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学的角度研究过这个地区。还没等阿尔伯特说声“啊哈”,克拉拉笑着补充道,要是他愿意再弄明白些,她可以给他看看文字的东西。“不必啦,”阿尔伯特说,给她讲他这方面的事,说他正在分析卡拉瓦乔的“圣多马”。“怀疑的圣多马(原文为意大利语)”,他说,说到R 时像莱克那样发卷舌音。不过他这一招没能博得什么彩声,因为克拉拉一边把一块蛋糕塞进嘴里,一边问,不是叫“圣多马的怀疑(同上)”吗?对此阿尔伯特一无所知,从来没听说过。可是听人家的口气,他应该知道呀。他假装若无其事,回答说,当然两种说法都可以,不过在标准的作品索引中是叫做“怀疑的圣多马”,也就是说,这在艺术史上是约定俗成的叫法。
阿尔伯特拿不准克拉拉是否相信他的解释,看样子她对卡拉瓦乔和“圣多马”
也很熟悉呢。让他轻松的是,她只是信赖地看着他,像石荷州(石勒苏益格荷尔施泰因州,位于德国北部。基尔属该士州)人那样翻翻眼皮,阿尔伯特在她的眼睛里没看出一丝怀疑。她的眼睛不是单纯的蓝色,而是变幻着蓝色和绿色。当阿尔伯特还迷惑在她的眼波中的时候,一片阴影抚过她的脸,瞬间给她的眼睛又添上了一抹蓝灰色。过了一会儿,一只手落在阿尔伯特的肩上,又揽住了他的腰。
这是埃琳娜。她在他身旁坐下,坐得很近,近得能让人察觉到他们之间有着长久而亲密的关系。阿尔伯特抗拒着自己想挪开一点的冲动。他不愿意与她挨得这么近。此时他不愿做未婚夫了,他宁可自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游客。虽然阿尔伯特一厘米都没离开埃琳娜,她却靠他更近了,一只胳膊搂着他,还在他背上摸了几下。最后,她把他的头拉到自己旁边,亲他的耳朵,他觉出来,她把舌头伸进了他的耳廓。阿尔伯特哆嗦了一下。不过他也觉得很舒服。按照常情,此时阿尔伯特应该回吻一下埃琳娜。可这里并不只有他们自己,克拉拉在看着他们。也许别人也在看着他们。再说埃琳娜穿的是一件像北非贝督因人穿的那种带帽斗篷。阿尔伯特想起他们第一次去动物园散步的事。他觉得,她那时在长椅上对他做的事,也没有穿着撒丁人的长袍吻他这么放肆。
也许克拉拉也是这样想的,她站起身来走开了。幸好别人没有跟着走开,而是在准备离去。乔瓦娜收拾起餐具,把剩下的蛋糕装起来,马尔切洛把车用收音机拿出来,拿它当个手提收音机似的,满怀希望地把几个钮转来转去。建筑师和他的妻子折起椅子,拿着它们向停车场走去。克拉拉向下走,去海边叫孩子们,她们马上向汽车跑去,因为她们觉得很冷。所有东西都装上了车之后,马克和他妻子一边一个与大家吻别,孩子们跟马尔切洛和乔瓦娜上了车。克拉拉同样以意大利的方式与他们告别。阿尔伯特恍惚觉得,她拥抱他时比拥抱别人时问更长,更用力。她还说:“别忘了家乡。”这当然是句玩笑,但她的语气听起来是那么认真,就好像他一直滞留在高加索的一个草场村落中似的。可他只不过是在撒丁岛啊。从柏林到撒丁岛,这毕竟不算远啊。甚至可以说撒丁岛就在家门前。但他这会儿说不出这句话,而是说:“我很想看看文字的东西。关于撒丁岛南部的地质构造。还有沉积岩,古生物学,我也感兴趣。”
阿尔伯特的声音很大,大得能让别人也听见,免得以为他在跟克拉拉说什么悄悄话。克拉拉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沃尔沃,又收了回来,对阿尔伯特说,她乐意寄给他一些东西,如果他不反对的话,她还可以附上一篇讨论特乌拉达地区植物形成层的最底层如何确定的文章。特乌拉达就在附近。“当然,”阿尔伯特说,“那太好了。”阿尔伯特知道,五个大人和两个孩子都在注意听着,所以又提高了嗓门。他把他在柏林的地址给了克拉拉,她简单地说了声“谢谢”,把它塞进衣袋,上了车。在她把门关上之前,阿尔伯特跟她要地址。他该怎么把文章还给她呢?“我会写在信封上的。”她说,关上了车门。阿尔伯特说:
“好的,”不过这句话淹没在关车门的声音中了。
归程中,沃尔沃跟在他们后面开了一段时间,但是下了高速路就超了过去,一会儿就不见影了。马尔切洛比马克开得慢,因为车里有孩子。两个孩子与埃琳娜及阿尔伯特坐在后座上,用撒丁语玩着什么猜谜游戏,玩得兴高采烈。马尔切洛和乔瓦娜也说的是撒丁语,让阿尔伯特又产生了曾有过的感受:他是一个外来者,一个孤独的旅人,这感觉不舒服。撒丁岛孤独感在他体内攀升。也许这根本不是什么撒丁岛孤独感。也许是对克拉拉的想念。他琢磨着她为什么那么使劲地关车门。他很想跟她单独待一会儿。他很想碰碰她。比如她的右乳。或者她因为玩球而出了汗的背。他也想再听听她那把重音拉长的说话。然而此时他坐在马尔切洛的车里,昕着撒丁语的谜语,孩子们高声的笑,猜度着克拉拉会不会给他写信。如果是,那么她会寄到柏林去。他拜托一个朋友去查看他的信箱,把重要的信转寄给他。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收到什么信。或许没有什么重要的信,要么就是他那个朋友根本没当回事。也许是他没当回事。那他也不会把克拉拉的信当回事。
他必须亲自去看。而且他还需要新的关于卡拉瓦乔的材料。第一,他必须到国家图书馆去,第二,他必须去查看信件。他要跟埃琳娜说,他必须回柏林一段时间。
为了他的职业。
孩子们又玩了一会儿,觉得累了,越来越安静。不知何时她们一句话也不说了,听埃琳娜唱歌。她唱的是一支摇篮曲,不断重复着“阿尼尼呀,阿尼尼呀”,还有一句“好好睡吧”。这是一首忧伤的歌,充满怜爱,但它的镇静作用还是蔓延开来,先让两个女孩进入梦乡,又让阿尔伯特睡着了。直到汽车在埃琳娜家门前停下,阿尔伯特才醒来。他们下了车,道了别,但是马尔切洛在离开之前,又把阿尔伯特叫过来,把阿尔伯特办公室的钥匙递出车窗。他咧嘴笑着,勾着手腕,大大咧咧地让钥匙垂在车窗边上,好像那是一袋要偷偷扔掉的垃圾。阿尔伯特接过钥匙,有一种被马尔切洛耍了的感觉。这当然是胡思乱想。马尔切洛不是骗子,而是他热心的未来妻兄。也许他的帮助更多的是为了埃琳娜而不是他,可毕竟也帮了他啊。阿尔伯特道了谢,举起钥匙,转向埃琳娜,而她已经进屋去了。阿尔伯特赶忙跟进去。他想给她看看钥匙。可是她在开一瓶葡萄酒。这很不寻常,她很少喝酒,只在有特殊理由时才喝。阿尔伯特不知道今天有什么理由。他想,也许是因为克拉拉,要上演一幕吃醋的好戏,至少让她情绪糟糕。但埃琳娜不是爱吃醋的女人。他把钥匙给她看,她只耸耸肩。阿尔伯特问她是否为了什么而庆祝。
埃琳娜抬眼看看他,回答:“为我们。”从她的眼神里,透出了两层意思:一,她想跟他睡觉;二,她随时可以不再跟他睡觉。幸好这两层意思对阿尔伯特的刺激程度是相等的。他发现,埃琳娜不像下午那样显得又矮又胖了。恰恰相反。她还是那样修长,婀娜,这也是因为她的姿势,主要在于她舒展的曲线,就像体操运动员或是跳水运动员的预备姿势。她还穿着那件寡妇式的风衣,但下身换上了牛仔裤,腰问扎着一件T 恤衫。而且她还穿了一双黄色的慢跑鞋,上身一件橙色背心,彩虹绸的料子,绣着曲曲弯弯的金色图案,显然是手绣的。这不是阿富汗的嬉皮背心,而是一件昂贵的上品。埃琳娜敞开背心,风衣上面的几个钮扣也解开了。阿尔伯特发现她没戴胸罩。可能她也没穿内裤吧,阿尔伯特想。埃琳娜的形象结合了地中海的优雅,淑女的慵懒,农家女的纯真,怎能不诱人呢,她只把两根手指搭在他的腕上,就让他乖乖地跟进了卧室。
他们花了一点时间来脱衣服。他们只脱掉了最必须的,做爱,喝酒,再脱衣服,再做爱。不知何时,埃琳娜把那件很贵的背心又套在赤裸的上身。一切都几乎是在完全的寂静和幽暗中进行的,他们没有开灯,只点上了家里惟一的一枝蜡烛,放在床头小桌上,并不太亮。光线是这样昏暗,他们身体的轮廓都是朦胧的。
埃琳娜是朦胧的,阿尔伯特是朦胧的,这问屋子,这所房子,整个撒丁岛,都是朦胧的。阿尔伯特觉得,自己既在撒丁岛上,又在柏林,同时又在基尔和威斯特法伦的哈勒。忽然,还处在半兴奋状态的埃琳娜伸手摸到床边的开关,打开了灯。
在这一瞬间,他恍然自己只是在撒丁岛上,不在其他任何地方。和其他房间一样,卧室的天花板上也有一只日光灯管,但他们向来只开床头灯,从来不用顶灯。而此时顶灯亮了,还专心于埃琳娜的阿尔伯特紧闭上眼睛,想要抗议。他还没说什么,埃琳娜推开他,坐起身来,脱掉背心,穿上T 恤衫,不过没穿内裤,对阿尔伯特说:“我不想要了。”而阿尔伯特还想要,两手放在她的大腿上。她先是没有反应,然后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望着他。她的眼睛闪着波光,仿佛泫然欲泣。这却不是他此时所关心的,两手还想继续向上游移。她没管他,但只移了几厘米,她便说:“够了。”又说:“我不想要了。”这声“够了”斩截得让阿尔伯特连动动手指都不敢了。很清楚,她不想再与他做爱了。也许她也不想体验刺激的高潮了。她已经临近高潮了啊。他也是。他一直处在临近高潮的状态,直到她说:“我想一个人待着。”
阿尔伯特下了床,胡乱穿上衣服。别指望高潮了。这时他想上厕所,他忽然觉得肚子难受,肠胃在造反,埃琳娜想一个人待着的要求让他消化不了。而且他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让他离开这房间?还是这所房子?阿尔伯特生气了,怒气缓解了腹痛,让他更生气,他回敬道:“你已经是一个人了。”话音未落他就后悔了。这是一时冲动的话,是一记言语的重击,虽然不致命,却会造成内伤,让灵魂流血。他真想请求埃琳娜原谅。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还坐在床上,抽烟,喝酒,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她还是没穿内裤,他不但看到了她光滑无毛的双腿,也看到了她的私处。阿尔伯特想,虽然她不想要高潮,却像一个没有草裙的特罗布里恩德的孩子,等待着kayta。只是特罗布里恩德孩子不抽柔和七星,也不喝特雷·布鲁奈葡萄酒。阿尔伯特还看到了他在半明半暗中没有注意的东西:埃琳娜剃掉了耻毛。虽然没有完全剃掉,但她那成熟女人的毛绒绒的部位却变成了一个小姑娘的神秘三角区。阿尔伯特爱小姑娘一样的埃琳娜,爱得不敢对她略有亵玩。同时他想,她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打扮自己。是在练手艺?拿自己的身体来练手艺?他想不应该是这样吧。她有足够的机会在她的顾客身上练习。阿尔伯特想起了那个波斯人。东方人喜欢小姑娘似的女人。尤其是已婚的东方人。
阿尔伯特还想起了那件背心。如果它不是阿富汗式嬉皮背心,也许就是波斯式的高级时装。这是马尔切洛咧嘴笑的原因吗?此时阿尔伯特很想吵一架,给埃琳娜看一场争风吃醋的好戏,尽管他并不认为她跟那波斯人还藕断丝连,但他还是想跟她吵架,为的是之后跟她做爱。不在烛光下,而在日光灯下。但是,别指望了吧,他从她的脸,她的黑而倦的眼睛里看得出来。埃琳娜又倒了一杯酒,她一个人几乎喝光了一瓶。她又说了一逮,她不想要了。阿尔伯特勉强回答,他明白,一边高举起双手,掌心向着埃琳娜,像是在表明自己的诚意。她依然轻言细语地,像是在对自己说话似的,又补上一句,说她建议他们分开一段时间。
阿尔伯特一言不发。但是他能感觉到一阵痛楚在他的胸腔里扩散。他明白,这痛不是真的,尽管他觉得疼,觉得真实。然而,此时他完全没有必要难受或者伤心。事实上,埃琳娜所说的,正是他所想的。只是她不屑于找任何理由,让他的计划怯懦地落空了。他本来想说什么为了论文,什么迫切需要去图书馆。这不是事实。事实是,他想念柏林,想念他的家,他的会有克拉拉的信在里面等他的信箱。事实是,在他第一次踏进埃琳娜的美容院那一瞬,一条标语便在他脑海里飘扬,上面写的是:我不愿在一家撤丁岛上的美容院里生活。他忽略了这条标语。
在他头脑里总是飞扬着什么字句,他不能每次都将它们当真。然而有时候,那里面的某句话却是应当生效的。
他们还是又一次做了爱。不是在日光灯下,而是在用布蒙着的床头灯的灯光下。之前他们说好,阿尔伯特后天就回柏林去。至于阿尔伯特回卡波尼亚的时间,以后再打电话商定。阿尔伯特知道,永远也不会有这个电话了。埃琳娜一定也明白。但是他们两个都信誓旦旦地说,这是一次暂时的别离。他这样做,是因为这样心里会舒畅些,不那么痛苦。埃琳娜,这个向来不绕着真实走的人,大概是因为听天由命吧。也许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她让了步,又一次与他做爱。也许只是因为酒。阿尔伯特的温存似乎给她以享受,一会儿,她却沉人半梦半醒之中,几乎无知无觉地任他摆弄。他第一次体验到这样的她。她仿佛将自己完全交给了他,似昏似痴,成为一个完美的祭品,阿尔伯特真想变成一个毫不懂得怜香惜玉的粗暴情人。真想变成那个波斯人。然而他不得不承认。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偶尔他还能让她提起一点兴致,轻轻呻吟几声,却又没有下文了。他多想永远继续下去啊,便开始琢磨种种可行的把戏。可是,据说女人在做爱时也能想着家务或者去做头发。阿尔伯特想,回程要订一张船舱里的床位,让自己放纵一下吧。他又想起克拉拉泛着汗光的肩。想到克拉拉,他多少有了点活力,动作快了些,埃琳娜也有了相应的反应。忽然,她好像完全没了兴趣,将阿尔伯特从身上推开,眼睛都没有睁一下。也许她已经有过高潮了。有些女人会有高潮的幻觉。可是埃琳娜却像是向他遮掩着什么。她表面上平静如常,内心却像痉挛一样撼动震荡。阿尔伯特听过一次关于拉奥孔的讲座,在这个讲座上读到了温克尔曼(温克尔曼1717—1768,德国艺术史家)的《论绘画和雕塑艺术中对希腊作品的模仿》,温克尔曼在文中将巨蛇缠身的拉奥孔形象与大海相比,说海底深处总是平静的,海面上却可能是怒涛汹涌的。跟埃琳娜很相似——不过是掉了个儿。表面上风平浪静,内心深处却怒潮奔腾。此时,埃琳娜不再愤怒了,从她臆造的迷蒙进入了真正的沉睡,让阿尔伯特别无选择,只好睡觉。
接下来的一天,两人照样平平静静地度过。埃琳娜接待顾客,阿尔伯特到蒂莱尼亚船运公司订了一张船票。船舱已没有床位了,就是说,他只能在号称上层沙龙的躺椅上过一夜。他还是订了票。他不想等,就连这一天,在卡波尼亚的最后一天,他也嫌太长。晚间他们各过各的,埃琳娜去串门,阿尔伯特收拾行装。
他没去跟马尔切洛、乔瓦娜及孩子们告别。他还会回来的呀。他只是到柏林去借几本书而已。他一个人吃了晚饭。最后又一个人上了床,等了一会儿埃琳娜。半夜醒来时,她躺在他身边睡着。阿尔伯特想起了温克尔曼,他说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