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四五米的距离,他看看呼救的人质,再看看趴在桌子上的志豪,最后把目光定格在我身上,并上下逡巡一番。那视线并不凌厉,却让我有一种就是厚厚的钢板在他的注视下也会熔化的错觉,那眼神里潜藏的不可名状的颜色,并不是可以把人吞噬的黑暗,却比黑暗更为深沉凶猛,足以让人打从心底里升出一股子寒意。
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男人是惹不起的,可是,现在的状况已经由不得我退缩了。
然后,只见他咧开大嘴,好整以暇地笑了:「五堂叔,其实呢,四堂叔他们有悄悄拜托我,把你给做了哦。」
他伸手摸摸自己线条坚硬的下巴,那五根又粗又大的手指上同样戴满了亮晶晶的戒指,而且巨大得几乎可以拿给婴儿当手镯。
「叔公把南部最富庶的地盘给了你,另外两个堂叔,可是早就不满得很啦。四堂叔还说,只要能让你埋骨香港,清迈那几间酒廊这五年的收益,就分一半给我,所以你看,现在这么好的机会……」
「六成!六成好不好?芭堤雅那条赌船五年的收益,你六我四!」白西装凄厉地允诺。
我像困兽一样大叫:「我管你们什么狗屁收益,快点放我们走!」
听了这么多他们的对话,我再笨也已经搞清楚,对面的男人才是陆天荣的儿子,事实上,尽管他以一种相当无厘头的姿态出现在我们面前,但他那种龙骧虎步的气势,足以让人一眼就看出来,他才是宏胜真正的老大;而白西装压根就没多大价值。怪不得刚才几个老头都不吱声,那是因为他们都不清楚这样一个外人,尤其是死掉还能带来好处的外人到底值不值得出手相救。
「小子,声音不用那么大,这里又没有聋子。」男人掏掏耳朵,闲闲地说。
看得出来,他根本就没打算放我们走,而且他那副轻松愉快的样子看了就叫人火大。
「喂,枪借我一下。」他接过自己身边一个小弟的雷鸣登,那把火力威猛的手枪一到他的熊掌里,就变得像女人常用的勃朗宁一样小巧玲珑。
「小子,我枪法很准哦,如果手不发抖的话,能打中十米外的一个脸盆呢。你要不要试试看?」他顿一顿,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说:「对了,差点儿忘记告诉你,我这堂叔有一个家族遗传,就是心脏是长在右胸口的。」
随着说话,他的枪口也移到了对准白西装左胸的位置,「雷鸣登打穿一个人的身体,应该不成问题吧?」
「……你说我就信吗?」我想我的目光里一定又多了几分狠绝,但我知道,此刻的我只是在虚张声势,不愿意被他的气势压倒而已。
像铁塔一样的男人举着枪,把光线都给我们遮去了一部分。在听到了我的话以后,他呵呵笑着把枪口转向,瞄准了志豪的脑袋。
「不信也没关系,那我就先杀了这小子,再和你谈别的。」他露出令人背脊发寒的笑容,毫不迟疑地扣下扳机,砰的一声巨响。
「不要!」我惊声尖叫,整张脸都扭曲了。
硝烟散尽,只见志豪右边耳朵旁边的桌面上留下了一个黑色的弹孔。
我汗如雨下。
「怎么样?你就是不给我面子,也得给这把枪面子吧?下次就不一定这么准喽。」他居然若无其事的冲我挤挤眼睛。
「行少爷,您不能杀他。」我有气无力地说,「杀了他我会跟您拼命。」
我自己都感到自己说的话没什么分量,可又觉得再不说点什么不行,于是只得这样开口,反正和眼前这个老虎一样的男人斗,我们只有被耍着玩儿的份,没有丝毫的胜算。
「志豪只是从犯,你们杀掉我就够了,我们是真的不知道谁是主谋啊。」
男人挑了挑墨画过一样的浓眉:「看不出你还很讲义气嘛。」不过他的手倒是向后面一甩,把枪扔了回去:「成交。我答应你,饶了他的小命。」
「行少,您是大人物,我就信您一次。」我把小刀丢在地上,又把钳制在手中的白西装推回给对面的人群,「你们也快放了志豪。」
我们这就算是投降了,我赶紧用手帕包住志豪的手,对他说:「你快点走,手指还可以接上!」
「我不走!」志豪却一脸坚决地说,「我们要死一起死!」
「喂喂喂,你搞错了吧?我只是说饶他一命,可没说就这么放他出去。」
大块头的男人笑着一挥手,宏胜的小弟们这时终于又恢复了职业气质,一拥而上把我们铐住,带到居然又坐到换了桌布的桌子旁开始玩扑克的老大们面前。
在行少的主持下,他们开始继续因为我们而终止的牌局,只有那个惊魂未定的白西装退出了,因为他刚才居然已经吓得尿裤子了,真搞不懂,这样的人怎么会也是老大。
他们会怎么处置我呢?不管用何种方法,今晚的我注定在劫难逃吧?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因为可以和爸爸妈妈重逢了……只是国栋他们以后就太可怜了。
我惨笑着低下了头。
「那个圆眼睛尖下巴的小子,你过来。」居于最显要的位子的巨型男笑嘻嘻地冲我招招手,叫人把我带到他身边。
「你叫明天?不错,真是个有趣的名字。」他打开桌子上的一个盒子,取出一根雪茄,熟练地切去顶皮,后面的小弟立刻殷勤地替他点上火。一口浓烟从他的大嘴里喷出来,简直就像催泪瓦斯,呛得人睁不开眼。真是,这年头居然还有人自命不凡地抽雪茄,没品!
有点娘娘腔感觉的荷官发出了最后一张牌。小胡子和另外一个戴金边眼镜,长得有几分像在《赌神》里演周润发对头的老头看了自己的牌,都「切」的一声扑了牌。
剩下的杰叔是顺子面,龙标则是同花,而我旁边的男人是两对。
「你多大了?」
男人并不急着揭盅翻牌,反而突兀地盘问起我的个人档案来。
「……二十三。」
「哈」的一声笑。「我看起来很好骗吗?」
「……二十。」我只得乖乖说实话。
「几月生的?」
「……十一月。」
他像听到什么世纪超级大笑话一般,动用恐怖的肺活量发出一阵足以把吊灯上的灰都震落的宏亮笑声。
「原来只是个十九岁半的小鬼,你胆子还真大啊。」
「可不是,现在世道变了,后生仔都要出来搞搞新意思。行少,再不开牌,阿标就要通吃了哟。」杰叔催促他。
这个被尊为行少的男人抬手抖抖烟灰,对我说:「你来给我开牌,赢了这把我就毫发不伤地放了你。」
没想到这么幸运的事情居然会落到自己头上,我生怕他反悔,二话不说折起那张牌翻了过来。
那是一张红桃皮蛋,加上他已有的一对八和一对皮蛋,凑成了压过同花和顺子的FullHouse。
「什么嘛!」
「有没有搞错!」
「……这就是所谓的童子鸡手气旺吗?」
其他的几个大佬不爽地嚷嚷起来,虽然不情愿,还是把大捧的筹码推到了行少这一边。
行少心满意足地又抽了一大口雪茄,然后在等待发牌的间隙突然说道:「至于那个叫志豪的小子,鉴于他年纪还小,我只让他留下一双手,这事就算了结了。」
正在为捡回小命暗自庆幸的我呆住了,叫道:「你明明答应只杀掉我这个主谋的!」
「问题在于,主谋明明是那小子吧?」他看我一眼,那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他什么都知道,所以别在他面前妄图偷鸡摸狗。
趁我因为被他说中要害而失神的片刻,他把一张方块J摆出来,丢下一叠筹码:「十万。」
怎么会这样!早知道……早知道刚才就做掉白西装,大家一起死了还比较痛快。
我看看桌子对面的志豪,他英俊的脸上也因为听到判决而掠过一丝阴影,不过稍纵即逝,看样子半点也没有求情的打算。
他那么心高气傲,要是没有了手,怎么可能就这么活下去?绝对会趁我不注意的时候自杀啦!一想到这可怕的后果,我登时汗出如浆,双手不由自主地发抖,就好像即将被剁去双手的不是他而是我。
「行少,给个面子……」说着说着觉得不妥,我算老几啊,他干嘛要给我面子,于是赶紧改口,「志豪年纪轻,不懂事,可他毕竟是我兄弟,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
紧接着又来了一张方块K和方块Q,连同他手里那张覆着的方块ACE,看起来像是不得了的同花顺面。接过最后一张牌,他闲闲地开口了:「要我不留下他的手也可以,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他连牌是什么都没看,就把手边的所有筹码通通推了出去:「Show Hand。」
我喜出望外地问:「是要我给您开牌吗?」不就是一张方块十吗,那还不简单?我在断爪荣那里学到的伎俩,可不是白学的。
可是他摇摇头,把一整口的白烟都吐到我脸上,然后无比满意地看着我被熏得眼泪汪汪的双眼,说:「我很中意你,只要你愿意做我的人,我就放了他。」
……他刚才说了什么?
不只是我,赌桌上的其他人也在瞬间变成了化石。
在所有人都还没有从化石状态启动过来的时候,志豪已经开始大声嚎叫:「明天,你绝对不能答应他!不然我会恨你一辈子!」
不不不,即使没有听错,也一定是我理解错了。肥皂剧里,某大企业的老板挖角的时候不是也会说「我很中意你」之类的对白吗?广东话本来就容易产生歧义,一定是我最近受了志豪奇怪言行的影响,才会想得歪到一边去。
「行少……你难道需要一个贴身跟班吗?那也不能让这小子做啊。」龙标怯怯地问,看来他和我想到一块去了。
「贴身跟班?也可以这么说啦。」那个就快要抽完整根雪茄的男人满不在乎地说,仿佛完全不介意自己的发言在下属中间会引起怎样的动摇。
「我需要一个人给我打扫浴室,收拾房间,把衣服送洗,把垃圾分类;白天做我的玩具,夜里给我暖暖床……你们不觉得他很合适吗?」
众人再次化身为石像。
「行少……听了你的描述,我认为,你需要的……」杰叔小心地使用着措辞,
「应该……或许……是一位『大嫂』。」
行少大大地点了一下他威武的头颅:「你要这么理解,我也没什么意见。」
「可这小子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男的!」
「那又怎么样?」
杰叔被问住了,他像鹈鹕一样大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来,过了老半天,才伸手在自己光滑的头顶摸两下,咕噜道:「是呀,那又怎么样呢……」
桌子对面再次出现了一场小小的骚动,原因是志豪不知出于什么理由疯狂地反抗起来,直到被抓住头发按在地下,他都还在大叫:「姓陆的,有种你就杀了我,不许打明天的主意!……」接着就传来一阵踢打搏斗声。于是与座的男人们都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并彼此交换着「这两小子早有一腿」的眼神。
「怎么样,答不答应?本大爷没什么耐心的。」行少开始慢条斯理地催逼我。
其实有什么答应不答应的,我有得选吗?看了一眼愤怒之火正在雄雄燃烧,却狼狈得趴在地板上的志豪,我在心里无声地对他说了一句「对不起」——至于有什么要向他道歉的,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刚才说,会恨我一辈子,那我倒情愿真的如此;不管怎样,如果连小命都没有了,不是连要恨谁都变成一句笑话了吗?
我转过头,对等待答案的男人说:「行少……虽然不管是打扫浴室还是暖床我都不怎么在行,但是我会尽力而为的。」
他闻言咧嘴笑了,骨节异常粗大而且金光闪闪的手指又取出一根雪茄咬在嘴里,下达出第一个指令:「小天天,给我把烟点上。」
小天天……
真是好有创意的称呼,作为玩具的代号也十分般配。
我无言地接过他手下递来的火柴,划燃送到他嘴边,可是不论怎么对准,就是凑不到雪茄的前端去,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颤抖得异乎寻常地厉害。
好容易完成了点烟这个艰巨的任务,行少终于暂时放过我,去翻开了那张最后的底牌。
「唉呀,怎么是方块九?」他半点也听不出遗憾地叫嚷着,然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视觉上突然的落差让我吓一跳。
「杰叔,鬼叔,还有标哥和非哥,自从老头子挂了以后,大家都辛苦了,今天就拿着这些赢到的红利去找个漂亮妹妹尽情地HIGH一夜吧。我也要和我的小天天去好好的玩一玩了。」以充满豪气的散财阿福般爽朗的声音做着结语,这个XXXL号的阿福拉住我的手腕。
「行少,请您让我送志豪去看医生……」
「我会让人带他去。至于你嘛,今天晚上,就做大爷我的抱枕吧……哈哈哈。」他一脸狞笑地宣布。
别说什么反抗的话,就连表示惊讶的「啊」或者「咦」之类的语气词,我都没有力气发出来了,不过太阳|穴周围的血管,已经抽搐得几乎要爆炸。真弄不懂,这男人到底是超级厉害,还是超级白痴,或者是超级厉害的白痴……
直到被他拉出房间,我都没敢再看志豪一眼。
我们那可笑的发财移民梦就这样破灭了。其实从一开始,它就注定了只是一片七彩泡沫,尽管每个泡泡里隐藏着臆想中的美丽和迷幻,一旦将之戳破,也就只剩下满天无所适从的空白,而我们就像爱玩肥皂泡的孩子,只因为贪恋肥皂泡的美丽,而不得不忍受幻灭时的悲哀。
这就是人生啊,所以谁敢说人没有命运?
走上客厅,发现窗外分外的黑暗,看来已经快到黎明了,在那第一缕微红的曙光到来之前,天空总会特别的幽黑,透过黑暗,我仿佛看到了那不知道会向哪个方向发展的未来。但我知道,即使这样我也不能绝望,因为无论如何,只要耐心等候,破晓的一刻应该总会来临吧?
***
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伴随着坐起身子的动作,肚皮里立即发出叽哩咕噜的排空声。
转头看看一边的床,那个睡下去没多久,就一脚把我踹下地,此刻正呈「太」字型四平八叉地沉醉在甜蜜梦乡里的男人,因为临睡前吃掉了整根熏肉火腿和法式面包,所以还一点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是谁说要一个抱枕的啊,到头来又这样对待人家……我在心里不满地咕噜着。
不过,他身下那张五英尺宽,七英尺长,据说是他在出国前使用的中型双人床要睡下两个男人,也的确太憋曲了一点儿,尤其是其中的一个,还是被美国的黄油和牛肉饲养成为了一百九十好几公分的大狗熊。
深深地叹口气,我一手按压着空空如也的胃,一手扶着酸痛不已的腰,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
外面冷冷清清的,一个人也没有,与昨天那种人声鼎沸的场面真有云泥之别。
找了好久才在大得像迷宫的屋子里找到厨房,打开冰箱,发现里面还有果酱和面包,赶紧取出来填饱肚子。正把食物大口大口地塞进嘴里时,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走进来,好像就是昨天给行少点雪茄的小弟吧,他见了我,先是一愣,既而兴味十足地观察我的一举一动,真是没礼貌极了。然后,他看到我以奇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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