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医生吗?是医生的关系吗』大哥问着我。
「关医生什么事?」
不待我说完,魏翔抽出我手中的行动电话,走到一旁和大哥窃窃私语。但同时他眼角余光仍对着我瞧,似乎怕我趁他分心就闪得不见人影那般。
我抱起奈奈,奈奈圈着我的脖子瘪着嘴看我。「车子跑走了怎么办?豪斯登堡跑走了怎么办?」
「我们搭下班车不就成了?」我拧了拧奈奈的苹果脸。「奈奈脸变成这样真是好丑。」
「爸爸也好丑。」她张开双手,用力把我的脸往两边拉。「河童、河童,像河童的丑。」小孩子不知节制的力道差点没让我痛叫出来。
魏翔和大哥讲了好一会儿的话之后,他把手机拿到我耳边,我正抱着奈奈,也没办法分出手来接机子,于是他就拿着,让我和大哥通话。
『过阵子有空,就回来台湾几天。阿爸病得很严重,记得回来见他最后一面。』大哥说:『还有魏翔,他是阿贵老婆的弟弟,在日本的这段时间,记得好好照顾他!』
「可是我要带女儿去玩,没时间照顾他。」我说。
『那就让他跟着。』大哥回了我一句。
「不行。」
『失踪八年才被找到的人没有拒绝的权利!』大哥吼了我一声。
「我没有失踪,是搬到日本来。」
『都一样。』大哥声音还是很冲。『谁知道转个身,你又会跑到哪里去?反正就把他当弟弟看就好了,让他粘紧一点!』
大哥真的生气,我没想到仅是如此他便动怒。
「喔……好……」我不得以只好这般响应,然后大哥愤怒地挂掉了,魏翔拿回手机。
「你要去哪里?」魏翔问着我。
「带女儿去玩,」我回答他。
「我跟你一起去。」他将行动电话收进口袋里,这么告诉我。
「年轻人,我跟我女儿郊游,你这样跟着不好吧!」虽然大哥有交代,我仍是想拒绝魏翔。
「没什么不好的,我们以前也常去游乐园玩,只是你忘记了。」他脸上表情逐渐平静,刚刚的激动仿佛烟消云散了般。
「你们,」魏翔转头对同行的台湾人说道:「自己先去饭店,这几天进修课程我不参加了,修业终了后分别回台湾,不用等我。」
送走那些人后,魏翔来到我身边陪我们等电车。我继续回想记忆里哪个地方有这号人物在,但无论多用力,只是徒劳无功。
「你真的忘记我了吗?」他问着,收起强烈的情绪,换成一种无奈的口吻。
「我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我说。会活生生地把一个人从记忆里删除,这件事的本身就很不可思议。
「第一次见面是很久以前的事,在一场庙会上。」他看了看我手中的车票。「能不能帮我买票,我日文不灵光。」
我迟疑了三秒。他还真的想跟我走!
「请帮我买票。」魏翔又说了一次。
我只好抱着奈奈带他往票日走去,教他怎么投钱买票。心里头百般不愿,毕竟今天我们全家出游的好日子,竟给个陌生人来搅局。
他重新进来月台,紧紧地跟在我身边。
奈奈真的越来越重了,抱了这么久,我的腰跟腿都在发抖。电车接着来了,于是我把奈奈放下来,牵着她一起坐上车。
魏翔就在我们隔壁的座位,墨镜后的眼睛隔着镜片笔直地盯着我。
「你们来日本玩的吗?」受不了这么一直被看着,我把他的注意力带开。
「来日本上发型课程,还有来找你。我每年都来。」魏翔的声音有些低沉。
「他们叫你店长,你是开发廊的?」我玩着奈奈的脸颊,奈奈痛得一直打我的手臂。
「前几年当上发型设计师,所以我姐就将沙龙交给了我。你记得吗?店名叫橘子,是取我姊姊名字的谐音。」
「橘子?」我低头想了想。「阿贵的老婆叫小菊,这个我有点印象。你是小菊的弟弟……」我接着摇了摇头,这些以后就没记忆。
「你去日本之前曾经住过我们家,那时候我姊夫他们全家去旅行,整间房子就只有我跟你。你也忘记了吗?」
我看了他一眼,无聊地双腿交又打呵欠。「或许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所以才忘记。你跟我讲这些也没用,过去的事情也没那么要紧,忘记了就忘记了。」
魏翔拿下了墨镜,慢慢地将镜架折迭起来收进口袋里。「你记不记得你的病,记不记得草莓、佐弥、医生、兔子?你生病最后那段时间是我和你在一起,但突然间你却什么也没说,留下一张纸条就走了。」
奈奈拿出竹篮里的三明治给我吃,我笑着咬了一口。
「一张纸条?写什么?」我问魏翔。
魏翔没有答话。
「哥哥你要不要吃?」奈奈直接把三明治丢到魏翔的座位上。「爸爸做的三明治很好吃呦。」
「谢谢!」魏翔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我记得我的病,也记得那令人难以启齿的名称:DID。
那种病整整折磨我整个年少岁月,我以为我再也好不了,但最后我痊愈了。
我分裂的人格之一『医生』告诉我,融合后的主人格会失去曾经属于其它人格的部分记忆,那些记忆极可能永远回不来。于是我虽然好了,但是我的大脑仍是凌乱的。有些往事偶尔会在日常生活时突然浮现,老实讲我也不是很在意。
我通常能从一些零散的片段中去寻找蛛丝马迹,拼凑以前的事情。只是这样对某个人完全没印象,还是第一次。
从新宿出发途经东京、博多和佐世保,沿途不停转车换车,到达目的地需花费九个多小时时间。
在这期间,我别开脸不去看魏翔黯淡的神情。他有些多话地沿路问个不停,我看着车窗外的景致,突然发觉他的脸就倒映在明亮的车窗玻璃上。
他有一双深情的眼睛,温柔而执着地凝视着我。
我开始觉得他说的都是真的,我的确忘了他。这样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我感觉自己似乎亏欠了他。
因为我忘了他。
完完全全忘记了他。
☆☆☆
被魏翔这么一拖延,到达豪斯登堡的时间已经傍晚了。
我们办理好手续入园,住进之前预定的四人份独栋小木屋里。这里的森林小屋围着湖筑起,奈奈放下行李后就尖叫着跑进客厅,将阳台的落地窗打开。
阳台下头就是湖,奈奈瞪大着眼指着湖里,「爸爸,爸爸,鱼好大只!」
「多大只?」我问她。
「这么大只!」奈奈把双臂张开,比了个不可思议的长度。
「吓死人,那么大只的鱼,等一下把你吃掉。你自己小心点。」我提着行李准备上楼,跟在身后的魏翔帮了我一把,他拉着自己的行李箱,也帮忙抬我的行李。
到了二楼以后我看了看环境。「你睡左边的房间吧!」
他点了点头,将行李箱丢进我指给他的房里,然后又走出来。
我蹲在房间里头,将行李打开透气通风。奈奈装了一堆她的模型玩具在旅行箱里,那些玩具早上才刚从家里浴缸中捞起,有些还没干。
我把她的小船一只只摆到地毯上,还有她最钟爱的沉船铁达尼号──这艘足足有两公斤那么重。
「讲真的我和你不太熟,你也真敢,就这么跟我们父女到这里玩。」我边整理行李,边将明天要穿的衣服拿出来挂好。
木屋建筑里有着森林的香味,不算太大的房间里魏翔档在旁边,就几乎占去了一半的空间。
「你能不能过去你那间?」我渐渐觉得有些烦,他这样默默地跟着,很碍眼。
「我无意让你感觉到不愉快。」他声音平稳地说:「我只是会有些不安。」
「干嘛不安?」我整理着奈奈的水手服,其实我女儿穿鹅黄|色的衣服应该也挺好看的,只不过那小家伙偏偏是蓝色系爱好者。
「我从刚刚就一直在想,会不会只要一眨眼,你就又从我眼前不见。」
我嗤笑了声。「我们以前感情很好吗?」居然会这么紧张,真是个奇怪的人。
「嗯……」魏翔静了半晌,才缓缓点头。
「好朋友?」
「嗯……」
「唉,好朋友!人就在这里,不会凭空消失掉的啦!」我拍了拍他的肩,而后错过他,从楼梯口往下喊:
「奈奈小朋友,该洗澡了喔!洗完澡我们要准备去吃饭了!」
「我在看鱼!」奈奈从楼下喊上来,声音大得整间小木屋都有回音。
「浴室只有一问,你要先洗吗?」我转过头问魏翔。
魏翔摇了摇头。
「那我先。」拿了衣服,拔下眼镜,我走进浴室里,带上门。
放满一池温水,在彻底洗干净自己后,我踏进浴盆往后靠躺,缓缓地吐一口气。
渡假啊渡假。本来想去北海道泡温泉的,只是今年的天气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这种天泡温泉一点幸福也感受不到,选择来豪斯登堡的话,奈奈能玩得比较快乐。
不过如果去北海道的话,说不定就不会在新宿车站遇见魏翔了吧!如果去北海道的话,也就不会知道居然还有这么一个人曾经在我的记忆里消失。
只是为什么那么神奇地,居然想不起有关于他的任何事情呢?我百思不得其解,这实在太诡异。
「好朋友……」想到这个,我嘴角忍不住扬起。我居然有个好朋友。
泡澡泡到一半,浴室门突然「砰──」地声被撞开来。
「爸爸,我要跟你一起洗。」脱光光的奈奈抱着一堆玩具模型冲到浴池,哗啦啦地就将她沉重的船只残骸往水里倒,然后一股脑儿地跳进来。
「呜──」一阵冲击后剧痛蓦地从下半身迅速扩散,疼得我头昏眼花冷汗直流。
「爸爸你怎么了?」奈奈疑惑地问着我。
「小家伙……你的铁达尼号撞到爸爸了……」
「撞到哪里?我看看?」奈奈很好心地滑行过来。
「撞到你爸的小鸟鸟了啦,夭寿死小孩,准备让你爸以后再也不举是不是!」我气得捏着她的脸,用力往两边拉开。
「哇哈哈哈!」奈奈大笑着,挣脱开我又逃出浴室去。
「撞到爸爸的小鸟鸟了!」她光着身子一溜烟跑走。
「奈奈,不是说要洗澡吗?又跑出去!」我在浴缸里站也站不起来,忍痛叫道。
「哇哈哈哈哈!」她越笑越大声。
浴室门口,魏翔探头进来。「你不要紧吧?」他简单地问了句。
「帮我把门关上。」我护住重要部位,在浴缸里痛得揪成一团。
这看起来像不要紧吗?
「需要帮忙的话叫我一声。」他缓缓地将门带上。「我就在外头。」
他关门的动作十分缓慢,或许我多心,我怎么觉得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不放,但我疼得的要死,还有三百多度的近视加闪光,实在没办法仔细想他那种意味深长的表情,代表着什么。
「靠,死奈奈……」我在浴缸里哀嚎。
第二章
等奈奈和魏翔洗好澡后,天也暗了。我拿着钥匙关门,接着带他们去中国餐厅吃饭。奈奈挑了一张靠窗的餐桌,窗外就是运河,她在蟹肉炒饭上桌之前,目不转睛地盯着运河看。
一艘点缀着万盏灯的小船从航道上滑过,美丽的舞者优雅地在船上跳舞,奈奈漾着大大的笑容,倒也不知道她是在看船,还是在看人。但我猜她对船的兴趣总比人大。
「上菜了!」魏翔喊了声,把奈奈的神智从运河上拉回来,也把我的思绪从奈奈身上唤回来。
四菜一汤外加一盘炒饭,晚餐就在安静的情况下解决。
「等一下八点多有烟火灯光秀,你也去吗?」我在柜台付帐时,回头问魏翔一声。魏翔正拉着奈奈的水手服衣领,好让她别横冲直撞撞倒端菜的服务生。
「好。」他只简单回答我一句。
魏翔的话变少了,在这之前,他都很习惯问东问西、问我还记得些什么、猜测我忘了什么。然而地安静下来比较得我的缘,话少一点,看起来才不会那么烦。
我们下餐馆到外头的街道散步,豪斯登堡是荷兰式的建筑,园区里除了风车和花,就是砖红色的欧式建筑物。这里是很能放松心情的好地方,我以前曾和婉婉来过一次,那时奈奈才两岁还是三岁。
在贩卖机买了几罐啤酒,一个人拿不了,便去了两瓶给魏翔。奈奈像只蜜蜂似的这里冲过来那里冲过去,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妳小心跌倒。」我喊了她一声。
「不会啦!」她又叫又跳的,发现海边有她最爱的船舰,船舰上结了闪亮的黄灯泡。
我们坐在沿着海而筑的甲板广场上,占着好位置,等待八点多那场雷射灯光秀上场。我开了啤酒,和他一起喝。两个人坐得不算太近,中间还卡了个有时失踪、有时想到就跑回来的奈奈。
大哥说拿魏翔当弟弟看就好,但我挺不爱有人跟前跟后的。于是喝酒的时候,旁边游客人声鼎沸,只有我们这区冷冷清清。
「这些年都没想过回台湾吗?」他问,声音总是问问的。
「忙得很,忙老婆、忙女儿、忙开餐馆,没时间想。」我用食指顶了顶眼镜。
「没看见你老婆跟你一起出来?」他不着痕迹地问着。
「老婆现在在地底下出不来,过世两年了。」我灌了口啤酒。
「哦……」他顿了顿。「我可不可以再靠近你一点。」
「嗯?」靠近我干嘛?我不喜欢和别人太过接近。
「风太大,听不见你讲话的声音。」
「随便你。」我没意见。
魏翔挪动屁股坐到我旁边,我们之间的距离大概只有一公分两公分那么近,近得几乎可以感觉到从他身上传来的热气、和小木屋里免费沐浴|乳的味道。淡淡的柑橘味,有点香。
「我不知道你有近视。」他又开始说那些无聊的话题。
「我有近视,三百多度。」我边喝着酒边回他。
当烟火灯光秀开始时我已经灌完啤酒,海边的风吹来头发都乱了。前头有个秃头男拼命地压着由旁边梳上来遮掩地中海空洞的发丝,我边看边想自己顶上毛发,恐惧着没多久也会变成跟他一样。
烟火在黑夜里绽放,身旁的日本人发出阵阵惊叹,死GAY、死GAY地叫个不停。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就是すげえ这个字,却老听成死GAY。绝对是被个大男人盯住,才意识过剩冒出这种想法。
奈奈仰头张大嘴巴凝视着美景,海边周围的商店也跟着打出的雷射灯光闪烁不停。砰砰砰的烟火释放声不停响起,十多分钟的秀让天空像白昼一样明亮。
「爸爸,好棒好棒!」奈奈只要一兴奋,就会不停拍打我的手臂。有时是屁股。
「这个爸爸小时候常看到,根本不稀奇。爸爸出生的台湾常常有这种烟火表演,只要有庙的地方,几乎三天就会砰一次。」我告诉奈奈。
「那我也要去台湾。」奈奈说。
「机票很贵的,小鬼。」我敲了她额头一记。
「我第一次遇见你就是在庙会上头,你还记得吗?」魏翔插嘴进来。「那个时候你很难过地蹲在路边,是我带你离开满是烟硝味的现场。」他说话的时候好象想着了什么美好的回忆,薄薄的唇微微扬起,浅笑着。
「不记得。」我简单扼要地回答他。
「你买了一支二十元的棉花糖送我,棉花糖是什么颜色的你记得吗?」
「不记得。」我说。
「要怎么样才能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