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早餐的时候,高大爷突然来了。他在客厅里和姑父谈话,那客厅和饭厅只一墙之隔,我和表姊轻放下碗筷,忍不住地站在饭厅门外,静悄悄地听。
高大爷的口气倒还客气,不过他一片胡乱猜疑,惹得姑父大为不满。高大爷首先询问唐琪昨天是否住在姑父家?又问唐琪的出走,姑父是否事先知晓?在他认为我和表姊无论如何事前必定早有预闻,甚而,他认为我或表姊给唐琪出的主意或是共,也不无可能。在姑父一连串地:“没有!没有!”“不可能!不可能!”的回答后,高大爷似乎心犹未甘,他竟问到我是否也已同时出走了?如果我尚在家中,是否可请我出来和他见上一面?
“醒亚!慧亚!”姑父大声叫我和表姊,“来,你们都来!叫他看看,好叫他放心!” 我和表姊一同走进客厅,我们似乎都不屑瞅高大爷一眼,我们站在姑父面前把后背摆向高大爷。
“怎么样?”姑父问高大爷,“阁下看清楚没有?我活了五十岁从未撒过一句谎,也从未有一人怀疑过我的话;想不到出了你这么一位贵亲,三番两次找我的麻烦,真,真,真是岂有此理!”姑父把烟蒂儿往痰盂里猛地一甩,“对不起,我要去海关上班了!”
高大爷窘倒在沙发上,十分狼狈。姑父走到客厅门口,停下来对我和表姊说:“唐琪小姐失踪了,我知道这绝不干你俩的事。不过你俩可得记着:以后她如果有了下落,不许你们去找她;她要来找你们,不许见;在马路上碰见,也得装不认识!否则,高府上再有人到我家来找他们的表小姐,你张醒亚和季慧亚可得陪人家上法院打官司!!”
姑父悻悻地走了。高大爷嘴一咧,可可巴巴地问了我和表姊一句:
“对,对,对不起你们,你们两位这两天都,都,都没有见到唐琪一面吗?”
我气得讲不出话。瞅着他那正在假笑的脸,我几乎想照着他的下巴送上两记“西洋拳”!
表姊大概忍耐不下,大声讽刺了他两句:
“怎么?唐表姐还活着吗?我以为她早就被你们虐待死了好久啦!”
表姊拉我走出客厅。高大爷自讨没趣之后,耸了耸肩,走了。
表姊继续回饭厅吃东西,我实在不想再吃什么,急想回房倒在床上睡去。当我走到楼梯一半时,楼上甬道拐角处的电铃响了。我直觉地意识到:一定是唐琪打来的。
我连忙走到电话机旁,取下耳机。
“喂,喂,你是醒亚?我已经听出了你的声音。”果然是唐琪在对我讲话,“喂喂,我本来想等你打电话到医院的;可是,我有些等不及,我希望能早点得到你的回音!”
“琪姊,琪姊——”
“喂,喂,你怎么光叫我,不说话?你想了一夜想通了没有?我昨天一个人住在新房子里,好害怕哩!”
“琪姊,琪姊,我,我——”
“醒亚,你到底决定怎么办?”
“琪姊,我实在不,不能跟你去——”
“甚么?不能?想了一夜还是‘不能’!你,你混——”她立刻哭出声音来。
“琪姊,我,我马上到医院来看你,我要向你解释。”
“你不要来,我不愿意再见到你,我恨你!”
“琪姊,琪姊!”我开始呜咽地连连叫她。
可是,卡地一声,她把电话挂断。任我如何用力地喊叫,她再也听不到了。
二十二
我真不知道,也不敢回忆,如何捱过了那一段阴暗的,寂寞的,伤痛的日子,那丢失了唐琪的爱的日子。
我曾一连寄给唐琪卡几封信,俱都石沉大海。我也曾鼓足勇气到医院去找她一次;可是,我碰壁而返——一位护士小姐告诉我:
“唐小姐现在工作很忙;同时自她来上班的第一天就再三嘱托了我们——任何人来访,一律不见!”
我用一张小纸条写下自己的名字,请求那位护士小姐送给唐琪。那位小姐回来说:
“对不起啊,唐小姐说她不认识您。”
立刻觉得整个的天都坍下来了,坍在我头顶。我似乎被压扁在地下,再也动弹不得。我无理由再逗留在那医院里,逗留在那位从不相识的护士小姐身旁,我挣扎地,困难地,试验着迈步,我的怪异神情,大概引起了那位护士小姐的诧异和好奇,她问了我一句:
“您是唐小姐的——”
“亲戚。”我答。
“真奇怪,唐小姐怎么六亲不认呢?前天也有一位先生来拜访她,一口咬定是她的亲表哥,她也说不认识,您看,那位先生的名片还在这儿哩!”
护士小姐递给我一看,正是高大爷的。
“这人确是她的表哥,”我说,“不过,他对她一向很不好,她可以不认这门亲的。我一向对她很好,她不该把我们‘一视同仁’,这是极不公平的!”
“我也搞不清唐小姐的事,对不起,我要开始工作了!”那位护士拿着一大折病历表,跑到里面去。
我发觉自己和一个陌生人叨叨絮絮地谈唐琪,是一件多么无意义而愚蠢的事呀!我已经说得太多了,我应该马上离开这座医院。
一路上,我又悲伤又气愤,唐琪竟以同样的态度对待我和高大爷,这如何能令人忍受?可是,当我想到,我和高大爷以不同的行为刺伤了她的心,我又有何理由阻止她不给我和高大爷以“同等待遇”呢?
回到家中,我请求表姊,无论如何,要她瞒着姑父母,代我去看一下唐琪。
感谢表姊,她当真去了。我多渴望她能带回一些使我欣慰的消息啊!她带回来的,却是我寄给唐琪的那十几封信。
“我见到唐琪了,”表姊说,“她真给我面子呢,她的同事们直说我是唐小姐第一个破例接见的客人。她由一个小皮包中取出这些信,要我退还给你。她对我说:‘这些信上的解释与诉苦,都是多余而丝毫于事无补的。醒亚有一大套理由不同意我的想法,他早已当面和我谈过,这些信上所谈的仍是反来覆去的那一老套,我实在不要再看,看了我心烦心痛。’”
我接过那束信,手有些颤抖,猛然间,我把它们撕了个粉碎。
“喂,不要撕呀!”表姊连忙阻止我,可是已经来不及,“唉,这太可惜啦,这些信写得可真好!方才我坐在‘胶皮’上看了一路,是一字一句地详细拜读,真是缠绵悱恻,哀艳动人,想不出你倒很有文学天才,竟会写出这么出色的书信呢!”
“您,您,怎么这时候还有心开我的玩笑?”我急得跳起脚来。
“我说的是真话,小弟,”表姊拉住我的双手,“先别急,我还可以告诉你|个好消息:依我看,唐琪的内心仍是爱你的;不过她太倔强,太任性了一点,临走她曾告诉我:‘千万别叫醒亚再给我写信或是来医院找我,那样我是绝不理睬的;他唯一的道路,是坚决勇敢地搬到我的住所去!’”
“我应该搬到她那儿去,”我小声自语着,“她实在对我太好——”
“不行啊,”表姊马上给我当头一棒,“我已经告诉了唐表姐,无论如何你是不能搬去的。她当时很气愤,很可能对我也不谅解;不过慢慢地,她或者会冷静下来。她目前的心情非常激动,容易发怒,似乎不太正常;她又似乎在跟谁赌气,我想大概是跟高家赌气,跟一切反对她爱你的人睹气,她要叫人家看看她能够如何完全获得到你;然而,她没有达到理想——其实,你不跟她走并不等于拒绝她的爱,这话我也已经告诉了她,只是现在她想不通这个道理——”
两天后,表哥动身赴平,他的学校已经开学了,行前,他由高家辞行回来,透露消息给我:高大爷和那个新民会的王处长打听出唐琪的服务医院后,派人钉梢,已经把唐琪的住所找到了,他们曾连连往访唐琪,好说歹说地要她搬回高家,或是答应嫁给王处长,因为王已为她买妥了一栋小洋房——
第三天,我要求表姊陪我一齐去唐琪的住所。根据表哥所告诉的地址,在晚饭后,我和表姊很方便地到达;可是,我们扑了空。房东说:唐琪今天中午搬到医院去住了。
我在唐琪住了不满一个月的小房间内,徘徊良久,不忍离去。这儿不就是唐琪费尽心机,呕尽心血,为她,也是为我建设起来的那一个家吗?一个温馨的家,一个充满了爱与无限美丽远景的家啊!可是,现在一切都破碎了,正如遗落在墙角那儿破碎的镜框玻璃的碎屑一样——我想到那个镜框也许是唐琪买来准备嵌放我和她的合照的吧?她不是曾经对我说过这回事吗?我又在另一个墙角的旧纸堆中,发现了不少张扯得粉碎的信,我把它们摆拢来,上面显然可见我的名字,“爱”字,更一再在许多碎破的小纸块上出现——我断定这是她写给我的信,而且不仅是一封;可是由于她的倔强,她始终不肯寄出给我——
在房东与表姊的催促下,我茫然走出那间小屋。当我们走在街心,我仍不断回首频频眺望:那一栋小楼中,每个房间都有灯光自窗口闪烁出来;只有唐琪住过的那个房间没有一丝光亮,黑暗、阴冷、凄凉已完全将那个不幸的小房间吞噬下去了。
二十三
情绪的恶劣,使我的脾气变得很坏。除掉不敢顶撞姑父以外,姑母、表姊、男女佣人,天天都要瞅我绷得长长的驴般的脸,听我语无伦次不近人情的话。
尤其是贺蒙,他变成了我发泄怨气的最大对象,每当他来看我,我便立刻神经病患者似地,抓紧他的双肩:
“都是你,都是你,你咒我,你咒我失恋,当她爱得我好好的时候,你就咒我失恋,好,现在我当真失恋啦!你要负责把她给我找回来!我没有她,我不能活下去!我甚么都可以不要,这个家、姑父、姑母、甚至你贺蒙——但是我得要唐琪!”
贺蒙不理我。我狠狠地照着他臂端凸出的肌肉硬块处,打去两拳:
“告诉我!告诉我!咱们什么时候能到南方去?你唯一能够做的好事,就是马上带我离开天津,离开北方,去参加抗战,去做一名抗日军人!告诉你,我现在想杀人!我有足够的勇气与胆量,用枪,用刺刀杀人的!我并不懦弱!我爱国家!我爱唐琪!可是唐琪说我懦弱,不,不,我要你在战场上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一个懦夫——”
贺蒙微笑一下:
“人在黑暗里待久了,乍一见阳光,竟会觉得阳光刺眼。你正是这样。大家好容易把你从黑暗的深渊,救到光明大道上,你却咒骂光明——”
“我愿意留在深渊里,那里有幸福,有爱!谁要你们多事?谁要你们多事拉我上来?”连珠炮般地,我轰射着贺蒙,“光明?光明?光明又在那儿?唐琪爱不成,南方也去不成!你要负责呀,你要负责!”
“别撒赖,小伙子,”他把我紧紧一抱,他那粗壮的双臂,似乎比我更为有力,“醒亚,醒亚,冷静点,我确实可以负责。第一、我绝对负责最近期间就和你一路去南方,只要贺力大哥回来或是有信寄回来;第二、我想我也可以负责你的唐琪在你参加抗战,荣誉归来之日,仍旧爱你如初,假如她果真像你所说的那么纯情,那么真情,那么懂得爱的话!咱们临去南方的时候,我去和她讲:她要真心爱你,请她等上你三年五载,学学柳迎春,王宝钏——”
贺蒙的话多少也让我获致些许镇静。我想,无论如何,唐琪和我的缘分应该不致就此断绝;除非我们过去相爱是虚伪的,是经不起考验的。如果,我真能在数年以后,自南方,夹在凯旋归来的国军行列之中,重新回到天津——那时,我已经完全是一个大人了,且是一位立过战功的军人了,我全身戎装,帽上缀有青天白日徽,胸前佩有勋章,腰间挂着指挥刀,双足穿着剔亮的大黑马靴,走着那么雄壮的步伐——啊!真能那样,唐琪怎么会不爱我呢?如果我能那样获得到唐琪的爱,不是比我现在既不能按照她的意旨去做,又不愿把她放弃,而只好向她写信苦苦求恕求爱,更光荣,更有价值,也更像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吗?
想到这儿,我的心境似乎开朗了许多。
我把希望摆在来日,摆在不久的来日,我彷佛觉得那个“来日”很快地就会降临;实际上,是我不敢把那个“来日”想得太久远,因为在我和唐琪之间一个太久远的分离,是我不能忍受的。
贺蒙对我体贴入微。他怕我过分忧伤,便天天跑来陪我谈天;要不,就拉我出去听场平剧,或是看场什样杂耍、打场乒乓,或是撞场“地球”(在地板上滚动的一种大型球,比赛时看谁抛滚到室端撞倒的棒子多,当时流行在天津劝业、天祥等市场楼上)。引起我较多兴趣的,则是他带我到佟楼一带去骑马。我学骑马,进步很快,当我渐渐能够飞快地骑着那澳大利亚种的高头大马狂奔的时候,我似乎可以暂时忘却一下苦恼——可是,有一次我竟从马上翻滚下来!因为我看见了一位少女的背影极像唐琪,我拚命打马过去,猛一回头,却发现那人的正面根本是另外一位陌生人,剎那间神智一阵恍惚,千万种往事一齐涌上心头,不知怎么,手一松,腿一离蹬,便从马上滑跌下来。
幸好摔得不重;不过经海关医师断,也得休养几天,因为脑部稍稍受了些震动,老是昏一阵痛一阵。休养期间,我万分想念唐琪。我无法淡忘那次我和流氓殴斗之后的夜晚,唐琪给予我的爱抚与温存。我渴望唐琪能日夜在我身边,我几乎要写信给她,请求她搬到我的房间来同住;可是,我马上打断了这个念头,我是多么自私与可耻,我怎能向她提出这种要求呢?当她需要我的时候,我不是那么使她伤心地逃避掉了吗!天哪,也许我一生再无颜面向她提出这种要求了——想到这儿,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多日来好容易渐渐宁静下来的心湖,重新被无边无际的哀痛,泛滥成灾——
越想,我越恐怖。似有一种不祥的预兆,迫使我不能安寝。
不幸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这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一桩意外的,巨大的,残酷的不幸。这桩不幸,直接受到伤害的是唐琪;然而,我间接受到的伤害一点不比唐琪小。
我跌马休养的第四天,报纸上赫然以触目惊心的大字标题刊登着一则骇人听闻的社会新闻:
名医师施用蒙药
女护士无端受辱
一家闻名津沽的私人医院院长,向一位在他医院服务的年轻貌美的女护士求爱不遂,竟施用蒙药使那女护士昏迷过去,然后施以非礼,女护士清醒后,不甘心无端受辱,跑到法院告状,一场热闹官司就此闲始——
剧烈心跳之后,周身起了一阵可怕的痉挛,我继续把那段新闻读下去:
那医院院长就是一向在天津甚为活跃的外科名医常宏贤,被辱的女护士名唤唐琪,天生丽质,楚楚可人,系名门之后,唯父母早亡,孤女与依,于两月前公开招考中,被宏贤医院录用——
一点不含糊地那被辱的女护士正是唐琪,正是我的唐琪,正是我应该保护而无法保护的唐琪!
二十四
唐琪的新闻立刻轰动了天津。
大小报刊争相登载着“唐琪访问记”、“唐案法庭旁聪纪实”,和唐琪的照像——
没有一种报刊不同情唐琪的遭遇,几家日报不约而同地均用“受辱不屈的坚强灵魂”,来形容唐琪,他们如此报导:
医师常宏贤在法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