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在他心里引起什么触动,他只不过还想继续搜集签名。他的收藏中有海因里希·吕布克、弗雷德‘贝特尔曼(海因里希。吕布克(18941972),德国政治家,曾任联邦德国总统(19591969)。弗雷德·贝尔(1925—),德国歌手。)和索菲亚·罗兰的签名,惟独罗兰的签名让他烦躁,但并不是由于性方面的原因。
照片有明信片那么大,是黑白的,注着“LUX 影业公司”的字样,一张中规中矩的照片。大明星身披一袭带帽子的毛巾浴衣,也许是棉布浴衣。这张照片惟一让他烦恼的问题就是,这签名到底是不是真的。他对海因里希·吕布克那张签名照没有丝毫怀疑,他还有一张奥根‘葛斯坦迈亚(奥根·葛斯坦迈亚(1906—1986)。德国政治家,曾任联邦德国联邦议会主席)的,也没问题。然而罗兰这位意大利明星却仿佛天仙般遥远,他不敢相信这女人的真实痕迹会落在他的手里。为了试验一下,他用一个指头蘸了点唾沫,来鉴别一下真伪。他在那名字上一抹,还没来得及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那优美的笔迹就洇开来,变成了一团无法辨认的墨团。他这下总归知道签名是真的了。为了弥补损失,他又给电影公司写了封信,却杳无回音。要么是电影公司彻底停止了寄罗兰签名的业务,要么就是人家把已寄出的照片做了登记。
此时阿尔伯特心中更加为失去罗兰的签名而后悔,同时又想起自己给猫王写过一封信,开头称呼他为“尊敬的普莱斯利先生”,可惜没被理睬。正想到这里,一个警察打开了囚车门,先给斯台凡打开手铐,又给阿尔伯特打开,把护照递给他们,说他们没事了,不过又添上一句,建议他们还是尽快离开意大利。
他们默默地回到旅馆。睡觉是别想了,一方面,鲜花广场的市场上已忙乱起来,另一方面,他们的房间已是乱七八糟。床被拆开,几个床垫子排成一排,竖在墙边。他们的衣服和其他家当都堆在地板上,另一小堆是洗漱用具——牙刷、修面刷子、刮胡刀片、牙膏、梳子等等。斯台凡和阿尔伯特都认为,尽管警察的要求没有什么法律依据,他们还是应该立刻照办。他们打算去坐夜车,不过这会儿就收拾好了旅行袋,跟旅馆结了账,坐车到特米尼火车站,暂时将行李寄存下来。
斯台凡到火车站地下盥洗间洗澡,阿尔伯特在旅馆里已经冲了个澡,就一个人往城里走去。他打算驱散心头的阴云,郑重其事地与罗马告别。毕竟他要告别的是人生的一个梦想。他很明白,自己不会再做一次在罗马居住较长时间的努力了。如果没有一点自欺的精神,这样的告别是无法做到的。阿尔伯特很明白这一点,但是,他为什么不欺骗自己一下呢。举例来说,这个城市对他还是完全陌生的,然而他劝说自己,他必须与这个他心爱的地方告别,乌龟喷泉,滨河路上的圣马利亚广场,人民广场上圣马利亚教堂中卡拉瓦乔(卡拉瓦乔(约1573—1610,意大利画家,对十七世纪欧洲现实主义绘画的发展有较大影响,倡导以宗教改革者的批判精神来处理宗教题材。后文中出现的《 弹曼陀林者》、《胜利的爱神》、《年轻的酒神》、《马太蒙神召》等都是他的作品。)的画,博盖塞美术馆中贝尔尼尼(贝尔尼尼1598 1680 ,又译贝尼尼,意大利雕塑家、建筑师、画家和戏剧家)的《达芙妮与阿波罗》,以及天使桥畔锈迹斑斑的船形喷泉,船上雕着“卡美罗·西里奥拉”的字样。这条船曾出现在帕索里尼的电影《乞丐》中,正是这部电影,让他第一次注意到了这条船。此时他在心里说,这是他的船,他冲到河堤上,满怀离思的眼睛望着堆满垃圾、多年无人光顾的破旧的甲板。
还有人民广场上圣马利亚教堂的卡拉瓦乔,他在心里说,这是他的卡拉瓦乔,他不那么理直气壮,因为阿尔伯特认识至少十几个同学,也曾把卡拉瓦乔叫做他们的卡拉瓦乔。毕竟卡拉瓦乔在艺术史系的课程中是一个重点,就像在哲学系——阿尔伯特副修哲学——黑格尔是重点一样。卡拉瓦乔在艺术史系的地位,与黑格尔在哲学系的地位不相上下,至少系主任德尔布吕克教授是这样认为的,他是卡拉瓦乔研究方面的泰斗。他认为,总的看来,一方面,艺术史应按照卡拉瓦乔的方向发展,另一方面,艺术史源出卡拉瓦乔。所以,德尔布吕克的弟子同样以研究卡拉瓦乔为主,这不奇怪,而阿尔伯特亦然,这也不奇怪。
在德尔布吕克的一次考试中,阿尔伯特作了有关卡拉瓦乔的口头报告,但结果并不理想。他打算写一篇关于《胜利的爱神》的文章,毕业论文也想写这个题目。“爱神”陈列在达勒姆美术馆,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看到这幅真迹。他或是在上午坐地铁去系里的路上去看“爱神”,或是在午饭以后去看,何况达勒姆美术馆有一间餐厅,大学生在那里吃饭几乎和在学生食堂一样便宜。饭后,他往往坐在长椅上仔细观摩“爱神”,而且经常睡眼惺忪。有时,他甚至在这幅画着裸体美少年的画前进入梦乡,梦里出现的却不是裸体少年,而是一个个年轻女郎,有一段时间还梦见了一位同样研究卡拉瓦乔的很特别的女同学。
可惜呀,做双人的口头报告是没有指望的。何况德尔布吕克也不允许学生做双人报告。再说这位女同学是专门研究《年轻的酒神》的,《酒神》收藏在乌菲齐美术馆,因此她得以到佛罗伦萨待了一段时间。阿尔伯特想,这位女同学总不会坐在“酒神”前梦见他阿尔伯特吧。也许她会梦见一个佛罗伦萨青年,一个像卡拉瓦乔的“酒神”一样上臂肌肉坟起而剑眉朗目的青年,一个骑摩托车的朝气蓬勃的乔万尼或乔吉奥。
阿尔伯特之所以会在卡拉瓦乔的画前睡着,也是因为他研究了几个小时的裸少年,实在是累了。他对于裸少年并没有特别的兴趣,只不过他不得不认识到,学习艺术史到了一定的程度,结果就是研究裸少年。若是将他的仅微微隆起的上臂和赘肉颇多的右大腿忽略不计,他的体格也算得上健美,然而“爱神”没有多少阳刚之美,并不合乎他的口味。最初他被那小家伙迷住,那主要是因为他的身体是自由自在的,不受拘束的。仿佛透过那少年裸露的皮肤,“爱神”让他感觉到了令人艳羡的快乐和自信。
另外,卡拉瓦乔的“爱神”仿佛是受着性冲动的激发,而并非为它所折磨。阿尔伯特却相反,总是感到有只小老鼠在咬啮着他,蚕食着他。他那总是躁动的青春的躯体让他苦恼,即使是现在,他也经常产生扒光衣服、赤身裸体的冲动,仿佛自己包在一身又紧又不合身的衣服里。他嫉妒那少年的无拘无束,他愿意像他一样赤裸,毫无羞耻之意,冲破自身和世界的束缚。然而他在报告里无法这么说,而且,在这幅画前消磨的许多时光里,他对那少年的兴趣越来越小,而对那少年两腿分开箕踞其上的那块布的兴趣越来越大。
阿尔伯特早就感觉到这块布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他总也抓不住。有一天,他恍然大悟,卡拉瓦乔把这块布的褶皱画成了女人的阴部,一条心形的弧线就是一条皱褶,然后深处又是一条小得多的心形弧线。这些皱褶和少年臀部的曲线构成了一条较长的线,一个肛门和阴部的平面轴线。当阿尔伯特第一次弄明白褶皱的含义时,他感觉热血上涌,觉出还站在美术馆里、站在画前的自己大汗淋漓。然而令他血脉贲张的并不是羞耻和窘迫,而是一个发现者的快乐,就像霍华德·卡特(霍华德。卡特1873—1939,英国考古学家,发现并主持挖掘了埃及国王图特安哈门(公元前1361—1352在位)的陵墓)在图特安哈门陵墓前的快乐。
当然,阿尔伯特没有将他的发现立刻泄露出去,但他越是频繁地细看那些皱褶,就越发有把握。他想,是否这个女阴才是画作的真正的中心呢?卡拉瓦乔画这个裸体少年,是否用意在于用最隐秘的角落来表现女性的赤裸呢?
阿尔伯特越来越经常地跑去看这幅画,尤其是看那个地方。他觉得它既是这幅画的奥妙所在,也是它的自白。它一定有着某种意义。阿尔伯特也曾想从这个角度出发构思他的报告。他自然心知肚明,如果他不靠幻灯机和发光指示棒的帮助来阐述他的观点,他的发现即便算不得骇人听闻,也是一种挑战。
不过他还是先从画中少年谈起,也谈了谈肉色的使用和鹰翅的特别之处。他指出翅膀上有几处刻痕,只有面对立体感如此强烈的真迹才看得出。此外他还着重指出,左翅尖搭在少年的左大腿上,几乎是轻柔地抚摸着,同时又像一个箭头,指向少年并不显眼的阴茎。阿尔伯特不假思索地用了“不显眼的阴茎”的说法,不过这也无关紧要,因为在德尔布吕克的课上是可以畅所欲言的。所以他转入他的真正观点时也略无迟滞,用发光指示棒先指出女阴的心状轮廓,再勾画出鲜明的曲线,最后是平面轴线。他简单明了地把这个轴称为肛门一外阴轴,他多次提到肛门一外阴轴,却发现听众漠然置之,没什么反应。
作完了报告,打开了灯,阿尔伯特看到同学们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仿佛没有人被他的褶皱观点震惊或是激怒。就连德尔布吕克教授也若无其事,他先是客气地说了句谢谢阿尔伯特的报告,然后出其不意地厉声说,人必然有躯体。“人必然有躯体,”德尔布吕克斩钉截铁地说,就好像阿尔伯特要跟他争论似的。之后德尔布吕克又讲了讲艺术动机史方面的问题,讲到尘世的爱神与天堂的爱神,提到了里米纳尔迪和马内蒂,阿尔伯特对这两个人闻所未闻,而据德尔布吕克说,要谈卡拉瓦乔,就不能不提这两个人。最后,他回到阿尔伯特的褶皱观点,冷冰冰地说,在卡拉瓦乔研究上,这个观点已是陈词滥调了。他不知道还有哪位重要的艺术史学家不懂得《胜利的爱神》中的皱褶代表女阴。在关于卡拉瓦乔的文献中指出褶皱代表女阴的比比皆是,在英文的卡拉瓦乔文献中尤其多,显然阿尔伯特没有拜读过。德尔布吕克以更严厉的语气继续说,但这绝对不是把艺术史与妇科学混为一谈的理由。他再次强调,人必然有躯体,人的精神需要躯体,这里精神是所谓的躯体的代表。之后他要阿尔伯特在他的辅导时间时去见他。
辅导还是在这一周,阿尔伯特去了,德尔布吕克给他提了个建议,即使不能换专业,也要换换研究方向。“您没有与卡拉瓦乔保持足够的距离。”德尔布吕克说,又问他有没有女朋友。没有,阿尔伯特没有女朋友。与卡拉瓦乔也没有距离。在美术馆,他已经尽量保持距离了,免得美术馆的保安——往往是老头儿——一刻也不让他与画单独在一起。当他从远处观察画的时候,他们也在稍远的地方观察着他。当他在长椅上坐下的时候,就发现当值的保安也坐下来。可是当他走近这幅画的时候,那个保安就走近他。当他紧贴着画的时候,保安就过来紧贴着他,以便在发生紧急情况时能及时采取措施。
有两次,他听到有个保安冲他喊:“请保持距离!”还有一次,阿尔伯特甚至触发了警报器。当时他的食指离画只有几厘米。他真想碰一碰那皱褶,如果保安不在,他一定会去摸摸的。也许还会去轻轻挠一挠。他经常感到想去抓抓这幅画的冲动。就像他经常感到在自己身上乱抓一气的冲动一样。尤其是自从青春期开始,自己的皮肤总让他苦恼,总觉得瘙痒难熬。他身上并没有疹泡,起码看不见疹泡。他的痒并不在于皮肤表面,而在皮肤之下。如果真的有疹泡,那么它们深深地潜伏在肌体内。不管怎么说,他感觉得出体内深处折磨人的痒,手指甲是触不到的,只有铁钉或是刀子才对付得了。这股痒劲儿能让他在身上乱揪乱挠半天,直到抓破小口子才罢休。有几次他抓出了较大的口子,还带下来一点儿肉,弄得胳膊或大腿上流了血。但伤口刚愈合一点,他又开始抓挠,最后身上出现五六个渗血的伤口,对他体内的感觉却毫无帮助。但他宁可痛也不要痒。有时他想,如果他是一幅画,他会抓挠自己。他愿意抓挠到画布上一塌糊涂为止。
可他不是一幅画,他是个大学生,作了一个不成功的报告又被教授诘问有没有女朋友的大学生。“没有,”阿尔伯特说,“眼下还没有。”他本来可以说,自己虽然没有女朋友,身上却有几个挠破的伤口,而且他还总是去挠它们。阿尔伯特当然隐瞒了这件事,一字没提这个爱抓挠的怪癖,他只是一再地说,他想到罗马去学习两个学期,重新找一个重点课题。德尔布吕克大受感动,毕竟罗马对于研究艺术史的人而言是不可不到的地方。只要有学生流露出想去罗马的愿望,德尔布吕克就会允许他去,而且许诺会承认他在罗马得到的证书。也正是德尔布吕克建议他到佩鲁贾的外国人大学去学习语言,还说,只要在佩鲁贾住上两个月,做了一定的准备功课,就能说一口还算流利的意大利语了。
德尔布吕克说得对。
第二章
他和斯台凡怀着郁闷的心情,由罗马踏上了归途。
到慕尼黑,斯台凡下了火车,去探望住在费尔达芬的父母,阿尔伯特则一直坐到柏林动物园车站,径直回到自己在舍内贝格区的寓所,检查一下是否一切妥当,主要是看看有没有信件。他并没有什么急着要看的信,因为重要的信已经由帮他照看房子的朋友转寄到佩鲁贾去了。尽管如此,他仍然很失望。他从信箱里取信时几乎永远是失望的,即使拿到五六封信依然如此。也许他的期望值太高了。是啊,一定是他的期望值太高了。实话实说吧,他一直盼望着能收到一封拯救他的信,不管信中写的是什么,寄信者又是谁。然而这样一封能拯救他的信始终也没有来。永远也不会来。也许他正是为了得到这样一封信,才满世界地去索要签名。今天躺在信箱里的不是这样一封信,而是施魏因富特足球俱乐部球员的签名照。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阿尔伯特想用来思索一下自己作为一个大学生的未来。此时是九月中旬,离冬季学期开学还有一段时间。也许艺术史这个专业的确不适合他。德尔布吕克是正确的。他缺少一种距离。他不想去分析那些画。他想抓挠它们。何况他以前就抓挠过一些照片,后来是画。这件事德尔布吕克不知道,任何人都不知道。大约在行坚信礼前后那段时间,也就是无上装泳衣的女人照片对他已没有用处之后,他在一个垃圾箱里发现了一本全是比基尼女郎的画册。他把这本东西捡了起来,躲到一个安静的角落里,先用指甲,继而用小刀刮那些女郎。他坚持不懈地为这些女郎脱衣服,直到她们变成一堆碎纸屑为止。他把碎屑塞进裤袋,开始抓挠自己,抓出几个小口子来,很疼,但也很舒服,让他平静。不久之后,在一家咖啡馆里,趁着没人注意,他把一个指头放在一幅油画上,开始抠挖,这在某种程度上也能让他平静。当然他只抠了几个地方,而且都是不惹眼的地方。那是一幅描绘阿尔卑斯山的风景画,他抠的地方是岩石和树皮,后来,只要他去那家咖啡馆,他就会为画上有自己的手迹而快乐。
也许他应该休学一个学期,但是他需要联邦教育贷学金,否则他只能将他的联邦国库券提前取出来。不过,他首先必须彻底与罗马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