡一下了。不许吵我呀,你也可以在小白鸽子床上睡一觉。起这么早,不困吗?”
我决心等候唐琪。每隔三、五分钟,便跑到窗口去张望一下。昨夜,我通宵未曾合眼,渐渐有些不支,便倒在一张沙发上,不知不觉地睡去。
醒来,已是中午,金灿灿的阳光洒满了全室,唐琪正在用电炉烧饭,方大姐正在一座小梳妆台前,认真地,细心地,描画涂抹。
“看你睡得好甜,没有叫你。” 唐琪扭转头来对我说。
“小白鸽子呀,”方大姐指指我说,“你这个弟弟兼Sweet heart,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君子Gentleman呀!我要他睡在你的床上,他却宁愿睡沙发!”
“这正是他可爱的地方呀,”唐琪说,“不过,也正是他可恨的地方。要爱,就痛痛快快地爱,畏畏缩缩地不像个男子汉!”
“唉哟哟,我马上化妆好,立刻就开步走啦,正好有人请吃饭,我走后,你们痛痛快快地爱一爱吧!”
“缺德鬼,二十六点!”唐琪猛跑过去,用力捏了方大姐好几把。
方大姐走后,我立刻告诉唐琪,贺大哥已经决定后天就动身,再不能考虑,再不能犹豫了。她冷静地对我讲:
“我考虑了一整夜,我并不是不愿意跟你走;可是,我想了又想,怕我会变成你的累赘,怕我跟你同行,对你并没有甚么好处——”
“不,不,琪姊,你绝不能这么想,没有你,我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我在天津还有不少马上结束不了的事情:譬如我向别人挪借的款子必须还清,别人欠我的债,也应该讨还;譬如方大姐和我相依为命地住在一起,我一走她还不知道会多么伤心;譬如在天津我总算能暂时生活下去了,我正计划专心学唱歌,以后再不伴舞,一旦到了南方,又失了业,岂不害你吃苦头——”
“不,不,琪姊,这都是些不成问题的问题呀!只要你有决心走,这些问题算得了甚么?”
“我真恨日本人,若不是日本人帮助汉奸们害我,我照样能在天津做护士。若不是口本人发动了这个战争,你根本也可以留在天津不走,我们照样可以幸福地在一起——”
“琪姊,这回妳说对了,”我拉住她双手说,“是日本害了我们,我们光恨他们是没用的,我们得去参加抗战打倒他们!琪姊,只要你认清这一点,只要你爱我,你一定会有决心跟我走!”
“醒亚,我好爱你——”她猛地把我一抱,热烈地偎着我的脸,“醒亚,我像以前一样爱你,不,是比前更千倍万倍地爱你。离开你,我一刻也不能再活下去。可是,我有一点怕——”突然间,她的眼泪簌簌地流了出来,流了我一脸一手,她抽搐地哭泣着,哭得我不知所措。
“琪姊,你怕甚么?有我永远在你身旁呀!”
“醒亚,你还是太小,等你再长大些,你会后悔把爱情献给一个歌女!”
“琪姊,琪姊,”我拚命地抓紧她的肩头,嘶喊着,“你怎么把你的醒亚想得那么卑鄙呀!我现在就跪在地上起誓,请上天做证,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如果我会对你变心,叫雷打死我,叫炸弹炸死我,叫——”
“不要再说——”唐琪打断了我的话。
这时,我正跪在唐琪的脚下,便把头扎在她的膝盖那儿,眼泪像小喷泉似地,把她的膝头的衣服完全湿透了——
“乖孩子,起来,起来!”她捧住我的脸。
“你答应我,你答应和我一块儿走?”
“我,我答应了。”她点点头。
“真的呀?琪姊!”我抬起头来。
“当然真的,我骗你不等于骗自己吗?”
我站起来,我疯狂地吻她,她的脸上没有一点脂粉,她的嘴上没有一点唇膏,她和三年前我第一次见她时一样年轻,一样美,不,是比二年前更美,更美,我像三年前一样地热情地叫一遍她的名字,吻一遍她的眼睛,她的嘴——
电炉上的饭发出来焦味,唐琪由我的臂环里挣脱开来,跑去端下饭锅,然后,她叫我安静地坐在一边,等她炒菜。
我们吃了一顿好愉快的午餐,一面吃一面谈着我们的未来计划:到了太行山,如果不能立刻去重庆,我便从军做一名英勇的战士,她便做一名服务战地的护士,如果能前往重庆,我便上大学,她便到医院工作,等我大学毕业,我们便结婚,那时候抗日战争很可能已经胜利结束,我们便旅行全国,在最美好的风景名胜区度蜜月——
饭后,我们一同出来,她要自己去办理一些存放款的未了手续,和其它杂务,她要我明天再来,陪她去拜别一下她母亲的墓。
我完全胜利了,我完全心满意足了。我似乎快乐得已经不会正常地走路,我一步一跳地走回家去,若非街上站岗的巡捕与太多的行人,我准会在街心翻两个跟头。我想振臂高呼:
“唐琪万岁!”
我想告诉每一个认识与不认识的人:
“唐琪是这么爱我呀,她已答应与我同行!”
回到家,我禀告了姑父母贺大哥定下的行期,姑父嘉勉我:
“你总算是有志者事竟成啦!到了南方好好地读书,等晚上我下班回来告诉你我在四川的两位好友,他们和你老太爷也是至交,或可给你一点照应!”
我没有敢告诉姑母家任何一人唐琪与我同走的消息;姑父的话却给了我莫大的快慰——“有志者事竟成。”对呀,不但去南方的志愿成功了,带唐琪同走的志愿也正成功了哇!
姑母和表姊带我上街买了许多四季应用的衣、袜、肥皂、牙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