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台阶上,我问赵小丽,小丽,跟我说实话,你为什么这么骚?
赵小丽害羞地笑了。她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说,小丽,我失恋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赵小丽就把手搁到我的大腿上爱抚我。我拿开她的手说,这是没有用的。
我跟赵小丽借了些钱,打算找个游戏厅好好地放松一下自己。
可是,我越打心情越沉重。我从游戏厅出来,沿着一条东西向的宽阔的马路往东边一直走去。我想看看东边有些什么。东边啥也没有。我径直走呀走呀,直到走入一片菜地。看守菜地的是一个几近于老头的中年人。常年的体力劳动使他看上去相当苍凉。他左手举着一只收音机,坐在一个棚子的旁边,专注地看着离他最近的那片云彩。
我跟他聊了起来。
一开始我站着,有些拘谨。我怕打搅了他听收音机。我知道有些人在听收音机的时候是很不喜欢别人打搅的。不过,这个几近于老头的中年人不是这样的人,他将收音机放到脚下的大地上,起身从他身后的窝棚里拿出一个小板凳让我坐在上面。看样子是想好好地跟我聊一聊了。他很健谈。我叫他大爷。我也没让他失望。我们对某些话题的探讨很深入。
后来,天黑了,我们都饿了。老头让我留下来陪他一起吃晚饭。我推辞了一会儿,看到他的态度很诚恳,不像是随口说几句客套话,就答应了他。
我们吃的是面前的地里亲自长出来的蔬菜。
吃完后,我向那位可以种出非常茁壮的蔬菜的大爷告辞。虽然我们度过了一个非常投机的下午和半个晚上,大爷却没有露出要跟我建立友谊的意思,我也没有。在对待这件事情上,我们都很洒脱。
我回过头来挥一挥手说,再见,大爷。
大爷站在窝棚旁边说,再见,年轻人。
等走到学校的时候,夜已经有些深了。东南风从东南方向千里迢迢地吹过来,吹得路边的柳树像喝醉了似的摇头晃脑。天上到处都是星星。每天生活在这种布满星星的天空下真让人厌烦。
我看到画室的灯还亮着,就进去了。画室在教学楼的三楼,我不是一下子进去的,我得爬无数级阶梯。生活在一个充满了阶梯的世界上也让我觉得厌烦。
画室里有四五个人,我了一眼,没见到一个硕大、肥胖的女同学。我们班别的没有,就是硕大、肥胖的女学生多。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我在这儿生活了快两年了,始终没有数清楚她们到底有几个。而且她们都是特别刻苦的学生,白天按时上课,晚上还聚在画室轮流当模特,训练自己的绘画技能。但是那天真是邪门,居然一个都看不到。
那四五个人里包括赵富生、诗人的女友。另外几个看着眼熟,但是叫不上名来。赵富生当模特,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其他人围在他的周围,神情肃穆地将画板支在膝盖上,左手扶着,右手在画板上挥动着铅笔等什物。给人留下一种儿女绕膝的感觉。也像在为他炮制遗像。
诗人的女友就坐在赵富生的对面,若无其事地描摹着赵富生那张坑坑洼洼的脸。
我点上一支烟,随手拉过一把椅子,看着赵富生的面孔静悄悄地出了神。
丁璐依旧让我无法释怀。我得忍住去找她的欲望。如果再去找她,她就会看不起我。我要做一条硬汉子,让她觉得我根本就不把她放在心上。也许曾经短暂地伤过心,可我转瞬就忘了。
知道吗,小丁,我转瞬就把你给忘了!
我不想再去找赵小丽做为丁璐的代用品。赵小丽不能胜任这一任务。我本打算来画室叫一个硕大、肥胖的女性与我到草坪上坐坐。我都想好了,坐下以后,二话不说,迅速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胸脯上,然后对她说些掏心窝子的话。据我的经验,硕大、肥胖的女人都受不了别人把脸埋在她的胸脯上说掏心窝子的话。她们会为此感动不已。会毫不留情地用自己肥硕的手掌仔细地抚摸我。我想,这可能会让我心里舒服一些。
看来这个小小的愿望也无法让我实现了。诗人的女友是个瘦子。另外还有个女的,是从农村来的,长得还算丰满,可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使我禁不住把她当长辈看待。她的手十分粗糙,假如不小心被那双手抚摸几下,只会勾起我更多的心事。难过的时候,我需要的是那些柔软而肥大的人。
后来,赵富生突然说话了。就像一个僵尸突然说话一样,吓了我一跳。赵富生说,好了,我累了,休息一下吧。
围在他身边的几个人纷纷将画板从膝盖上拿下来靠在腿边,伸着一个又一个的懒腰,哈欠声此起彼伏。
我凑到诗人女友的耳边说,出去坐坐?
诗人女友先是一愣,接着装出一副警惕的样子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就是突然有了强烈的这么做的冲动。
我信不过你。
这有什么信得过信不过的,出去坐坐,我又不会强奸你。
我心里想,你就是趴在地上哭着喊着让我强奸你,我都得思忖好长时间,最后很勉强地去做这件事情。
我说,随你,反正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我现在出去,在楼梯口等你一分钟,多一秒我都不会等。
说完,我就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我靠在楼梯口的墙上把双臂搂在胸前数到五十的时候,诗人的女友出来了。她说,你神秘兮兮的,弄得人怪害怕的。我说,别怕,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跟你聊聊,你不知道,我很早就想跟你聊聊了。
听到这里,诗人的女友一下子来了兴致。问我,跟我说实话,你到底从什么时候起有这种念头的。
我做出沉思的样子,捏着下巴眼睛望着黑咕隆咚的楼道口的顶部思考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我把捏着下巴的那只手拿下来说,说来话长,我们边走边聊。
诗人的女友答应着,顺从地与我从一级又一级的台阶上走了下去。
一旦在草坪上坐下来,我就不经意地抓住了她的手。
我从来没记住过她的名字,只是隐隐记得姓刘。我望着天上那些令人厌烦的星星叹了口气。我说,小刘啊,我有很多的心里话要对你说呀。
说着,我就把头埋在了小刘胸脯正中的那个地方,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先在那儿沉浸一会儿再说。我一般打定主意要往别人的胸口埋时,总是埋得很准确。
可是,小刘的胸口硌得我额头生疼。她的胸脯好像只是用骨头这一种材料做成的。我只好很快又把脑袋竖直了。
但我发现小刘的精神面貌已经完全不对。尽管在黑夜里她的眼神看不真切,但却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她的肢体在为我展开着。
小刘呢喃道,其实,一个男人要想骗一个女人挺容易的。
我抬起头来看着天空说,不要多想,我根本不想骗你,我是无意的。
小刘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我一直看着天。因此,小刘也便望向了头顶那片辽阔的天空。
小刘靠在我的肩上说,你不觉得星星在为我们眨眼吗?
我说,老实说,这我倒真没看出来。
小刘固执地伸出一个手指头指着天说,你看,尤其是这一颗,它真的在为我们眨眼呢!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装模作样地看看,说,看起来倒真的有点像呢。
她的肩膀靠在我的肩膀上也硌得我的肩膀生疼。我也是个瘦子。两个瘦子肩并肩坐在星空下的样子是不可想象的。
为了转移她对星星和我肩膀的偏爱。我倾了倾身子,捏起一片草叶子对她说,小刘,你知道这一小块草地为什么长得这么茂盛吗?
小刘看着那一小片的确比别处茂盛的草地若有所思地说,是因为这些草跟别的草不是一个品种吗?
我说,再猜。
小刘咬着下嘴唇沉思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很兴奋地说,我知道了,因为这是一些恋爱中的草。
我摇了摇头。我说,再猜。
小刘为难地说,我猜不出来了,还是你告诉我吧。
我说,这是因为我去年冬天在这里埋了整整一只烧鸡的骨头,有了这么好的肥料,它们有什么理由不拼命生长呢?
8
后来蚊子和苍蝇渐渐多了起来,每年总有几个月我们要去面对这些长得丑而且品质恶劣的小生灵。
那一阵子,我晚上睡不着,就以打蚊子取乐。闭着眼睛,仅靠耳朵来判断蚊子的走向,每当感到蚊子进入我的狩猎范围,便猛地伸出手去擒拿它。最初,我的手艺很笨拙,但一天一天地过去,我的技术越来越好了。一抓一个,一抓一个。有时候甚至一巴掌打死七个。
白天我就在宿舍打苍蝇。为此我特意买了个十分高级的苍蝇拍。我涉猎苍蝇的本领也在逐步提高。后来我干脆不用工具,学会了手到擒来。苍蝇从我眼前飞过,我可以一把就将它们捏死在手中。只要聚精会神,做到这一点其实不难。可是,我给由大成说的时候,他却不相信。自从由大成在赵小丽身上犯了作风问题之后,一直在我面前抬不起头来。由大成是个老实人,他跟赵小丽的事情我一点都不怪他。我知道这其中必定有冤情。我曾经从侧面开导过他好几次,但是由大成好像怎么也无法原谅自己。所以,虽然不相信我能空手捉苍蝇,但听我说起此事,仍然昧着良心装作惊讶,对我的功夫赞不绝口。
我对由大成说,大成,少在我面前装蒜,我知道你不相信,我这就做给你看。
当时我这么说的时候刚好我们宿舍的苍蝇蚊子都不见了。它们好像怕了我了,把我当成一只大壁虎。那些幸存者一定还跑出去对别的苍蝇蚊子通了风报了信,告诫它们也不要到这间屋子来。这间屋子里住着一个奇怪的动物,日夜都在捕捉它们,但是逮了又不吃。
所以,我就拉着由大成去了宿舍楼下的公共厕所。我说,你看着。说完,我就伸手抓过一只在由大成耳边飞得正得意的绿头大苍蝇。我抓了一只又一只,直到由大成看得累了才罢手。
有了这身好手艺我感到十分快活,不知不觉将失恋的痛苦忘却了。有时候想起丁璐来都觉得很不真实。想到前一阵痛不欲生的情形都有些不敢相信,就好像那根本不是我的经历。我的生活又正常起来,开饭铃响过之后,人们又可以时常看到我手握一把锃亮的勺子在食堂门前踱来踱去的身影了。
临近毕业,同学们都变得很超脱,争先恐后地邀请我品尝他们的食物。我也不想再扮演深沉的样子了,有时兴致高涨起来,我甚至会跑到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跟前很自然地将勺子伸入他的餐缸里面。
班长也学我的样子,而且也很自然。他偷偷告诉我,他早就想这么干了。我问班长以后有什么打算。班长说,再说吧,我现在一点都不为此伤脑筋,等你们毕业了,我想继续在学校住上几年,反正这张铺位我是决不会让出去的,反正怎么活都是一辈子。我觉得这样挺好。等对这种生活厌倦了,我也许会去找卓玛。卓玛的爸爸养了三百多只羊,另外还有相当数目的牛,他很喜欢我,他当初说,只要我跟卓玛成婚,这些东西都是我的。
我说,那我就一点都不用为你的前途担忧了,你的未来是光明的。
听我这么说,班长又显得有些不好意思。班长骨子里其实是个害羞的人。
我有时候在食堂门口会遇到丁璐,每次丁璐看到我脸上的表情都会变得很复杂。而我却已经彻底将她抛到脑后了。我看她就像看随便一个女人。我甚至都不用装出对她毫不在乎的样子。
后来传出消息说,诗人的女友决定毕业后去赵富生的家乡,然后结婚。赵富生会为她安排单位。诗人为此特意跟我谈过一次。他把我叫到操场的草坪上问我,你说他们之间能有真正的爱情吗?为了不使诗人过于沮丧,我就拍着他的肩膀说,你等着瞧吧,他们是没有能力建立一个幸福家庭的,他们的婚姻生活将是全世界的耻辱。
我以为这样说,就可以让诗人善待这对狗男女。他毕竟是个诗人呀。可是,诗人的仇恨是很难被一言两语打消的。有一天半夜,我在诗人的上铺刚刚准备入睡,便听到诗人刷拉刷拉地下了我的床,在床底下摸索一阵子,走到了赵富生的床前。诗人捏着鼻子将他的罐头瓶盖子拧开,迅速扔进了赵富生的毛巾被里,随即用毛巾被严严实实蒙住赵富生的头。接下来,我先是听到赵富生发出的奇异的呼叫声,接着闻到了一股闻所未闻的味道。我还无缘见识世界末日,但我非常肯定,等世界末日来临的那一天,我们的生活中一定充满了那种味道。然后,宿舍里的同学渐次醒过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远古时代才能见到的如临大敌的表情。
接着,就毕业了。
9
毕业是非常快乐的。如果条件允许,我真想天天毕业。
我们一夜没睡,在教室里狂欢。往常性格合不来的同学也似乎一下子想开了,似乎一下子都没了性格。就连诗人和赵富生都连喝了两杯酒。而我呢,则漫不经心地轮番在无数个肥胖而硕大的女生胸前摩擦,也是相当的称心如意。
在与肥胖而硕大的女生们周旋的间隙,我瞥见诗人偷偷和已经跟赵富生私定终身的前女友溜出去,潜入了茫茫夜色之中,一直过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回来。回来的时候,两个人看上去都是一副充分沟通过的样子。
总之,毕业是非常快乐的,如果可能,我真想天天毕业。
我们就这样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大家分手的时候居然没有一个人觉得疲倦了。
我到家的时候大概是上午九点,路上遇到张震。张震坐在老干部活动中心门口的马路边与一个高大健壮的女生谈心。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两年前张震坐在课桌前摸过的那个。如果还是那个,我会对张震比较失望。可我不会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的。张震有权力选择适合自己的配偶。
我说,张震。
张震说,嗳。
然后我从马路对面走过去坐在了张震的身旁。
张震说,妈的,高考的时辰又快到了。
我说,这我知道,这是你的命,应该坦然去面对它。
张震说,一想到又要进入那个考场,我就想吐。
我说,你太紧张了,应该调整出一个放松的心态。
张震说,如果这一次再失败,我就不准备再参加了,这对自己的父母不公平。
我说,你的想法很成熟,一点都不像中学生说出来的话。
我的话张震似乎很受用。他放松下来,掏出烟请我抽。
我一边抽他的烟一边瞟了几眼坐在他旁边的那个女生。我个人觉得她跟张震很般配。我自作主张地说,姑娘,我看你跟张震挺合适的,如果张震今年再考不上大学,你们就索性去张震的家把婚事办了得了。这件事情我给你们做主。
姑娘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当那种高大、健壮的女性羞红了脸,那种感人的样子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张震说,好了,你别胳肢我了。
张震一边说,一边把大背头努力往脑袋后面捋了两下。
我不想再搀和他们的事情,起身告辞,信步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我的家还是老样子,我妈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爸在另一间屋子里看书。
我说,爸,你看的是什么书?
我爸说,哦,回来了。毕业了?
毕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