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让德尔布吕克很不满意,但他还是准备写卡拉瓦乔。如果他不写卡拉瓦乔,就不需要再跟随德尔布吕克学习了。也许他根本不应该学艺术史,而应该去学一些实用的东西,比如学医。但是他的中学毕业成绩不够好。艺术史是让女人研究的玩艺儿,要么就是退休者。在刚开始与埃琳娜交往时,他学习艺术史这件事就让他有点难为情。这有点儿懦怯和娇弱的意味。
自从他们闹别扭之后,他总算相信了,做工业设备生意才具有阳刚之气,而学习艺术史则是非常女气的。为了那个波斯人,埃琳娜可以去死。为了他呢,有的女人连棒球帽都不愿摘掉。
阿尔伯特感到那个波斯人在他体内咬啮着他。他蚕食掉了他的自信。他甚至听见了体内沙沙的声音。他经常想起埃琳娜,因为他对她怀着强烈的渴望。但他也同样经常想起波斯人。而且他不知不觉地又想起游泳场的女人,想起班里那个把舌头伸到男同学耳朵里的女生。大概那女生当时就感觉到他有一天会去学习艺术史,否则她也许就会把舌头伸进他耳朵里了。不过他并不是在做梦时想这些的。
阿尔伯特讨厌那个女生,包括她的舌头。他也讨厌游泳场的女人,包括她的棒球帽。恶心,他想。同时他又想道,他不应该去想这些。“游泳师傅”才应该这么想。或者“游泳师傅”的助手。也许波斯人也都这么想。
但伤害了阿尔伯特的不是埃琳娜的波斯人,而是埃琳娜跟他睡觉这件事。但让他更难受的是,这事弄得他自己和这个波斯人也有了亲密接触。这么说吧,他们在埃琳娜体内相会了。阿尔伯特想起,德尔布吕克的助教曾在一堂讨论课上讲过,画画就是“对行为的说明”(德文的“行为”一词(Akt )也有“性交”之意)。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季下午,让阿尔伯特立刻就想起了性。此时他也想到了性。仿佛有人在逼迫着他,他总是想象着他在跟埃琳娜做爱时也碰到了波斯人的分泌物,至少是分泌物的残余。一想到这个,他身上就发痒,尤其是在腋下和裆问。也许那波斯人的分泌物还到了他嘴里,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他的舌头会烂,他的牙会掉。虽然波斯人是跟埃琳娜睡觉,却因此而玷污了他。这都是埃琳娜的错,是她把他和那个波斯人混在一起。他又不是个处女,阿尔伯特想,干吗波斯人要来玷污他呢。他也不是同性恋。他自己也完全可以做到那个波斯人做的事呀,即便他是学艺术史的,还去医疗体操学校上过课。他只需要有一点点勇气,大胆地向女人走去就是了。这招儿在游泳场也许不管用,可柏林遍地都是妓院,舍内贝格就有。他只要往窗外看看,就能看到一家妓院窗帷低垂的窗户。这家妓院名叫“瑞奇沙龙”,就在对面那所房子的四楼,这所房子里还有一家耳鼻喉科诊所和几家合租户。他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到瑞奇沙龙去呢,把几张钞票拍在桌子上,弄个女人,完事再回家。这不是很简单嘛。这会让他平静下来,他就不会再这样烦恼了。
但他没有到瑞奇沙龙去,因为怕会被邻居看见,或者被护士看见。他毕竟到那家诊所去过几次。他也不想碰上那个名叫瑞奇的妓院老板。因此,在某一天晚上,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去了波茨坦大街,在一家原本是公用厨房的酒吧里喝了两杯白葡萄酒,然后去了一间所谓的电影酒吧。酒吧里黑乎乎的,他坐在吧台旁。
只有他一个客人,也许还太早,要么就是生意不好。这里没有放电影,也看不见一个姑娘。他又喝了一杯啤酒,刚想离去,这时,从后面的屋子里出来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在一起,这男人没有告辞就跑掉了,阿尔伯特只用眼角瞥了他一下。
这女人来到吧台前,挨着阿尔伯特坐下。他没有想到在这儿会碰上一个这样的女人。她还相当年轻,一身印度风格的打扮,身上缠绕着一件莎丽(印度妇女用以裹身包头或裹身披肩的整段布或绸)似的衣服,薄如蝉翼,开叉一直到腰间。透过莎丽,阿尔伯特看到了一对完美的乳房。这女人跟他讲英语,说自己是从斯里兰卡来的,不过不是科伦坡人,而是来自乡下,她是个舞蹈演员,在柏林只呆几个星期,就算是客场表演吧。
这样的客场表演,少见啊,阿尔伯特想。不过他不想刨根问底,不想让这个女人难堪。她显得那样纯洁,几乎还是个小姑娘,一个锡兰(斯里兰卡的旧称)
乡间的纯朴姑娘,也许她是个农家女,漂泊到了舍内贝格的电影酒吧。阿尔伯特想请她喝一杯,但她拒绝了,说自己有饮料,走开了一会儿,然后端着一杯茶回来了。“绿茶,”她说,将杯子放在吧台上,把高脚凳挪得更近些,膝盖碰到了他的膝盖。她不但有一对完美的乳房,还有一双绝无瑕疵的腿,骨肉亭匀。这女人不肯要他请喝饮料,这让阿尔伯特对她产生了好感,他相信了她。她不会掏空他的钱袋的。在他还在为她的腿倾倒的时候,她的手在他的大腿上来回游走,最后停在了膝盖以上的部位。这已经足以让阿尔伯特解除最后的防线,答应跟她到房间去。至于价格,并不算太高,所以他们很快就谈妥了。
房间里比酒吧里还要暗,而且没有可以上锁的门,只有一道帘子,这让阿尔伯特有点困惑。他默默地按照谈好的价付了钱,脱掉衣服,躺在床上。他把他的衣物放在帘子旁边的一个钩子上。这女人在躺到他身边之前,对他说,他可要当心他的钱包。钱包在他的夹克里,夹克挂在帘子旁边。她说,在一般的情况下,当她跟客人做买卖的时候,会有某个女同事把手伸到帘子里,将钱包掏出来,把钱都拿走,再把它塞回衣袋里。等客人到了街上才会发现自己被盗了。可是阿尔伯特既然对她这么好,她就提醒他注意,并且建议他把钱包放到床下面。另外,她还请求他把说好的价格再提高那么一点。二十马克吧,她说。她毕竟救下了他的全部财产呀。阿尔伯特犹豫了一下。她还是想把他敲个精光,是不是?他已经付了五十马克,虽然不多,对他来说可也不少。他很想拒绝。可是,她是从锡兰来的,就把这二十马克看成捐款吧。我个人给锡兰人的捐款。以前他给尼加拉瓜捐过一次,不过只有五马克,那是大学里的一次集体行动。在他给了她二十马克以后,她说,她会把他的钱包放在安全的地方。他把钱包递给她,她将它塞进了床下。她按了一下开关,原本就很暗淡的光线变得更加微弱了,他们几乎处在完全的黑暗中。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感到她的嘴唇在吻着他的胸膛。真温柔啊,他想,仿佛和恋人在一起。这女人对他越是温存,他就愈发淡忘掉自己付了七十马克这件事而意乱情迷。她还没有脱掉衣服,不过这样更刺激。他们紧紧搂抱在一起,她的手和唇无所不及,她懂得该如何来挑逗男人,他现在太想跟她做爱了,可是她却不肯停止温柔的前戏,他只好自己拼命去摸索她的依然藏在莎丽和多余的内裤中的下体。她先是想法转移他的方向,想让他来抚摸她的乳房而不是下身,他却不肯转移方向,感觉到她的呼吸也急促起来。看来她也同样兴奋,阿尔伯特抓住时机,将她的内裤拉了下来。
阿尔伯特觉得,这好像不是在妓院里,而是像在乡间分校(指城市学棱设在乡间的机构,各年级学生分批前去休养或上课)或是在某个地下室的除夕聚会上。
这样有点羞涩又有点粗暴地把人家的内裤扯下来。不知是在哪一个只为拥抱狂吻和互相抚摸而举行的聚会上,他曾经看到同班的同学这样做。可这跟乡间分校不一样,当阿尔伯特碰到这女人的下体时,突然,他感到手里抓住的是一个本不应该在这里的器官。他手里是一根男人的阳具,在这一瞬间,他还以为这是幻觉。
然而这不是幻觉。他抓住那根阳具的手略微用了点力气,那姑娘的呼吸便又加快了。看来她喜欢这样。阿尔伯特可不喜欢。当他明白跟自己亲热的原来是一个男人而不是女人的时候,他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去摸索自己的衣物,恨不得马上逃之天天。可是他找不到自己的东西,那需要更亮的光线。那女人坐起身来,问:“怎么了?”阿尔伯特说:“我的东西在哪儿?”又说:“这是骗局。”这时他一下子害怕了,怕有人把他的衣服从钩子上拿走。那女人碰了一下开关,调亮了灯光,阿尔伯特看到自己的东西还好好地放在原处。
这时那女人又用莎丽将自己裹起来,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一个年轻美貌的锡兰女郎,身上没有一点男性的特征,尤其是她的声音,那样清脆甜美,阿尔伯特也没有发现胡茬的痕迹。这样他更加觉得自己上了当,受了骗。他又说了一遍:“这是骗局。”那女人回答,她已经告诉过他,她是个舞蹈女演员。她说这话时没有一点含羞带愧的样子,声调还是那么柔和。显然,她还想骗他,说锡兰的女舞者其实都是男人扮的。这他不相信。他根本就不相信她是个跳舞的。她还想再蒙他,可他不会再上当,不能上一个女人的当,更不能上一个不是女人的女人的当。“把钱还给我,”阿尔伯特又说,这真是小家子气,他自己也觉出来了。但他必须重新建立起自己的尊严。那女人还坐在床上,乌黑的眼睛看看他,按摩着自己的脚,那是一双柔嫩的脚,根本不像男人的脚。她依然那么温柔地说:“这不行。”就又全神贯注地去揉弄自己的脚了。这时阿尔伯特做了一件本来不该做的事。他说:“起码把那二十马克还给我吧。”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这下子他在她面前输掉了全部尊严。她那双黑眼睛又看了他一眼,他在那里面仿佛看到了一丝怒气,粗暴的光芒微微一闪。这时阿尔伯特也觉得自己看到的不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男人。他们的眼神只微微一碰,因为在这女人要说什么之前,一个穿皮背心、腰带上挂着一串哗啦响的钥匙的男人将帘子拉到一边,用破锣般的声音说:“时间到啦!”阿尔伯特回答:“我这就走。”他不想惹麻烦。他还没离开这个房间,那女人叫了一声:“钱包!”从床后拿出钱包来。阿尔伯特默默无语地接过钱包,离开了酒吧。
在去汽车站的路上,他心里又是感激,又是羞愧。之所以感激,是因为她提醒他还没拿钱包。羞愧则是因为他居然跟她讨价还价,要那二十马克。看来她比他想象的要诚实一些。他很想转回去再感谢她一回。但是,在他上了公共汽车以后,在买票那一瞬间,所有的感激之情都烟消云散了。他发现钱包几乎被掏空了。
本来里面有四百多马克,现在只剩下了硬币。四个十芬尼的,一个五马克的。
在去过电影酒吧之后,阿尔伯特总是无精打采。女人,其实是男人的女人,让他不舒服。而自己那份吝啬劲儿,也让他难受。他居然还想要回那二十马克。
在一间电影酒吧的后屋,在一张肮脏的床垫上,他跟一个来自锡兰的农家女翻来滚去,还想跟人家要回二十马克。这女人已经够可怜的了,即使她其实是个男人。
这点钱对阿尔伯特算不了什么。他虽然没有什么财产,但是他在母亲去世后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即便他没有收入,也够他过上两三年的。这笔钱就放在商业银行的一个长期账户里。他本来打算过几年再动用这笔钱。这钱是为了他在学业结束后万一生活无着时用的,而不是让他去逛窑子的。母亲一定不希望这样。这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母亲若是知道他不是同性恋者,一定会很高兴的。阿尔伯特一直觉得母亲以为他是同性恋者。她之所以把他当成同性恋,是因为他跟她从不谈论自己的女朋友。而他又为了证明自己没必要向母亲证明他不是同性恋,就从来不跟她谈论自己的女朋友。
也许他应该在某个时候跟她讲讲自己的那些女友。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孀居的母亲住在威悉河山区的一所小房子里,每次去看她的时候,她就要问起他的女朋友,而他每次都是顾左右而言他,或者干脆置之不理。他只跟她讲过卡塔琳娜,毕竟他是因为她才被赶出寄宿学校宿舍的。这以后的事他就一直守口如瓶,这就引起了母亲的怀疑,摸不准他的性倾向。这份疑心当然让母亲很忧虑,因为她觉得这是她的过失。她曾经向阿尔伯特承认,他本来应该是个女孩子。她原本想要个女儿,在怀着他的时候,她相信一定会生个女儿。母亲说,在他出生之后,她一点也没有失望,儿子也同样让她高兴,就像以前期盼着女儿一样。
这当然都是遁词。她一定非常失望。如果她并不失望,就不会有那些照片了。
那是一次儿童生日会的照片,阿尔伯特穿着女孩的衣服。小男孩儿们都穿着男装,只有阿尔伯特穿着女装。很显然,在这次生日会上,母亲把他打扮成了女孩。他还梳着小辫,一定是假发。阿尔伯特是在一只鞋盒里发现这些照片的,那是母亲的遗物。他记不起那次生日会了,也记不得自己穿过女孩子的衣服。尽管阿尔伯特相信自己记得出生时的情形,却一点也想不起在某次生日会上穿过女孩衣服。
这些照片向他证实,的确有过这么一次生日会。有了这些照片,阿尔伯特也就不觉得奇怪,为什么妈妈感到内疚,还把他当成同性恋。也许她还认为他是异性装扮癖,在柏林戴着假发、穿着裙子去歌剧院。阿尔伯特没有十分的把握,不知道她是否完全了解这些东西。但他可以肯定,她是有内疚感的,她曾经努力用各种方式的母爱来减轻这种负疚感。这就叫做补偿。她拼命想补偿被弄坏了的阿尔伯特。
对阿尔伯特来说,最实用的补偿方式就是给钱。阿尔伯特若是到威悉河山区去探望母亲,她会把车钱给他。不过他知道,那个信封里装的不光是旅费,还塞进了一笔额外的钱,但他从来没有提起过这笔钱,也从没有为此向母亲道谢。一般情况下,母亲给他双倍的车钱。这样他也许就会多来看她几次。对于车钱,他也只是懒洋洋地谢一声,甚至可以说是很不情愿的。每次当母亲想把装着车钱和那笔额外的钱的信封塞给他时,他都会推辞,说什么“用不着”或者“我又不是孩子了”之类的话,然后任由那个信封躺在客厅的桌子上而不去理睬。他知道,在他走之前,妈妈总会把钱塞进他的大衣或夹克口袋的。
母亲不但给他钱,还给他买吃的,买穿的。每次在他要从威悉河山区回柏林时,母亲都会为他准备几片面包。她还经常给他买衬衫和内衣,有一次还买了一件睡衣。无论是衣服还是面包,每次阿尔伯特都不肯要,尤其是面包,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带到柏林去的。这面包会给他带来压力。母爱的压力。然而母亲说什么也要给他准备面包,他越是推搪,她越是坚决地催他带上。有一次,他一点也没拐弯抹角,清清楚楚地说:“我才不要什么面包哩!”母亲仿佛碰上了魔鬼,睁大眼睛看了他一会儿,走回厨房,在桌旁坐下,吞声饮泣起来。她哭了半天,阿尔伯特坚持不下去了,跟母亲说,他愿意把面包带上。不过他不要黄油,要人造黄油,也不要夹香肠,要夹煎火腿。他们就这样和解了,母亲每次都给阿尔伯特的面包涂人造黄油,夹煎火腿。不过,到了火车上,阿尔伯特还是没有把面包吃掉,而是扔进了垃圾桶。母亲虽然遵照他的话往面包上涂了人造黄油,夹上了煎火腿,但涂得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