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融的大儿子把手上棋子一放,叹了口气:“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不愧是孔融的儿子,才十三岁就有这样的见识。他晓得已经无法躲开这场灾难,和弟弟抱头痛哭一阵,哭过,弟兄两个携手赶奔花园,双双跳下金鱼池自尽了。孔融女儿得到消息,在假山石上撞死了。孔融的夫人得到消息,悬梁自尽了。阖门男女侍仆,有的跳金鱼池,有的在山石上撞死,有的拿绳悬梁。待等两员偏将率领刀斧手赶来一望,只见尸横遍地,真是惨不忍睹。
曹操听见孔融一家子死得干干净净,哈哈哈哈一阵大笑:“斩草除尽根,免得再复生!”他正在得意地笑着,差人到他面前禀报:“禀丞相,现有京兆尹脂习伏孔融尸大哭。”曹操听了一惊:“啊!好大胆子!传老夫的令,将脂习拿下斩首!”手下人才预备走,书房门外面进来两个人,连声喊“不可,不可!”手下人不敢走了。这两位是什么人?曹操面前一等大参谋程昱、荀彧。曹操问道:“二位大夫为何阻挡?”程昱、荀彧说道:“丞相,我二人常听人言,脂习与孔融有旧。”有旧就有交情。“脂习时常谏劝孔融,说孔融刚直太过,柔弱不足,此乃取祸之道。但孔融不听其谏劝,故遭杀身之祸,阖门皆诛。脂习今天哭孔融,是恨孔融不听他谏劝,望丞相不能再杀脂习!”说着望着曹操示意,意思是:丞相已经杀掉一个了,不能再杀啦,否则,就格外被人骂了。
曹操觉得有理,但余怒示消,点头说道:“若非你们二个代脂习讲情,老夫定斩不饶。来,传老夫令下,将脂习的官职革去,贬回故土为民,令地方官严加管束。”脂习官职被革掉,但逃了一条命,回去后终老林泉,不再出仕为官。
孔融这一死,演义上有几句诗称赞孔融:
孔融居北海,豪气贯长虹;
坐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
文章惊世俗,谈笑侮王公。
史笔褒忠直,存官纪“太中”。
史官的笔杆子都褒赞他,他虽死,官职犹存。
三、蔡瑁逼降
第二天清早,天子临朝,曹操俯伏金阶奏道:“陛下,现在东南方有刘备、刘表、孙权霸占国家疆土,时刻有犯关夺驾之意,臣曹操昨日已发七枝大令,起五十四万人马,兵发东南,剿灭群雄,望陛下恩准。”曹操启奏的事,天子不会不准。不但准,还赐给他两件东西:白麾、黄钺。白麾是什么东西?就仿佛一个龙头拐杖,龙嘴含着雪白的白须,就叫白麾。黄钺就是黄钺斧,这东西要在天子銮驾面前才有。天子送把曹操,是壮他的声威。曹操随后领兵,到哪个地方,就有“如朕亲临”的意思。
曹操谢过恩后,又启奏:“陛下,昨日有太中大夫孔融在臣的大堂上,诽谤臣等,臣一怒之下,将他全家斩首,望陛下恩准。”
天子听到这里,心里一惊:这老贼太可恶了,你已经把人杀掉了,再叫我“恩准”,不见得我不准,你有本事把头再装上去?但是皇帝也敢怒不敢言,说道:“相国,只要你秉公办理,办掉就算了。”“陛下,京兆尹脂习,伏孔融尸大哭,臣知他与孔融同流,故将他官职革去,贬回故土为民,望陛下恩准。”天子直接不能听了,事情他都先做了,再叫我“恩准”,只好“准”啊!
曹操谢恩回来,就请卜吉者代他挑选一个吉日,准备祭旗,领兵南下。这个挑选吉日的卜者挑选了建安十三年前八月丙午日出兵。有前八月,可有后八月?有。建安十三年这年是闰八月,怪不道人说的:闰到二、八月,一定要动干戈。不是一定,而是多干戈。因为闰到二月,春天来得早,春暧花开,正好兴兵。闰到八月,秋天来得早,秋高气爽,也正好兴兵。丙午日出兵直接替孔融、脂习报仇了。这话怎么讲?曹操这次领兵南下,走新野县被大火烧起,一直烧到赤壁,连本带利烧掉曹操一百几十万兵马。这个“丙午”,考较“丙”是南方丙丁,一重火;“午”是火行盛于午,二重火。这两重火,可是替孔融、脂习报了仇?到了曹操二下江南,换一个卜者来挑选吉日。曹操说:“老夫与火无缘,这一次你给我挑选吉日,连一点火星都不能沾。”卜者点点头,挑选的吉日是建安十七年秋九月壬子日出兵。不坏呀,南方丙丁火,北方壬子水,一点火都没得。该派没得事了?哪晓得那次二下江南,一连下了三十五天大雨,险些把曹操淹死。这是后话。
曹操挑选好吉日,提前三日戒斋、沐浴、更衣,独宿书房。到了这一天,他来到军中,军中设下香案,文武皆至。曹操是主祭,这个祭旗仪式,是用牛、羊、豕、鱼、麋五丁牺牲,要斩乌鸡,杀黑犬。升了三通炮,曹操行朝仪,三跪九叩首,仪注行毕,众人依次行礼,然后将乌鸡、黑犬的血朝旗杆上一洒,这就叫祭旗。祭过旗,曹操命拔寨起程。此刻天子前来相送,曹操辞不敢当,送驾回宫,然后领兵上路,先奔宛城。
天子回宫后,还要做些官样文章,每逢五更三点,要到五凤楼焚香祝告止苍。其实心里巴不得曹操在路上得秋瘟瘟掉。因为曹操在都城,天子就像蹲在牢狱之中;曹操离开都城,天子才觉得稍微能喘口气。
曹操率领大队上路之后,走了两天,先诈称为百万。再走两天,就诈称一百五十万。走了六七天,居然诈称三百万。所过地方州县,没得哪一个不代刘备君臣担心。三百万人啊!到了新野县不要说打仗了,即使每人吐一口唾沫也要把刘备君臣淹死。俗语说:人上万,无边岸,何况三百万人!曹操为什么事要诈称呢?一是要先声夺人,用声势先把对方吓倒;二是可以多向州县索取钱粮。古来有以一诈十的,何况他才以一诈六呢!
曹操兵伐东南的消息,首先传到樊城,樊城县令刘辟立即写了一封告急文书,着人送到新野城中,交刘备与诸葛军师。刘备收到这封书信,晓得曹操领兵五十四万,一路诈称三百万,兵发新野县了。就该派怕啦?刘备不怕。为什么?依仗军师学问大。二嘛,依仗有个大椅背子——荆州哥哥刘表这座“太行山”。他想,我只要写封告急文书送去,哥哥就会发兵增援。刘备立即写了封信,着人快马送到荆州。谁知等了两天,不见回音。刘备又写一封信,派快马送往荆州。又等了两天,仍旧没得回音。刘备再写了一封告急书信,着人送到荆州。荆州刘表连二指宽的回条都没得。刘备想想:啊呀!兄长,你做事太不对了,我跟你是本家弟兄啊!我事事顾全大局,大仁大义,当初,要是依我家军师之见,在博望坡得胜之后,立即回师取你的荆襄,易如反掌。那时,承你的情,写书信给我,你答应我,一声曹操领兵南下,你接到我的告急书信,愿助我十万兵丁,一年粮米,我现在一连送了三封告急书信,你怎么连二指宽的条子都没有回我一张?刘备就埋怨哥哥刘表了,想想这位哥哥为人假得很。
刘备在埋怨刘表,其实,刘表也在埋怨他。刘表最近身体格外不好,不住地吐血,就在他血吐得不离嘴的时候,曾写了三封书信着人送到新野县给刘备,请兄弟刘备赶快来荆襄代署荆襄之事,扶保长子刘琦镇守荆襄。哪晓得三封书信发出去,刘备那边连二指宽的回条都没得。刘表想想:啊呀!贤弟啊,你太不应该啦!我在这块病重,吐血不止,写信给你,你人不来不要紧,你该写封回信来啊!二指宽的条子没得一张。想想这个兄弟太假了,刘表心里也难受。
他们两个人都在埋怨,其实两个人都冤枉。何以呢?因为刘表那边来的书信,没有到刘备面前;刘备的书信,刘表也没有看到。当中有人打了坝了。哪一个打坝?蔡瑁。蔡瑁可恶啊,他见刘表病重,就把刘表面前所有当差的都换成自己的爪牙。名目上侍候,骨里就是看住刘表。譬如外边来的书信,这些当差的拿到,先要送把蔡瑁看。蔡瑁一望是刘备来的书信,不碰心肺,咕嗤咕嗤撕掉。刘表这边发出去的书信,当差的也要先送了把蔡瑁看。蔡瑁一望,叫刘备来代理荆襄之事,扶保刘琦做荆州牧,不碰心肺,“拿个火来!”烧掉了。所以两头的书信都没有给他们照面。
今天,刘表浑身更不好受,吐了一夜血,到了早上还不离嘴的吐,嘴角上血淋淋的。刘表想想,不好啊!照这个样子下去,怕不久于人世了!刘表就望着手下当差的示意,叫人把他扶了坐起来,背后用几床被子抵住他的腰。刘表又叫人把他两条腿放下来,靸脚履靸着。再叫当差的端来一张半桌,拿来笔砚纸张。尔后手肘子就搁在半桌上,两个拳头托住自己的太阳穴。手下人把笔砚纸张摆好,刘表嘴角的血就不住地滴在纸上,他勉强把眼睛睁开,提起笔准备写。写什么?写遗书、遗表。遗书是给兄弟的,请刘备来代理荆襄之事;写遗表是请兄弟转奏朝廷,扶保大儿子刘琦做荆州牧,永镇荆襄。人写到这些东西,心里不由就难受,叫做“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刘表不由一阵心酸,目中流泪,眼泪和着嘴角的血,一起滴到纸上。刘表写两句,就要把笔搁下,用拳头扣着太阳穴,定定神,然后再写。就这样,不知停了多少次,写了多少回,总算把遗书、遗表定完了。此时刘表只感到心里一阵绞痛,他连忙把笔一搁,示意当差的赶快把半桌先端走,惟恐忍不住嘴一张,一口血吐出来,把遗书、遗表全弄脏了。手下人会意,赶快先把半桌端过去,把刘表的靸脚履一脱,腿朝榻上一放,后面被褥撤掉,让刘表平睡在榻上。
这时候,刘表只感到心里绞得难受,肚里五脏六腑不住地朝上翻,嘴这一张,哗,血走鼻孔、走嘴里直朝外冲,再也止不住,只见他头一仰,可算是血尽身亡。
刘表才断气,蔡瑁已经得到消息,跟着就进来了。奇怪了,刘表病得这样重,为什么一个儿子都不在跟前?这就不怪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啦。不,刘表的两个儿子都是孝顺的。公子刘琮在刘表病重时,常在床前侍奉汤药。后来刘表对儿子说:“儿啊,我这病好好坏坏,一时还不至于怎样。你不要到我这边来,因为你正在攻读,万不能荒废学业。”所以刘琮不大在他父亲面前。
有一个儿子回到荆州,但父子不得见面。哪一个?大公子刘琦。他听说父亲刘表病重,星夜赶回来。哪晓得回来不得进门,在外头就被人挡住了。刘琦心里很难受。看门的人说:“公子,你不要叫我们为难,大都督吩咐过,任何人不能进来。”刘琦就问为什么?看门人说:“由古至今,儿子因夺位,趁父亲病重刺杀父亲的很多。”刘琦一听就哭了,说:“人都有父母,父母生我养我,如今我家父亲病重,我回来看望父亲,为什么竟遭此污蔑?”
就在这时,出来一个老家人,他把刘琦拉到旁边,说:“公子啊!你还想进去吗?你要想到,当初你离开荆州是怎么走的?是多亏诸葛军师想的妙计,才使你得以脱身。你逃出龙潭虎穴,何能再复入其中?赶快走!”刘琦一吓,走掉了,可算他们父子也没有能见面。
蔡瑁这时候听见老主人咽气,立即起来了,跨进书房,见半桌上放着样东西,凑近一看,是刘表的遗书、遗表,上头眼泪血迹还没有干。蔡瑁仔细望望,遗书是请刘备来代理荆襄之事;遗表是叫刘备转奏朝廷,辅保刘琦做荆州牧。不碰心肝,“拿个火来!”你看这个匹夫恶成什么样子!刘表的眼泪血迹还没有干,就被他烧掉了。他烧掉了刘表的遗书、遗表,吩咐左右拿纸张笔墨。他挥动笔,写了一道假遗命。
蔡瑁写好假遗命,立即吩咐“传点”。“点”是一种云状的板,也叫云板,传点是敲击云板,集合人员。不一刻,当当当当,云板响了十三声。众文武听到丧音,哗——,都奔荆州牧衙门而来。
蔡瑁踏进大堂:“呔!文武诸官听着,老主人于某时已薨。”天子死为崩,诸侯死为薨,子民死为故。众文武一听,许多人忍不住热泪横流。蔡瑁:“哎,此时非哭泣之际,今有老主人遗命在此,命蔡瑁等辅保公子刘琮永镇荆襄。”说着,就把这个假遗命拿出来,扬了一下,随即又朝怀里一灌。遗命该派抄出来,贴出去,给众人看。他就这么一挥,又朝身上一灌:“呔,有请公子刘琮。”当差的应答,去了。
公子刘琮正在书房读书,听到蔡瑁找他,不敢耽搁,连忙离开书房,赶奔大堂。踏进大堂,只觉得气氛肃穆,文武中不少人泪痕满面。公子到蔡瑁面前:“母舅,呼唤外甥儿有何吩咐?”“公子,你爹爹在某时已薨!”“啊呀!爹爹啊!”刘琮一听,号啕大哭。父亲临死,自己都没能送终,好不伤心!
蔡瑁一见,连忙制止:“公子,此非哭泣之际,今有老主人的遗命在此,叫蔡瑁等人扶保你永镇荆襄。”蔡瑁把刘琮当做小孩子,因为他只有十四岁,都以为让他承继父业为荆州牧,永镇荆襄,一定要欢喜,哪晓得刘琮有道理,说道:“母舅明鉴,外甥儿年纪尚幼,如何能料理国事?请母舅赶快修书到武昌夏口,将我兄长唤回,顶替此任;或是请母舅修书到新野县,请我叔父刘备前来,代理荆襄之事。”
“啊!”蔡瑁心里一惊,这个小孩子并不顺手,并不能那样任人摆布。就在这时,文班中有人插言了:“好,荆襄之众,若依公子之言,方有磐石之安。”蔡瑁一听:不好!一个插嘴不妨,如其众人一起插言,修书喊刘备、喊刘琦就不好办了。蔡瑁想:我要快刀斩乱麻了!因为才有个把人插话,我单看他是什么人?如果身分小,我直接把他杀掉,杀一儆百,旁人就不敢多话了。他凝神一望,看见了:这一位是刘表的人,姓李,名珪。李珪学问很不寻常,他虽忠于刘表,但未被重用。因为刘表晚年多病,大权已落在蔡瑁手上,蔡瑁这个匹夫非贿赂不行,非逢迎不用,要你巴结他。李珪为人耿直,不肯巴结,因此身分有限,只相当一个主簿。
蔡瑁不能容了:“呔!李珪,你胆敢忤逆老主人的遗命,来啊,将李珪绑了,斩!”
武士到李珪面前,把李珪的外盖扒去,上了绑绳,拥着朝底下推。李珪也不要命了,破口大骂:“蔡瑁匹夫,老主人的遗命,何能说是废长立幼,分明是妄图把荆襄九郡落入蔡氏之手。倘若故主有灵,必将诛杀于你。我李珪死在九泉之下也绝不与你甘休!”你骂你的,蔡瑁的爪牙把李珪用劲朝底下推,待行刑令一下,一通追魂炮响,一颗血迹模糊的头已端到蔡瑁面前。
刘琮见了,大吃一惊:啊呀!吓坏我了!他惊魂未定,蔡瑁已命左右上来,就把刘琮头上的儒巾抓掉,一顶小金冠给他戴好,把身上的儒服代他脱掉,一领小蟒袍朝他身上一披。接下来蔡瑁吩咐众文武先换吉服,朝贺刘琮接位;然后再换丧服,为刘表治丧举哀。从此以后,每天外头来的公事都不朝荆州牧的衙门送,全送到帅府,送到蔡瑁手中。
刘表死后不到“二七”,就在蔡瑁帅府的公案上,公事堆了很厚一沓子。这些公事,都是荆州的左近官员快马送来的。上面写的很清楚:中原曹操领兵百万,兵发东南。现已在宛城安扎营盘。原意攻打新野、樊城两县,后曹操探明荆襄乃是刘备的后盾,因此曹操准备先打荆州,再伐新、樊。蔡瑁望望:好,我不得福享了,曹操要打荆州了。但追本寻源,都是这个大耳贼刘备引来的祸害。怎么办哪?要想想章程。蔡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