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抓住一只脚,一只大皮靴。
“小心,小心!”瘦小而机敏的维尤仁指挥着挪移的行动。他本人抬着局长的脑袋,一颗巨大的、可以说狮子似的脑袋。这颗脑袋躺在一双稳定而瘦小的手中,躺在掌心。
从台球室狭窄的出口往外走,有三级陡峭的台阶——往上走格外要小心。那时,他们都觉得,这是最麻烦的事,都是屏住呼吸往上走。一步一步,大家用低声而关切的对白使步调取得一致。还有两小步,还有一小步。
三级往上的台阶似乎非同小可。其中,所有抬移的人都跟局长的死(很快)联系到了一起,都被附加了责任。(而且还不止是他们。)台阶决定了他们的命运。
副局长升任局长。按照惯例,局长助理坐了副局长的位置。其余人等就各显神通了。变动甚至波及(蔓延)到了清洁工。出现了很多出人意料的新可能性。我们得说,就迈了一两级台阶,他们那瘦小而机敏的维尤仁总共也才迈了三级台阶。就是他,成了第一副局长。
据说,维尤仁还可以当局长,他没当是因为他不想(他不想太惹人注目),不想负太多的责任。局长当然很显眼,而维尤仁恰好又是那批人中间的一个,他们已经预见到了不可逆转的巨大改革。所有人很快将面临、面临生活和拥挤。地方越来越狭窄,现在,只有纯粹的傻瓜才会谋求局长的位置。
拉丽莎也得到了提升,从见习人员转为正式的工作人员;升了一个台阶。二月份,她受命审查手稿。那时,拉丽莎拿到的第一部稿子就是塔尔塔索夫的中篇小说。她就这么给撞上了。她就是拿着它,拿着中篇小说(怀抱着公文夹)蹦跳着,冲进二月的那场小风雪——冲向那个可爱的人,他正在围着高高的院墙栅栏原地踏步,在那里时而躲避着飞雪,时而躲避着人们的眼睛。(行还是不行?……塔尔塔索夫抽着烟,跺着脚,等待它的结果。)
“行了!行了!”她一看见他,就嚷道。
她坐在办公桌前哭了开来,哭得声音很低,略带愧疚感,揉搓着手帕。
特罗巴金走了,斯特洛科夫和济明娜走了。最后,在这个狭长的肠形房间里所有人都走了,所有人,除了那个不断咳嗽的阿尔申伊奇,他正瞧着哭泣的拉丽莎,认为在那样的错误中,他正好可以教她点什么。(他眼看着也快要领退休金了。)她在哭,他在咳嗽。
老阿尔申伊奇压根儿就没想到,拉丽莎在稿子中发现错误的能力一点都不比他差,甚至还强一些,敏锐一些。她能够在一分钟内从稿子中发现错误,倘若……
“工作并不复杂,这是一个只需要敏锐的工作。可是,您需要证明自己——您的青春,我亲爱的。有什么可哭呢!”年迈的看家狗劝说道。
“我……我……”
“安静,安静。失误没什么大不了的,失误只是上了一课而已”。
“他是个作家,而我……”
拉丽莎把手帕揉成一团,时不时地擦着抽泣的鼻子。
“塔尔塔索夫很狡猾,和所有的作家一样……他们的命运就是这样,那是他们的十字架,拉丽莎,可以这么说。他们在每一页上都塞进了自由主义的棍棒。您瞧,瞧这儿……”
老工作人员丝毫不偷懒,重新翻开文学杂志,那上面有她太过熟悉的塔尔塔索夫的中篇小说,上面的每一页都过迟地打着标记,有时是问号(不好),有时是惊叹号(完全不好)。
官方警告……警告……当拉丽莎尝试着向塔尔塔索夫叙述发生的丑闻时,她又一次被眼泪蒙住了眼睛,萌生了某种新的情感(它来自何方?)——女性温柔的情感。甜蜜的情感!……没有感伤,没有冲动。不过是像所有时代发生的无可避免的生活事件……“女人的牺牲”这几个单词本身听起来有点儿矫揉造作,拉丽莎从来不用这几个单词。可是,塔尔塔索夫非常理解,却不能说他赞赏它。要知道,他自己秘密地掌握着自己的王牌。好样的。不是摆骠骑兵的派头。据说,当有人问他,怎样才能迅速通过审查,怎样才能成功?……他就会捻着胡子讥笑。但这跟牺牲有什么关系……他只是稍稍(半秒钟)思索一下,难道在审查恐慌中就不能创作小说了?关于爱情的……请求她描述一下阿尔申伊奇(这是背景,背景),他的爱情话语,他是个什么人,智慧老人以什么为生——突然来了灵感!
她什么都无法记起来给他当背景,难道是阿尔申伊奇常挂在嘴上的“第二条假肢总是更漂亮一些”的话,——可那是什么意思?
那时,老审查员的教训本身就不过是令人乏味的东西。她的手帕湿漉漉的,很小,像一块小抹布,鼻子肿起,但阿尔申伊奇还在唠叨:
“……作者都很狡猾,突然皱起眉头,对您说,——哎,我很严肃地写这部稿子。哎,我会去除多余的东西!那些修饰语啊什么的,让我叫苦连天!……您感觉到了?”
“感觉到了;”拉丽莎哽咽着说。
“那样的唯美主义者,那样的为简练而奋斗的斗士!结果怎样呢?拉丽莎,结果是,语言自己在筛选,语言自己挤到一起,语言自己闭合起来。主人公突然获得了完全不同的、致命的性格……”
有许多、无限多的东西会掉落在两个单词之间的缝隙里(老阿尔申伊奇向她解释)。有经验的、狡猾的作者会把多余的东西扔在那里。某部著作的本质——就是在语言中间这种无底的缝隙。世界、整个世界会掉进那里,还有时代、文明!……什么都没有了。一点痕迹都不留。这是一个狭窄的地方,这是在两个邻近的单词之间的天才而诡谲的接口!……在这些接口中,在这些缝隙中,诞生了写作的动力学,诞生了文学,而与文学相连(或在文学之中)诞生了精神的高度和思想的标准。
……塔尔塔索夫毫无收获地从梁丽雅那里回来了,努力掩饰着沮丧的心情。可怜的男人!现在,他正和拉丽莎·伊戈列夫娜聊天。无所事事……
拉丽莎可怜他,不难了解到他在那里说的废话。他和梁丽雅的谈话(后来和加丽雅)多么无聊。没有钱……死乞白赖,喋喋不休,嘴角流着口水。
“女儿怎么样,拉丽莎?”他又问一遍。
还能够像平常一样交谈。
“跟所有人一样……她在梁赞。做医生。报酬很少,也不按时支付。但她也不抱怨……”
“你贴补她吗?”
“贴补。”拉丽莎停顿一下,也感兴趣地问道,“那你的儿子怎么样?他可是个电脑专家呀。”
塔尔塔索夫摆了摆手:
“只是说说而已,电脑专家是个时髦、挣钱的事儿。他却什么都不是,给熟人打打工罢了……哈——哈!他的朋友在克格勃工作。现在是老板!就这么回事儿!……儿子在他们那该死的地下室里已经工作了一星期,修理了一台又一台电脑——至于有没有报酬,还不知道。”
拉丽莎·伊戈列夫娜(只要有人一诉苦)就成了一个乐观主义者:
“他们这一代不会再灰心丧气。他们从年轻时起就挤过了狭窄的地方——
一、二、三!习惯了!”
“狭窄的地方?”
“对呀,我这么称呼我们这个全球性的变化。”
从其他房间传来叫声、喧哗。透过墙壁,传来一个醉醺醺的男声在唱:
“我的快乐住……住……住在……”
欢呼的声音更加有力。然后,是乌拉……拉……拉!高脚杯碎裂的声音。(怎么回事?)快乐、年轻的本能的笑声。挤过去!整个儿!……那里就是真实的生活,在墙壁背后。
“我的快乐住……住……住……住在高高的阁楼……楼……楼上……”
“楼……楼上,”塔尔塔索夫摹仿道。
“在第五层楼上,又是在阿拉那里,”拉丽莎·伊戈列夫娜仔细听了一下,说道。
她渴望温存,她渴望年老的塔尔塔索夫伸出手来,爱抚她的脸颊,哪怕一会儿也成,就像曾经有过的那样!……他在看……他猜出她的感受了?可能有一点。男人一点记性都没有。(为什么他有那往事?梁丽雅,加丽雅,阿拉——她们有多少啊!)
塔尔塔索夫还是感到了点什么:
“而你爱过我。疯狂地爱过,是吗?”问过以后,便笑了起来。
她点点头,轻声说道:
“你也爱过我呀。”
于是,他(她提醒了他)变得忧郁起来,开始谈论自己:
“脑袋空空如也,口袋空空如也。我一行字都写不出来。还是个勤劳的人!……要不是在电视上转播,我或许也会唱歌,在地下通道里,面前放个帽子。”
拉丽莎·伊戈列夫娜激动起来:
“喂,喂,谢廖莎。打住!……那你为什么不再写作?”
“没有了思想,没有了场景。能写的,已经写了。我还可以写什么?”
“人们逐渐在衰老,就会写点什么。”
“人们正在唱歌呢!”
塔尔塔索夫把脑袋歪向墙的一侧,在那堵墙的背后清楚地传来快乐的歌声。
“我们……我们……在自己的时代快……乐……乐……
墙背后的声音非常大。
煮茶的时间很长,拉丽莎·伊戈列夫娜又给谢尔盖·伊里奇倒了一杯波尔若米矿泉水。喝吧,亲爱的。怎么了?啊?两个人突然向墙壁转过身,眼睛盯着画布……寻觅明显的的圆点(和过去的岁月)。
当他们被往事拉拽进去的一刹那,她紧紧地抓住塔尔塔索夫的手。至于他(男性的渴求,抓住一切的欲望)并没有放下手中盛着矿泉水的杯子。他想把它喝完。(还有这个!)迎着呼啸的风儿,从这个狭窄的地方出去(飞出去)时,塔尔塔索夫还在匆匆地将杯子举到嘴边……痉挛着,她没有制止。他们的手变得很烫……叫着他,努力让他别停下。手已经伸出去了,但那里究竟是什么地方!……过去(不论他们被抛到哪里),唉,他们似乎总是不能在一起。在最后一刻!……他们被拉拽着,他们被拆散了整整四天。
塔尔塔索夫(刚受到惩处)撞上这四天,他完蛋了:他已经不再能写中篇小说了,也找不到任何可替代的事情干。他的书已经不会再版。他的身上一个戈比都没有了……一则广告……塔尔塔索夫在地铁的电话间里不断倒换着左右脚,大声喊叫:
“我快完蛋了!快完蛋了!”
家里的电话因为欠费而被停机了。塔尔塔索夫跳着,击打着残破的电话间,弄出一个又一个声响。恍然大悟!眼前的生活变了……他打电话,大声嚷嚷,恳求朋友们给他找一个哪怕是夜班的工作:
“我准备去当排字工人……读者来信工作处职工!我准备在编辑部里拖地擦桌子。我和儿子,我们俩,我们什么都不是。我可以给孩子们念广播……我,说实话……我曾经写过很好的童话。关于老鼠和尺子的故事……我……”突然,塔尔塔索夫失去了自制,鼻子对着话筒不雅观地抽泣起来,一个男人粗鲁的抽泣。
外面有人在不断地催促他,用硬币敲击电话间的玻璃。
拉丽莎(在那些日子)自然也无处可去。她准备校对所有的稿子。作为新手,守在电话旁边,校对……誊写……突然,有人要她帮忙办理一下图书馆的图书租借手续,可是……可是,领导看见了她俩。从上往下,很清楚。很快就知道了,过去的女审查员非常适合挣图书管理的口粮。啊哈!拉丽莎马上和要求她过来的另一个人对换了位置,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妇女,命运更为普通的妇女。
拉丽莎的同事当然既不沾报纸,也不跟大量的出版社联系,甚至连图书馆都不来(对过去的审查员而言,这是真正的位置。天职。注意散落的书页!)人人无处可走,而瘦小的维尤仁和他的自由主义的机敏被完整地保存了下来。还有呢!他突然挤进了领导层,在电视台的其中一个频道身居要职。她来找他,一见面很快就发现了那对自信而好嘲弄人的眼睛,那种笑容!……当然,开始秃顶了。
她本人什么都不是,到这儿来只是为了帮塔尔塔索夫在电视台谋一个职位。他一贫如洗,不再写作,正在挨饿!……
维尤仁目光锐利地看了一眼,问道:
“你讲到他时的呼吸还是不太稳定?”
不,维尤仁对他们的过去并不知道。他只是从反馈回来的情形猜了出来,快速地推断出了他们当时的秘密生活(如果早知道的话,她恐怕早就被赶出了审查机关)。
“那有什么关系。有那么一个位置。你猜得到是什么吗?”
“我听说过。”
他沉默了一下,——说道:
“你可能还记得,拉拉,我一直很喜欢你。这个星期我们再见一次面,成吗?”
一个很沉重的停顿,她点了点头。
她红着脸,点了点头。维尤仁轻巧地在一张正方形的纸条上写了一个地址和电话——他一个出国在外的朋友的房间。
这就成了。我忍受(而灵魂在躲避,仿佛它并不属于我)……在赴这个约会的房子的路上,她还在想。每个女人都会有这样的时刻。或迟或早……她和他在一起会更冷一些!更孤单一些,更平静一些。站起来的时候——抖一抖,就像古典小说告诉我们的(像预先允诺的那样):不留一点痕迹。
走进地铁以后,她还在为此眨巴着眼睛!闭上眼睛,像所有的女人一样体会这一时刻。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时刻……她躺在他的怀抱中,想起了塔尔塔索夫,思考着女性的温柔。她笑了起来(有意地),当那个男人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越来越猛烈地抽动的时候……拉丽莎微笑地面对那种尝试(消解这笑容)。但并没奏效,这个男人显得更有经验。
他外表看来很温存和虚弱,其实很世故。他长久地、困难地和明显地引导的不是自己,而是引导那个狂热地叫喊的她。不论愿意不愿意,从那个时候起,女人失去了知觉,放弃了自我。只要她一走开,尝试着呼吸一下凉爽的空气,他又会起来,更自信的、更强硬地引导她到达甜蜜——痛苦的圆点上,喊叫起来。他就像耕地似的工作。慢慢地、慢慢地……牵引她的灵魂。既然获胜了,她也痉挛起来。但他,就像钳子似的,压住她的肩膀:躺着,不能动弹——他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她的喊叫透过齿缝传出来,嗯,呻吟,嗯,央求。突然,变得气喘吁吁。(那样,她也不成功。闭着眼睛,就像在浴场。躺在那儿,考虑着牺牲。)颤抖着,她又一次出卖了塔尔塔索夫,丧失了思想,漂浮着。男人做他想做的事,将她引向自己的“我”完全丧失的境地。但是,在这以后,现在,像个主人似的收获自己的东西。他突然很快坐起来,喝了一杯水,懒洋洋地起身,走进厨房,——嗓子似乎在冒烟!她被留在了床上,他什么都不是。
独自一人走了出来,带着那种感觉,似乎在这两个或者三个小时中她艰辛地坐了一趟火车。全身疼痛,腰酸背疼,感觉不像是自己的身体!不是自己的灵魂。有一个小时,整整一个小时都没精打采的,当她脑子里浮现当时的情景……她几乎是暗自好笑地走进这屋子——按动电梯。
拉丽莎像踩着棉花似的向地铁走去,蹲在护栏上,坐在一个弧形的管子上,管子周围稀疏地爬了一些小草。像小鸟似的飞落下来……像小鸟似的蹲在细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