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震还在提溜着那位表弟的脖子。因为对张震无可奈何,表弟落泪了,抽泣着将凳子腿往张震的身上抡。张震拎着表弟,轻轻扭动身子。为了配合他,张震开始学习巧妙地躲闪那根有气无力的凳子腿。
我过去把凳子腿从表弟的手里抽出来,对张震说,好了,别闹了。
天色已经不早。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黑暗上,浑身上下一片夜色。四周的寂静谴责着我们的脚步声,仿佛在提醒我们这是走在一条绝路上。
我发现张震还光着膀子。我停下脚步问张震,张震,你衣服呢?
他顺手摸了两把,只摸到自己胸脯上那些带皮的肌肉。张震说,忘在刚才睡觉的那张床上了。
我们就是在回去寻找张震的上衣时,遇到那个心脏病患者的。
我们踏上楼梯时,他刚从公共卫生间出来,两只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似乎仍然沉浸在被一泡尿打断的梦境中,现在正急着返回床上继续。他颠着步弯着腰,行色匆匆,小心呵护着自己的睡意。与他交叉经过时,我突然有了一阵莫名的冲动,伸腿把他绊了个跟头。没想到,这居然成了他在人间摔的最后一个跟头。他倒下后再也爬不起来了,身子缩成一团,痉挛不休。我有些担心地伏身过去对他说,别怕,我跟你开玩笑的。他一句话也不说。于是我又对他说,这位同学,我不跟你开玩笑了,我也希望你不要跟我开玩笑,快起来回宿舍睡觉去。他还是不回答我。我扳过他的脸看了看,由于天黑,他的脸色和相貌没有看清楚,但是那张哆嗦得触目惊心的嘴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他不像是跟我开玩笑。我带着疑惑将他的上身扶起来,靠在墙上。嗨,出点声,我拍拍他的腮帮子说。这时候他才吃力地吐出两个字:
〃yao。。。。。。yao。。。。。。〃
我又拍了拍他的面颊,但他再也不吭声了。我越看那张脸越觉得骇人。这时候,毛亮打着打火机伸过来。毛亮说,这不像是个人,我看咱们还是跑吧。
我猛地缩回手,站起身就开始跑。一种在逃命的感觉亦步亦趋地跟随着我,并随着奔跑的速度渐渐升腾起来,氤氲在头顶上。我的稀疏而柔软的头发因此而直立起来了。就像是有人在我的上空拽着它们。我没有从学校大门出去,而是翻墙,印象中我一下子就跳出了两米多高的学校围墙。我就那样跑呀,跑呀,一路跑入那个令我心力交瘁的梦里。
昨晚发生的事情,我能记得的就是这些。
5
毛亮把刚敲诈来的钱从口袋里掏出来,连那些钢一起,数了数。他对我说,这小子还挺阔气,只可惜,往后恐怕没有机会碰上他了。这句无意中冒出来的话戳到了我们的痛处。接下来,我和毛亮谁都没再吱声,就只是往前走。
我们走得很压抑,就像是赶着去参加自己的葬礼。
地球好像比我刚起来那会儿转得快了,太阳一个劲地往上升,我和毛亮很快就流出汗来。经过那条出现在我梦中的巷子时,我很想跟毛亮说点什么,告诉他我的梦,以缓解这种令人惆怅的气氛。不过话到口边的一刹那我改变了主意。这个话题只会使我们更压抑。一想起那个梦,我就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我往巷子里瞟了一眼,一只大黄狗趴在东墙投下的阴影处哈哧哈哧地喘气,长舌头在大张着的嘴中吞吞吐吐。我捡起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扔了过去,正敲在它的鼻子上。大黄狗霍地闭上嘴,抽了两下鼻子,往后退了几步,又蹲下来。它歪着脑袋有些不解地与我对视了几秒钟,重新亮出了舌头。
这么热的天,连狗都懒得与人计较,我和毛亮却要去流亡了。我们一点流亡的经验都没有,说起来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我的感受正如小时候我爸教我写信时提供的某篇范文所述:双腿就像灌了铅一般。那是一篇我爸推崇备至的散文,作者的名字我忘了(我总是忘记很多重要的东西,对一些莫名其妙的细节却在事隔多年之后仍记忆犹新),反正是个曾经名噪一时的海外游子,当时他从旧社会的法兰西回到阔别多年的旧社会的中国,一踏上祖国的码头,他就立刻产生了像我一样的感受。他说他感到自己的双腿宛如灌了铅一般,无法在祖国满目疮痍的躯体上甩开步子(大概这个意思)。
我跟他的区别当然很大,不过本质上是相同的。我们之所以步履维艰,不是因为体力不支,而是心情的关系。
爸,我和那篇范文的作者都是容易被内心左右的人。
我和毛亮怀着沉重的心情匀速前进,不知不觉来到了郊外。
映入眼帘的是大片大片的菜地。那么绿,那么有生气。人就是吃这么好看的东西长大的,真是不可思议。地里分布着大大小小的窝棚,那是菜农们看守菜地时的栖身之所。我在菜地边的土堆上坐下来,点上一支烟。我问毛亮抽不抽,他摇摇头。毛亮径直走入那片菜地,穿过一片油菜,又穿过一片莴苣。在绿油油的蔬菜中他的身影显得很茫然,像一个菜地里的守望者。
我虽然在抽烟,却毫无心思去享受吸烟带来的快乐。我平时是个十分喜欢享受吸烟带来的快乐的人。当然,这也并不是说我在抽闷烟。我从没有过抽闷烟的经历。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了。我们最好还是别再谈论这个问题了。
我坐在田埂上,低着头。我很深刻地体会着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沉重的无聊。
从菜地的方向缓缓爬来一只有着亮晶晶硬翅膀的甲虫,它爬得飞快,目不斜视地迎面直冲我来。就像是准备从我身上碾过去一样。就要碰到我的脚指头了,它依然不减速。我怕伤害到它,颠颠脚尖,对它发出警告的信息。它神经质地骤然在离我大拇脚趾约两厘米处停了下来,额头上的触须大幅度地摇摆了片刻,掉头疾驰而去。我不想轻易就这么放过它。我伸手挡住了它的去路。不许动,我说。它再一次止住步子,两只触须顶在我手掌上左右开弓。仿佛是在上面做记号:×××到此一游。我稍微动了动手指头,就把它吓坏了,原地拐个180度的大弯,以更快的速度撒开脚丫子一阵狂奔。但它马上又嗅到了我大拇脚趾的味道,离着还有十多厘米就停滞不前了。刚才我的大拇脚趾头给它留下的印象一定很深。它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似乎想把刚刚发生的事情理出个头绪来。
这显然是它所不能胜任的。
我被它吸引住了,拉开裤子的侧兜,将它装了进去。我想等我和毛亮正式逃亡的时候,可以偶尔将它掏出来玩弄一下,放松放松。我不知道往后会遇到多少令人紧张的事情。我们必须让自己学会娱乐,不然会垮掉的。
离我们最近的窝棚里传出广播的声音,有个五十多岁的老农握着袖珍收音机走了出来。播音员的声音在他右腿的前后两侧像钟摆一样晃来晃去。老农看了看毛亮,又看了看我,很有分寸地说,不要糟踏菜呀。说完,又回屋了。
毛亮顺手揪下一片莴苣叶子,一边嚼一边不声不响地按原路返回。他跟我要了支烟,在一旁坐下与我共同观赏那片美好的菜地。我估摸着那个老农还在透过窝棚的缝隙关注我们的行踪。他是如何看待我和毛亮的?我和毛亮在他心目中究竟处于什么样的地位呢?
我猜不出来。
我对菜农们一无所知,只是听说过这么一种人。我甚至想不起是什么时候,听什么人说起他们的。也有可能我从来就没有听别人说起过,只是小时候在吃菜的时候情不自禁联想到这么一种以种菜为生的人。我从小就爱联想。至今为止,我的熟人里面还没有出现过菜农,据我所知,也无人打算去从事这个行当。老实说,在走到这片菜地前,我没有料到会遇上这样一个活生生的菜农,守着一大片生机盎然的食品,活得如此逼真。我很羡慕这个躲在窝棚里的人,他有一件可以从事的事情,能以此安居乐业。有窝棚,有收音机。这多好。
在烈日下面对生长的菜地,容易产生凉爽的错觉。蔬菜们那么安静,使看着它们的人也忍不住想扎下根来。汗水从毛亮脸上的毛孔里源源不断往外涌,先是一个几乎不为肉眼所察觉的小水珠,然后慢慢变大,当水珠的重量无法在脸上垂直悬挂时,便裂开,淌下来,与其他的汗珠汇合到一起,按照脸的轮廓,裹挟着沿途的尘垢,流成一条蜿蜒的沟壑。阳光不厌其烦地蒸发着毛亮的汗水,只留下纵横交错的沟壑的轮廓。毛亮的脸变得很怪诞,像一块史前时代的不毛之地。毛亮凝视着前方,与不远处的蔬菜们面面相觑。
我拿手指头捅了捅毛亮的肋骨,说,“小毛,想爹了?”
“操,”毛亮说,“都啥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
我本来在对他微笑,经他一说,一股让人难以忍受的忧虑顿时从腹股沟附近涌了上来。我愣是将这股忧虑硬生生咽了下去。绝不能让毛亮感觉到我在难过,如果我们坐在这儿相互怜悯起来,精神很快就会崩溃的。
我拍拍毛亮的肩膀。
“兄弟,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毛亮转过脸狐疑地看着我,他很清楚,我平时可不是个乐观的人。我依然面带笑容与他对望。他那张被汗水弄得花里胡哨的脸带上狐疑的表情后显得更怪诞了,让人不忍心看。为了让毛亮打消疑虑,我把胳膊搭到了他的肩上。我第一次这么干,所以搭的时候有点别扭。往常都是毛亮的胳膊老想往我肩上搭,而我得一次一次地将它拿下去,拿下去,所以,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对毛亮干这件令我深恶痛绝的事情。古人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搭过之后才知道,原来这种感觉是如此舒坦。怪不得毛亮会乐此不疲呢。
毛亮本来就矮小,此刻在我的环绕下,显得愈加矮小不堪。他小声地问,我们是不是该去找找张震呢?
从早晨到现在,我只顾了懊悔和忧虑,思想中已经完全没有了张震的位置,经毛亮提醒,张震的形象一下子就从脑海的深处蹦了出来。
张震现在到底在哪里呢?我一点头绪都没有。作为重要嫌疑人之一他或许已被公安人员依法逮捕了。投案自首的可能性也不可排除。张震虽然老跟着我和毛亮混,可是他与我们其实是截然不同的人。我大致追忆了一下与张震交往的这些日子里他留给我的印象。唔,的确是个遵纪守法的人。张震平日的花销都是跟自己的父亲要,不像我和毛亮,总喜欢敲诈别人。还有,他其实也不是真心喜欢寻衅滋事,只是偶尔忍不住对别人显示自己的力量罢了。
我怀疑张震正坐在派出所的板凳上,将我们昨晚所干的一切向在他身边围成一圈的干警们娓娓道来。
干警们一定会被张震的叙述吸引住的。
我把自己的疑虑告诉了毛亮,毛亮认为我的分析很有道理。我说的话,他总觉得很有道理。
说说你的看法,我对毛亮说。
毛亮摇摇头。
毛亮从来就没有看法。
接下来,我们琢磨着怎么将张震找出来。这是一件很伤脑筋的事情,所以主要是我在想。毛亮只是在我思考的过程中频频点头或者摇头,让我的思路深入下去。他像是一种辅助我思考的简易器械。我说,最好当然是先去张震睡觉的那个舅舅或者是叔叔家看看。毛亮点点头。是二叔,毛亮纠正到。对,是二叔,那个人是张震的二叔。张震的二叔家我没有去过,我问毛亮知不知道张震的二叔家在哪。毛亮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他说他曾去过一次,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毛亮沉吟片刻,又告诉我可以试试,他记得大概方位,兴许能找到呢。我问他有几成找到的把握,时间紧迫,不允许我们像没头苍蝇似的四处瞎逛荡。毛亮想了想,伸出三个手指头,但是不好意思说出口,匆匆放下手把脑袋低了下去。
“找不到张震的二叔也未必不是好事,”我安慰着毛亮,“警察可能正在那儿守株待兔,等我们自投罗网。”
“是了,”毛亮点点头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我们还想到了另外几个张震可能会去的地方,都太危险,很容易被人堵个正着。最后,我决定先到学校去转转,那里的场子大,人员复杂,即使不小心被拦截,也有足够的空间供我们甩开膀子与人周旋。
拿定了主意,我和毛亮就从土堆上站了起来。我拍拍屁股上的土,又把胳膊搭到了毛亮的肩上。走路时这么干比坐在地上这么干的感觉还要好,特别容易使人精神放松。
日头已经升到了中天,再次路过那条出现在我梦中的巷子时,我没有见到趴在巷口的大黄狗。东墙投下的阴影只剩下不足一尺宽,无法再让大黄狗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乘凉。这光景,留在街上的活物只有我和毛亮。
空气仿佛在燃烧,我觉得我的精髓已经化作一缕青烟飘然而去,只剩下一个闷热无比的躯壳挂在毛亮的肩上。毛亮的感觉想必更糟糕,他不断对我的手臂和他肩膀之间的位置进行微调,干裂的嘴唇咂吧了好几次,欲言又止。以往他总是不顾我的感受,妄自把胳膊在我肩上搭了又搭,所以,他现在只能忍受。
我们先去“新青年餐厅”吃了点东西。吃东西的时候,毛亮又想喝酒。
我对他说,“借酒消愁愁更愁。”
没有酒,毛亮根本吃不下呀。我不让他喝,他就闷声不响将胳膊撑在饭桌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我的胃口倒是不错,但也只吃了个七分饱,我担心一会儿万一遭了埋伏,装着一肚子饭不容易脱身。
门卫老吕也没有喝酒,埋头坐在保卫室里想心事。人活得久了,就会有想不完的心事。我和毛亮猫着腰从保卫室的窗下溜进了学校。老吕虽然平日对我们很客气,但还是防着他点好。不能太信任这些爱想心事的老家伙。
学校很安静,学生们在午休。
他们总是午休,这真怪。
我和毛亮来到张震所在的教室,居然真的在里面发现了张震。他们班的同学大多数都在睡觉,课桌上陈列着大同小异的脑袋。有些特别刻苦的一边打哈欠一边捧着课本硬着头皮将上面的知识往脑子里灌。张震因为个头的原因,坐在最后排,也趴在课桌上。他的同桌是一个几乎与他同样强壮的女生,挺着肥硕的腰杆看书。我正准备把张震叫出来,他的女同桌忽然用手中的书拍了一下张震趴在课桌上的脑袋。张震毫无反应。我伸着脖子仔细端详了一阵,发现张震的手正在他女同桌的腿上搞小动作。据我观察,张震是想把手插到女同桌的双腿之间,但是他的女同桌在胯下暗暗使劲,不允许他那么做。我不知道这种情形持续了多久,我猜不出来。值得一提的是,在张震不屈不挠的爱抚下,他女同桌的胯终于如愿以偿地松动了。双腿像孔雀开屏一样向两侧缓缓展开。她的精力似乎仍然集中在书本上,上半身纹丝不动,只是下身会随着张震的动作偶尔抽搐一下。毛亮看得也很入迷,他似乎已经看到这件事情的本质里去了。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张震的女同桌面无表情地环顾一下四周,看到了站在窗外的我和毛亮。她猛地将双腿紧紧夹了起来。张震吃了一惊。他一边吃惊,一边直起身,瞅瞅女同桌,满脸的惶惑。
他的女同桌对着我和毛亮站立的方向倾了倾手中的课本。
她用这种方式提醒张震。
她仿佛是在无声地说,看那儿。
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