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丽雅……”
他美妙的男中音颤抖着。
“梁丽雅,”嗓音更浑厚、更深沉了。(多么痛苦的嗓子的颤抖。)
可姑娘却默不作声。
塔尔塔索夫气恼地吼道:“我就走,再不来了!”
他转过身子,缓慢——缓慢地走出去。这几位今天的受难者好笑地望着他的背影。吸血鬼。他等待着梁丽雅的反应——但一点都没有!她,加丽雅都没动。和她们站在一起的拉雅,一声不吭。这些金钱的狂热爱好者……这些躁狂症者望着他的背影。甚至还有点儿高兴。抽起了烟卷!……
塔尔塔索夫砰一声关上门,走了。
但没走多远,他在街上感到了一阵疑惑,几乎很快就感到了。而且,正好在电话间的旁边……从口袋里找了一枚硬币,塔尔塔索夫不再着忙,给自己的老朋友打了个电话,也是个文学家。
萨莎·萨文,青年时代的朋友,终于拿起了响个不停的话筒。年迈的长篇小说作家(属于自负的一代),萨莎有点疲惫地对塔尔塔索夫说:
“是我。”
塔尔塔索夫向他借钱。
是的,是的,他非常需要钱!借钱!眼下他很需要钱!……知道是萨莎以后,他不能不讨好地给他脸上抹粉,不停地许诺。几天以后,对对,过两天,他,塔尔塔索夫安排萨莎上电视,邀请做《茶座》的嘉宾。做什么?……他们在一起坐坐,谈谈艺术,没别的什么……一点儿乡愁……只是,老朋友现在需要在钱方面帮助一下塔尔塔索夫。
萨莎请他原谅。
“请原谅,”他说,“谢廖莎,我完全不理解你。我是个现代人。我也毫无办法。所以,先拿走你的糖果,钱——以后再说。”
塔尔塔索夫有点着急了:“萨莎,眼下我真的很需要钱。别忙挂。”
萨莎沉默一会,想了想:
“请原谅,老伙计。我是个现代人。钱——以后再说。”
塔尔塔索夫骂了一声,扔下话筒,有点心疼那枚硬币。
说实话,两边都有点模棱两可。塔尔塔索夫自然不可能绕过上层人物,让随便什么人上《茶座》节目,上层人物也喜欢津津有味地看那些响亮的名字,他们中间谁上了《糖果茶座》的节目,谁没有上。他们自己也作决定。
可是,对塔尔塔索夫而言,萨莎根本不能为之增色。曾经受够了贫穷,萨莎干脆神气活现起来了:他没有钱,根本没有钱。
“……你在哪里?你到底在哪里?!你怎么了——不相信自己的姑娘们?……你疯了!或者你现在正在窥探她们?你要磨练她们的才能?”
“我在工作,亲爱的。”
塔尔塔索夫依然怒气冲冲——难以想象!在三个房间里呆那么长久!喔,对对,她有一套三居室的房子,但隔成了六个小房间和两个厨房——简直跟迷宫似的!
嘟哝(为了排遣)了一小会儿,塔尔塔索夫开始央求哪怕是拉雅奇卡来尽义务。
“我的上帝。这花朵多么难看!她的膝盖多么寒碜……”
“她很优雅。”
“她的膝盖最好遮一下。为什么你允许她穿迷你裙?”
拉丽莎·伊戈列夫娜叹了口气:
“你自己和她说吧,亲爱的。”
“我去说?……你跟她说吧,感化感化她。你跟她说,我是电视台的。你能够影响她们。对她们而言,你是一切——荣誉和良心!自己的母亲!……”
“你别夸大了。”
“钱,钱!只要有钱就行!……”塔尔塔索夫激动地说。
人们心理状态的变化本身让他感到愤怒:他一生都在发问,但现在却被迫在讨价还价。怎样的堕落啊!……可要知道,这一切都很微不足道,这一切——对富人来说,对这些脑满肠肥的人来说。俄罗斯文学对他们的激烈抨击难道都是枉然。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为此曾揭露和针砭过他们,神圣的时代!
拉丽莎·伊戈列夫娜有点犯愁:
“我还记得你最后一部中篇小说。你出色地描写一个女人……在火车上……在火车的车厢里……她……其中你还描写了她微微颤栗的笑容。出色的、令人悲伤的句子。”
“我记得,你好像不太欣赏这些句子。”
“我喜欢它们。”
“喜欢?”
“是的……但我那时是工作人员——亲爱的,我真蠢。我蠢透了。”
拉开桌子里的抽屉,拉丽莎·伊戈列夫娜拿出一本塔尔塔索夫的老书——又旧又破。从那本书里露出三张白色的书签。塔尔塔索夫问……这些夹着书签的页码……想必是了解得烂熟的页码?不,拉丽莎·伊戈列夫娜否认道,在他的中篇小说中恰恰是这些地方给忘了,其他所有的东西,还能背诵……
塔尔塔索夫发出“嗯—”的声音。
他发现,陷入到回忆中,拉丽莎·伊戈列夫娜开始闪烁着小小的泪花。他又一次望着墙壁——望着带有圆点的画布,似乎在瞄准。女人……难以满足……难道又想回到过去?嗯—。
在她的房间里和办公室里挂上画,都很正常。画布一点都没有压迫感。愉快的,但不能说是轻快的(审查机关嘛),它们让眼神感到愉快。
“啊——啊!哦——哦!”突然听到……激昂的声音……又是在房间里。已经在吼了!
拉丽莎·伊戈列夫娜全身紧张,马上朝着喊声赶过去。
塔尔塔索夫甚至没去看一眼。他感到郁闷、无聊。同样的事情!……他喝着波尔若米矿泉水,浏览着自己的老书。(稿子真好,真的很好!)而在墙壁背后又响起了有点像加丽雅的声音:“拉丽莎·伊戈列夫娜!拉丽莎·伊戈列夫娜,帮帮忙!”……一阵喧哗……吵吵嚷嚷。醉醺醺的男人的叫声。不满的叫声!(他们被赶到了门外。)
仅仅过了十至十五分钟,拉丽莎·伊戈列夫娜回到了塔尔塔索夫身边,气喘吁吁,脸色煞白……却是获胜的神情:是呀,是呀,正常了。太吵了?——请原谅,请原谅,亲爱的!在我们的瑞典房间里发生了冲突。那里总是喧声不断。
“在瑞典房间里?”
“现在,我们就是这么叫的。我们的这个房间(拉丽莎·伊戈列夫娜解释)——有一堵瑞典墙。哦,想起来了,还有一个运动楼梯……”
姑娘们跟着教练学习。挺直脊背,锻炼腹肌……很重要!对年轻女人来说,柔韧性十分必要。拉丽莎本人也一样,为了控制衰老,每天早晨做操来锻炼身体,做一个多小时……
明亮而整洁的房间!试想,两个顾客,莫斯科郊外讨厌的倒霉蛋,要了两个并排相连的房间。马上谈妥。(或者是事先谈妥了。)联合起来。是的,是的,在这个神奇的,但有点儿吵闹的房间里相遇。尝试着(你想想!)安排一次性交,一次群交,无聊而无情。在瑞典墙上。四个人一起。他们让姑娘们光着身子爬到天花板上,把手松开,倒挂在那里。
“技巧运动员?”塔尔塔索夫感兴趣地问道。
拉丽莎·伊戈列夫娜勃然大怒,技巧运动员,登山运动员!你在开玩笑,但拉雅受不了这高度……嗨,怎样?怎么能够四个人一起呢?这些蠢货想出一个什么名字,“香蕉协会”——当然,在这个天花板下,拉雅受不了,头晕。她希望低一点,他们不答应……和她并排挂在一起的加丽雅告诉道,拉雅满含泪水,手脚发抖,那样一种香蕉!她连屁都被吓出来了。加丽雅(你也听到了)开始喊叫!我赶紧过去,勉勉强强解开了拉雅。我的手都在抖。嗨,就像从十字架上解救人似的!我使劲掰开她的手指,可怜的姑娘,紧紧抓住横杠,跟个木头人似的。这些个坏种,醉鬼,先一个劲地夸她——回来让她爬那么高!
好在其他房间的姑娘们不忙,过来帮忙,赶走了他们……醉鬼们在街上大声唱歌,而一名警察微笑着站在街角,他觉得很好玩。
故事很紧张,她也讲累了。塔尔塔索夫同情地觉得,拉丽莎的钱挣得不容易。
他给她倒了点波尔若米矿泉水。
“我想歇一歇,”她说。
而塔尔塔索夫把巧克力的糖盒向她推近一些:“吃一点!味道很好!医生说,甜味可以卸除心头的负担。”
加丽雅!……敲敲门,走了进来。就一分钟……她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想跟拉丽莎·伊戈列夫娜讨教一个建议,私事……瞟了一眼塔尔塔索夫。
“好吧,”他站起来说,“我去看看梁丽雅。”
边走边跟拉丽莎说:
“泡点茶,浓一些。”
原来,加丽雅并没有什么私事:不过是今天来了一个不寻常的电话。一个小时前。拉丽莎·伊戈列夫娜刚好不在……一个加丽雅不太熟悉的男声……但从发音来判断,是个有教养的人。对,他也这么介绍自己。
拉丽莎·伊戈列夫娜问:“谁?”当她在电话里听到说出来的姓时,差点儿没喊出来:维尤仁。他要干吗?……没事,只不过关心一下。问一问,拉丽莎·伊戈列夫娜过得怎么样?……问一问,她的生活是否很顺利?工作怎么样——是固定的吗?………很想和您聊聊。可是,您拉丽莎,刚好不在……
“已经打过两次电话了,”加丽雅边走边说。
剩下独自一人,拉丽莎·伊戈列夫娜感到脸红了起来:我的上帝!这个维尤仁还以为她还没有固定的位置……想起她来了!可能,她需要一份编辑部的工作,在电视上露一个自己的镜头,或者在报纸上……大人物维尤仁。知识分子!不会忘记!
但是,内心的激动(脸上的红晕)没停留多久:拉丽莎·伊戈列夫娜再也不想回到那个世界去了。她已离开那里。她甚至不希望别人记得她。
她站在窗前,伸直脊背,自己工作着的肩膀。她的工作不甜蜜,也不高雅,但很诚实。对,诚实。如果需要给维尤仁先生答复,她不准备述诉生活的困难,不想支支吾吾……她不希望那样。过于狭窄的地方。她不想回到他们那个下流的世界,下流的,下流的!(她痛苦地重复道,为过去感到痛苦和羞耻)——在那个空格和句子的下流世界里,在那个地方,爱情……尊严……良知……仁心……一切,一切,一切都落进了狭窄的空隙,掉进了两个单词之间的缝隙。
塔尔塔索夫回来了。可以大口大口地吞下多少矿泉水呀!肠子都冒烟了……她没在……她又去了哪里?这就是她们,今天的职业妇女!塔尔塔索夫气恼地寻找着拉丽莎·伊戈列夫娜,在前厅跺着脚。
房间……房门严实地关闭着。
“这是错的!错的!”从左边房门传出了一个姑娘不满的声音。
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
“那怎么办?”
“我说,是错的。”
“那为了过错——专门付出代价?”
她哭诉起来:
“我马上去叫人!叫拉丽莎·伊戈列夫娜!”
男人的声音(不满,却尽量压低了):
“好吧,好吧!你被吓坏了,可怜的人!”
“梁丽雅,”塔尔塔索夫叫道。
但对姑娘来说,尽义务是很可笑的事。“塔尔塔索夫叔叔”很讨厌。而如果让他四肢着地,叫两次:“哞哞……”——就是一头公山羊!……听到他的叫声,她们稍稍转过优雅的脑袋。
她们生气地说:
“您看见了,我们正在休息!我们只不过松弛一下……您有没有良心啊?”
梁丽雅、加丽雅和棕红头发的阿拉在这个僻静的房间里喝咖啡,抽烟。她们在休息。那么,休息的主要内容是什么?抽一根万宝路香烟,笑一笑!交换一下新闻,心满意足,唧唧喳喳。
“……去第四个房间。今天,我想在那里听听录音机。希娜喜欢音乐。希娜会来找我。”
“你好,加里克也来找我!他也爱好音乐。”
“加尔卡,停住,停住——别忙走!……没人可以和希娜相比。希娜——就是希娜。对我来说,希娜——简直是海滨疗养院。”
“我们都能听到海浪的喧嚣了!”梁丽雅俏皮地说,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塔尔塔索夫已经忘掉了她们的讥笑。一个叉给勾掉了!坏事他都不记得……站在窗口,他招呼加丽雅(正面对着他)。过来,近一点。哪怕是加丽雅,到这里来……半分钟也成!
加丽雅手里夹着一根正在冒烟的香烟,走了过来。
塔尔塔索夫低声说:
“我在电视台主持一个节目。我可以给你看看。不定期地……”
“那您在那里做什么?”
塔尔塔索夫试图向她解释什么是《糖果茶座》。
“我甚至无法想象!”加丽雅哼了一声,“为什么会在屏幕上展示像您这样的人?”
塔尔塔索夫生气了:
“什么叫——展示!笨女人!……是我展示这个或那个人。”
“往下呢?”
“什么——往下?”
“您展示我——是吗?”
“在电视上展示一个人——这要给人一大笔钱。我也只是尽义务……”
姑娘把烟头掐灭,叫道:
“蒙孩子啊!在电视上展示我们——为什么?”
“去你的!”
棕红头发的阿拉调皮地问:
“光着身子展示?或者是穿着泳装呢?”
三个人都嘻嘻笑起来,但塔尔塔索夫用手指指着她们,气愤地说:“既不光身子,也不穿泳装!这是个严肃的节目!”
拉丽莎·伊戈列夫娜向房内望一眼,叫道:
“谢尔盖·伊里奇。喝茶了……”
姑娘们马上停止了嘻笑。
她把塔尔塔索夫领到自己的办公室,让他坐到桌前。茶确实已经煮好。泡得很好!拉丽莎·伊戈列夫娜递给他一杯。
把盒子往前推了推:
“您的巧克力,谢尔盖·伊里奇。就着茶吃……确实——它的味道很好!”
塔尔塔索夫不作声,脸上表情很痛苦……对生活的怨恨,对耗尽的才能的懊恼,同时压倒了一个男人。额头,下眼窝……脸颊交叉布满了一些小小的皱纹。
他不时地喝上一口茶,拉丽莎·伊戈列夫娜走到窗前,但又转回身来……站在背后,爱抚男人的后脑勺,脖子,抖落肩膀上的头皮屑。
“生活流逝了,谢廖莎,”她同情地说。
“流逝了——好吧!”塔尔塔索夫先生粗鲁地说。
突然,他不再阴沉着脸。他寻索着坑洼的地方(在哪里都行)。啊哈,在门上!不久前换了锁……一个刺激想象力的黑色小洞让他感到惊奇。作为一个狭窄的通道,它引向门背后广大的空间。
“我找到了。你怎么样?”
“我也找到了。”
空气在颤抖……
通过飞行,塔尔塔索夫显得更年轻,驱除了心头的忧伤,飞进了狭窄的地方——拉丽莎·伊戈列夫娜跟在后面。过去可能使他们再度分手,但这一次,拉丽莎·伊戈列夫娜还来得及,她抓得很紧。
“一起?!一起!……”她大喊道,大口大口地吃着身边的狂风。
手——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手指勾着手指,他们在呼啸声中穿行在喉咙似的收缩着的隧道里。拉丽莎前面是一个未完成的建筑。她飞呀飞……有时会碰到拱顶,有时会在收缩了的空间里碰破自己的腰肋。但她一刻都没有放开男人的手,明显能感觉到它正在减肥(手越来越年轻)。
“放开我的手……”
他们躺在一起(就这样)……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