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的爱神 作者:[德]汉斯-乌尔里希·特莱希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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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世的爱神 作者:[德]汉斯-乌尔里希·特莱希尔-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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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抗拒时间的斯芬克斯。有时是令人迷醉的诱人的达芙妮,当他想抓住她时,她却变成了一座千年的碉堡。他自己也并不是稳定的中心。可是,谁也没有这样说过啊。他只是一个心烦意乱的普通人,喝了一肚子卡布奇诺,不知该如何打发时间,正在吃陈年老醋,接下来必然会心情压抑。第四杯卡布奇诺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喝了。此时他的心跳已经比平时加快了。最好还是到别处去吧。可是去哪儿呢?如果他在意大利,此时他可以到教堂去。可他就在意大利呀。虽然撒丁岛人不把意大利叫意大利,而叫做“大陆”。如果他在“大陆”,他就会到罗马教堂圣路易吉·迪·弗朗西斯去,让卡拉瓦乔的《马太殉教》来安慰自己。
  阿尔伯特付了账,装做不经意地把旅行手册丢在椅子上,往前走了几米,来到了尤皮姆商场,穿过男装部,来到了女装部,走到女式内衣附近,但是他没敢在内裤、长袜和胸罩当中停留太久,因为这里所有的女店员都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最后,依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在男装部买了几双相当贵的袜子,就是后来作为及膝男袜出售的那种。然后他就到对面的教堂去了。
  教堂是一座四平八稳的建筑,像座停车楼,大门刚刚关上,五点钟的弥撒结束了。但是身穿灰色长袍、像个铁器贩子的教堂司事允许他进去转一转,看一看。
  教堂里朴素无华,摆放着浅棕色的长椅,和一张同样是浅棕色、四角包黄铜的祭台,那样式像是三十年代的。他曾在舍内贝格的一家肠胃病诊所看见一张很相像的桌子。三十年代冷峻青春风格的遗风。后面是一个耶稣受难像,十字架上却是空的,可以清楚地看到本应钉着基督像的螺丝钉痕。
  最后几个做弥撒的人也走了,阿尔伯特还在教堂里站了一会儿,注视着空荡荡的十字架。他受的是新教的洗礼,受的也是新教的教育,但是在坚信礼之后,他就不再去教堂做弥撒,然而他已经多次发现,面对教士、神父乃至未授圣职的僧侣,自己是没有抵抗力的。一看到神父的法衣、教士的长袍或是僧侣的袍子,一阵忏悔和寻求依靠的欲望就向他袭来。当然,他不允许自己顺从这种欲望,一个新教徒是不忏悔的。新教徒也不寻求依赖。新教徒不依赖神父,神父也不依赖新教徒。
  “入口在教堂后面。”这是教堂司事的声音。他刚才突然不见了,现在从一问放满梯子和脚手架的厢房冒了出来。他右手拿了一个生锈的铁锤,看阿尔伯特没有反应,就用左手做了个手势,意思是,第一,出去,第二,绕过教堂。阿尔伯特服从了,离开教堂,向右转,绕过教堂,看见一群年轻人,站在一个像是地下室的门前,抽着烟。看到一个牌子,他发现原来这里是教堂的电影院。他走过去排在队伍里,并不知道今天放什么电影。
  这里没有收款处,只有一个很像教堂司事的男人,但没有穿灰色长袍,而是一件长几及膝的大毛衣,手里拿着一个以前电车售票员用的那种钳子。阿尔伯特没有门票。那男人跟他解释,本来也没有门票,必须成为会员才能进去。只要买一张可看十二场电影的旺季票,就自动成为会员。每星期六下午放电影。阿尔伯特忽然害怕再到广场上去,就问他能不能现在成为会员。那男人说不行。阿尔伯特必须到管理处去买前面说的旺季票,而管理处只有上午对外办公。阿尔伯特跟那男人说,他明天一定会去办。那男人说“好吧”,却没有让开。看来他以为阿尔伯特会走开的。但是阿尔伯特不想走。他想进电影院。一定要进去。说什么也要进去。如果他不能看电影,而是又到广场上去,他会昏过去的。或者哭得浑身颤抖。或者发羊角风。或者把胳膊腿上的皮一块块撕下来,撕到自己流血。阿尔伯特患上了广场恐惧症。卡波尼亚广场恐惧症。
  也许那男人体会到了阿尔伯特的难处。也许他觉得这件事太麻烦,因为后面已经堆了一群人,急着进电影院。那男人往旁边跨了一步,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示意阿尔伯特进去。阿尔伯特说了声“谢谢”,又补了一句“多谢”,走进了放映厅。里面相当宽敞,还没有多少人。一些年轻人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大部分观众都是老人,也许是退休者,是靠养老金过日子的人。阿尔伯特找了个离那些年轻人稍远的座位。他还不知道放什么电影,四下看了看,向坐在身后的一个人打听放什么电影。这人好像没听懂,他有一张清癯的四方脸,穿一件黑色大衣,扣子一直扣到领口,戴一顶镶皮的便帽。一个退休的牧羊人,阿尔伯特想,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这男人向前弯了弯身子,摘下便帽,阿尔伯特又问了第三遍是什么电影。摘下了帽子,这男人似乎听明白了。但他没有回答,而是伸手到大衣袋里,摸出会员证来,仔细看看列有电影名并注明日期的单子,又把会员证贴在眼前看看,回答说:“《潜行者》。”
  阿尔伯特谢过这位用意大利口音缓慢地说出“潜行者”这个词的老人,他看过这部电影。在柏林,若是你身处某类人当中,有些电影是不能不看的。在撒丁岛牧羊人当中一定不是这样。看了一遍还不够,还得多看几遍。最好衣袋里揣着剧本。这类电影中除了戈达尔(戈达尔1930一,法国电影导演)的所谓通俗易懂的《精疲力尽》之外,还有《朱尔和吉姆》、《安德烈… 卢布廖夫》、《红圈中的四》、《妈妈和野鸡》,还有《潜行者》(《朱尔和吉姆》由法国导演特吕弗1932一1984执导。《安德烈·卢布廖夫》、《潜行者》由苏联导演安德烈… 塔可夫斯基1932一1986执导。《红圈中的四》由法国导演让一皮埃尔·梅尔维尔1917—1973执导)。
  偏偏放的是《潜行者》。他宁可看《罗马妈妈》或是《苦米》(《罗马妈妈》由帕索里尼执导。《苦米》由意大利导演德·桑蒂斯19l7—1997执导)。《潜行者》让他压抑,而且无聊之极。说起来,在一阵无聊过去之后,就可以将之甩掉,这是经验之谈。可是《潜行者》的无聊却是甩不掉的。《潜行者》的无聊会钻进衣服里,细胞里,让人在几天内都只好拖着它,身上闻起来都有一股子无聊味儿。
  这部电影他看过两遍,都是俄语的,有英语字幕。第一遍他只感到压抑,只不过是电影刚一开始的时候。可以说只有开头的紧张情节让他压抑。过了一天,他看了第二遍,就发现皮肤起了病态的变化。大腿内侧和手腕上起了圆形的小疱疹,先是渗出水来,后来就化了脓。皮肤科医生用可的松给他治,幸好见效。可的松对治《潜行者》有效。先前医生还问他有没有接触化学物品或是到过热带地区。
  阿尔伯特否认了,装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他没有提起《潜行者》。
  拿钳子的男人走进了放映厅,向观众看看,逡巡片刻,好像是在估算观众的人数,又从放映厅右侧的门出去了。现在电影该开演了。只要把灯熄掉就行了。
  可是灯没有熄掉。左侧的门反而又开了,一位神父走了进来。他身穿简朴的黑色法衣,看样子没刮过胡子,要么就是胡子长得太快。他手持一支无线话筒,通过话筒向观众问好,又说,今天放的是一部很特别的电影,也是一部很难的电影。
  但是,生活不也是艰难的吗?上帝本身不是也很艰难吗?
  神父看着观众,他的眼光也从阿尔伯特身上掠过,一时之间,阿尔伯特觉得有义务对神父的问题做出反应,嘟囔一声“是的”,至少点点头。他没有这样做,因为这样的反应显得傻头傻脑。神父介绍了导演塔可夫斯基,举出他执导的片子,又提到他的父亲,作家阿尔谢尼伊(指俄罗斯诗人、翻译家阿尔谢尼伊·塔可夫斯基1907—1989),做儿子的在电影中引用了他的诗句。神父说,这是一位尊重父亲的话的儿子,还提到了电影《乡愁》,这部片子阿尔伯特没看过。他谈到圣加尔加诺教堂(在煮大利中部城市锡耶纳)的废墟,在塔可夫斯基的童年,这座教堂像在胡桃壳里一样被保护得好好的——包括父母的房子、狗和放鸭的池塘。
  教士说,雪落在圣加尔加诺的圣坛上,一边向后看看,又望望天花板。但是他后面不是圣坛,而是银幕,头上只是黑色的天花板。神父好像被自己的话打动了,说得嘴角泛出了白沫,拿出一方手帕来擦嘴。
  阿尔伯特看到过圣加尔加诺废墟的照片。但是他不知道这与塔可夫斯基的童年有关。这时他觉得放映厅里冷飕飕的。身后的老人倒准备充分,穿着冬大衣,还戴上了镶皮帽子。这时教士拿出一个记有笔记的纸条,转而谈起《潜行者》来,就像电影学院里的老师一样侃侃而谈。他谈到塔可夫斯基运用的电影手法,谈到连续镜头、剪辑,谈到灯光和声效。后来他又谈起封锁区来。封锁区是不准随便进入的地区,是只能容纳毫无前途的人的地方。但它同时也是希望之地。封锁区是实现愿望的地方。阿尔伯特想,在他的想象中,希望之地绝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潮湿肮脏、阴森破败的监牢般的所在。可是教士似乎对封锁区着了迷,在不必要的地方也使用这个词,对电影的介绍变成了对封锁区的热情召唤,变成了一曲赞歌,而且不断升温,越说越起劲儿。忽然一声短暂却尖利的哨声盖住了神父的话,他住了嘴,向几个一直很不安分的年轻人看看。但这不是那几个年轻人发出来的,因为当神父想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又响起一声更长的哨声,听得出是从扬声器里传出来的。看来是话筒出了问题。神父向后墙看看,放映小间就在那里。
  也许不是话筒的问题,而是同时管理扩音设备的放映员的问题。也许他不耐烦了,在调节器上搞了点花样。可是看不见放映员的影子。话筒好像彻底关掉了。神父扬着脑袋,闭着眼睛等了一会儿,可是没有用,话筒还是哑的。大厅里的灯光反而闪动了一下。他好像很熟悉这个信号,将笔记装起来,说“电影开始”,又说声“祝大家愉快”,就出去了。
  电影的紧张程度对阿尔伯特的影响很一般。刚放了几个画面,他身子一歪,就睡着了。几个年轻人离去时弄出了一点声音,他才醒了过来。这时电影还没有放多久,也就是十到十五分钟吧。第二次醒来是第一部分放完、装入第二卷片子的时候,放映厅里的灯亮了,让阿尔伯特得以四下看看。老人们还坐在原地动也不动,有几个也歪着身子。年轻人却所剩无几。放第二部分时,阿尔伯特也是完全在睡梦中过去的。一开始他只是闭着眼睛,听着那些陌生的词——这次不是英文字幕,而是意大利文字幕——后来就沉沉入睡了。一定是因为如阴雨连绵的俄语,如泣如诉的语声让他麻木了。阿尔伯特醒来的时候,电影好像已经放完有一会儿了,可放映厅里还是黑漆漆的。显然是放映员忘了开灯。不然就是灯坏了。
  大部分观众已经走了,只有两位老人还站在门口,与神父握手道别。他们走了以后,就只剩下阿尔伯特了。阿尔伯特本想悄悄出去离开,可是他必须从神父旁边走过。神父不满足于只跟他握手,而是问阿尔伯特来卡波尼亚是做什么的。他当然一下子就看出阿尔伯特是德国人,让阿尔伯特吃惊的是,他用相当地道的德语跟他攀谈起来。阿尔伯特还没来得及细问原由,他就说他在蒂宾根学习过一段时间。这位名叫约翰·塞巴斯蒂安·德雷的神父说,他读过三卷蒂宾根派护教学理论,完全是原文的。阿尔伯特说,他只知道法兰克福学派,也读过一些理论,也是原文的。神父大笑起来。“好极了,”他说,“阿多诺呀。”一边拍着阿尔伯特的肩膀,好像这位观众就是阿多诺本人一样。他轻咳几声,热切地盯着阿尔伯特,却又有几分心不在焉,不说话了。神父突然安静下来,也许全城都安静下来,这静默也蔓延到阿尔伯特身上,所以,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之后,神父请他去喝咖啡,他也没敢提出反对。
  他跟着神父穿过一道窄窄的门,来到更衣室。光看那道窄门,想象不出原来这房间很大。中问放着一张桌子,也大得足以放下神圣的晚餐。靠墙放着柜子、书架、玻璃陈列柜和一个敞开的衣橱。柜子旁边靠着一个装饰富丽的空画框,墙上还挂着一个小提琴盒。神父发现阿尔伯特对架上的书很有兴趣,就说了句“您随便看看”,便出去了。阿尔伯特看看几排皮面的书,没有书名,只标着连续的书号和年代。旁边还有一个书架,有几本《教皇论》和一本关于教会发展史的合订本。关于教皇那几本书的书名是意大利文,听起来多少有点古怪。这是一本官方出的书,里面一定有很多真实的忏悔故事。旁边书架上的小册子好像也没什么意思,修身读物,圣经故事,天主教的宣传材料,其中还有几本小册子,是关于皮奥神父(皮奥神父1887—1968,原名弗兰西斯科·弗吉奥内,生于意大利,于2002年6 月16日封圣)的生平与影响的。他见过几次这个人的照片,所以对这个大胡子有点亲切感。他拿出一本小册子读了读,得知这位神父的身上不但有耶稣伤痕的再现,而且有茉莉花香,他还会分身术,可以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阿尔伯特没发现书架上有剧本。也没有电影理论。根本没有关于《潜行者》的书,当然也没有阿多诺的书。阿尔伯特有点失望,但他对自己说,这毕竟是一位神父的房间而不是私人图书馆。
  在阿尔伯特把关于皮奥神父的书放回去的时候,神父端着两杯浓咖啡进来了。
  桌子上有糖罐。这男人脱掉教士的长袍,里面是一件黑色的西装,做工粗糙,让人觉得他像个平民。这时阿尔伯特也看出来,神父其实仔细刮过胡子,颧骨上的黑影显然并不是因为胡子,而是因为骨头的构造。这个男人显得完全正常,一点也不像人们想象的在远离罗马的穷乡僻壤任职的神职人员。看来他既不借酒浇愁,也没有被道德感或神学问题搞得怎么精疲力尽。他在《潜行者》放映前发表演说时略显狂热的特征也完全不见了。也许一切都是做戏,以激发起观众对电影的兴趣。不管怎么说,他此时看着阿尔伯特的眼神是清醒的,善良的。尽管阿尔伯特原本并不认识这个人,却一下子对他产生了信任。而神父作为一位有经验的灵魂医生,凭着直觉,提了一个很普通、却一下戳到阿尔伯特心窝的问题,这个问题是:“您过得怎么样?”
  这个问题是阿尔伯特没有预料到的。他还没来得及说几句干巴巴的套话,泪水就冲进了眼眶。他没有回答,而是垂下头,含泪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桌面,然后轻声说:“谢谢,很好。”就不说话了。神父也沉默了,没有再用其他问题来打扰他。他的沉默是一种泰然的沉默,让阿尔伯特平静下来,恢复了常态。过了几分钟,他擦干脸上的泪水,很想向神父忏悔。但是他没有。他不知道单独面对教士该怎么忏悔。阿尔伯特有忏悔的愿望,却缺乏为之而忏悔的罪恶。他并不认为在后屋中自慰一下是罪恶。在这方面,他一直是个坚定的无政府主义者。来自黑森州东部地区森林中的野性。阿尔伯特记起了他的皮大衣。从废品回收加工场买来的皮大衣。它到哪儿去了?难道他不知何时把它扔掉了?也许这可以算是他的罪恶吧。他扔掉了一件心爱的东西。但是他不会为此向任何人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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