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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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4年第5期-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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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汉没再说什么。老汉似乎被我伤了自尊心。 
  我在车站的公共厕所洗了把脸,步行往家走。我想给我妈留下一个精神矍铄的印象。 
  我妈看到我,有点惊讶。她说,咦,你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我说,妈,这次回来,我有个事情要给你说。 
  我搂着我妈的肩膀在沙发上坐下来,夹叙夹议地将自己的想法和所做的决定对她说了。她坐在沙发上好半天没有缓过劲来。 
  那一阵子,我爸刚好休假在家,当我搂着我妈的肩膀坐在沙发上讲述自己的心路历程时,我爸就坐在不远处旁听。我爸不时地抿一抿嘴,将他的右耳对准我说话的方向,眯缝着右眼,既不看我也不看别的什么东西,精力全部集中到了他那只平淡无奇的右耳上。 
  我觉得他的这个姿势很奇怪,讲到中途,我打断了一下自己。我对我爸说,爸,你最近是不是耳朵不好使了?我爸说,没事,年纪大了,正常,讲你的。 
  于是我就接着往下讲,直到将该说的都说了才停下来,点上一支烟,准备倾听家长的意见。 
  我妈说,我无法理解你的做法。 
  这是我意料之中的。 
  我对我妈说,你以后会明白的。 
  倒是我爸的说法很出乎我的意料。 
  我爸说,儿子,你刚才所说的话,我都认真地听了,怎么说呢,我觉得你长大了,而且很多想法也蛮有趣,这个世界是需要你这种人存在的。只要你拿定了主意,不管怎样打发你的一生,我都会默默地支持你。 
  “支持什么?支持什么?”听到这里,我妈一改方才那种大惑不解的表情,将脖子伸向我爸坐落的方向,迅速摆出一副挑衅的架势。 
  我爸一下子就变得沉默了。 
  我妈不依不饶,仍然在盲目地质问我爸“支持什么?支持什么?”或者诸如此类的问题。 
  我爸好几次抬起头,茫然地瞟我一眼,最后,可能是觉得应该为我做出个榜样,便有节制地与我妈争论起来。 
  晚上,我姐姐回家以后,我把自己的决定也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她一下子也难以接受。我姐姐说,多可惜呀,怎么也该把书念完吧。 
  我对姐姐说,活着玩吧,不要觉得任何东西可惜,那是个圈套。 
  我姐姐以为我是在调侃,笑着看了看我。但是我脸上的表情严肃极了,这使她不得不埋下头来沉思。 
  我对姐姐说,也不要想太多,那是另一个圈套。 
   
  2 
   
  第二天,我到一个建筑工地上找了一份小工的活干,作为玩弄生活和自己的第一步。至于以后的路该怎么走,我还没有想,也不打算去计划。走一步算一步吧。兴许,某天早晨醒来,我会突发奇想,到理发店剃个光头,做个云游的花和尚。又或者我会加入某个不知名的恐怖组织,搞破坏工作。手艺人、强盗、皮条客、战士、清洁工、重症室的护理人员、倒爷、政客、飞行员,这些都有可能。总之,我不想规定自己,我要让自己活得不着边际,让社会哭笑不得。 
  反正我是下定决心要把自己从自己的身体和思想里面放出来,我想撒野、我想回肠荡气、我想沿世界的边缘兜圈子。我是无穷的,同时,我也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无穷。 
  我的工作是挖地槽,地槽挖好后,就可以在上面盖楼了。我常常一边挖,一边在心里想:挖你娘的地槽,盖你娘的楼。我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心里想到就让它随便在心里回荡着。 
  我要求加班。除了睡觉,就白天黑夜地干活。每天半夜回到家,我都累得筋疲力尽。我想不管怎样,总算在挥霍自己的力气了。将自己大把大把挥霍掉的感觉真有说不出的畅快。睡觉的时候,我也能逼真地感受到睡觉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像以前那样总是浑浑噩噩地睡去,又浑浑噩噩地醒来。一切迹象都在表明,我活得越来越本质。我感到,只要再使一把劲,就可以活到骨子里头去。 
  后来,张震不知道从哪得到消息,知道我不念书了,到我家来找我。我妈告诉他我在做小工,还把张震送到门口,将我干活的那片工地指给张震看,让他讲浪子回头金不换的道理给我听。 
  我妈从没对他那么客气过,张震很感动。张震在工地上找到我,不遗余力地对我进行着说服教育。他像是换了个人,满嘴都是理想、责任之类的。我干活的时候非常卖力,为了刨起地槽来又快又好,我经常转换方向,脑袋一会儿朝南一会儿朝北,铁镐在我手中左右翻飞。张震跟我说话的时候,总是根据我不停转换的身影兜圈子,就好像我的耳朵只有一边能听到他说话似的。 
  不管张震说什么,我不都搭腔。干活卖力的人一般都是这样。 
  张震纠缠了我好几天,我终于做出了反应。我把铁镐往地槽沟的深处一掷,将它稳稳地插在五米开外的地槽壁上,然后,纵身跃了上来。我对张震说,走,我们去娱乐娱乐。 
  我先跟张震找了趟工头,说自己不干了,请他结了我这几天的工钱。工头挽留了我一阵子。工头说我在挖地槽方面很有天赋,而且又不怕吃苦,假以时日,肯定会在这一领域搞出点名堂。我谦虚地说姜还是老的辣,还是先给我结了工钱吧。工头拿出五十块钱,说身上只带了这么多,但是张震冲他一瞪眼,他就把另外该付的三十块钱也掏出来了。 
  工头说如果找不到合适的营生,他的大门是随时为我敞开的。 
  然后我跟张震去新青年餐厅喝了一点酒。一年多不见,新青年餐厅又当老板又当服务员的姑娘丝毫没变老。她为我们端来酒菜的时候,我说,你一点都没老。她白了我一眼。我说,别这样,我已经另有心上人了。 
  又当服务员又当老板的姑娘去招呼别的客人以后,我跟张震谈起了心。 
  “明年你有没有把握考上大学?”我问张震。 
  张震挺不耐烦,一脸不愿提及的样子。 
  “明年考不上就不要再考了,你该成家了。”我又说。 
  张震的脸罩上了一层愁云。 
  “好了,咱们不谈这个,谈点高兴的事情。”这句话还是我说的。 
  只是我们没有高兴的话可谈。毛亮失踪,是死是活还是个未知数。我又退学,干起了最卑贱的工作,而且以后还可能干出让所有关心我的人都会惊诧的事情。过了年,张震就要参加第三次注定要失败的高考。 
  我对张震说,“别他妈考了,跟着我混吧。” 
  张震觉得跟着我混一点安全感都没有。他希望自己成为这个社会的一分子,可是又说服不了自己去努力争取成为一个体面人的机会。他很苦恼。 
  没有办法,喝完四瓶啤酒后,我只好拍着他的肩膀与他告别。 
  张震真挚地恳请我与他一起去打游戏或者到老干部活动中心。 
  我告诉他,我现在的兴趣已经不在那些东西上面了。 
  张震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彼此已经变得生分了。 
   
  3 
   
  在家歇息了几天,丁璐给我写来一封信。她在信中告诉我,自从我走后,她非常非常想念我。“我夜以继日地思念着你。”她这样写道。她说,在一起的时候,她没有察觉对我的感情居然如此炽热,这一切都是从我走的那天开始的。那天,她没去上课,独自躺在宿舍里,脑海里全是我的影子。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怅惘。“我终于发现自己无法忍受与你分开的日子,无论你打算做什么,去哪儿,哪怕天涯海角,我都要陪着你,照顾你,你知道吗,一想到你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带着你那些满脑子的怪念头飘零,我就忍不住要落泪,答应我,不要离开我,让我们相依为命。” 
  她祝我快乐,然后冷静地签上了她干干净净的名字:丁璐。 
  要说我看了这封信无动于衷,那肯定是吹牛。不过,我也不敢贸然接受她的建议,想着要带着一个人去过天马行空的生活,我觉得挺累的。我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同时更不想让丁路变得像我一样不靠谱。那不适合她。 
  我很快给她回了一封信。我说,小丁,你怎么这么傻呢?把我这样的人放在心上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我的每一天都不知道第二天要干些什么,你要是天天跟我在一起一定会感到很疲惫的。你现在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不要相信你对我的感情。感情这个东西最喜欢愚弄人了。忘了我吧,我不值得你挂念。 
  小丁回了一封信,仍然坚持她的看法。措辞更情绪化也更令人不安。 
  我只好又写了一封信,讲了很多的道理。 
  小丁在接下来的信中固执地说,我的话她一句都听不进去。 
  这样,那天晚上,我将小丁的三封信并列摆在桌面上,对照着温习一遍,又思考了一会儿,最终决定重新回学校去算了,免得老让人牵肠挂肚。 
  当然,首先高兴起来的是我妈。 
  回学校以后,我找到班主任告诉他我改变主意了。班主任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说,年轻人就是喜欢冲动。系主任也没什么话说,他又没有足够的理由开除我,顶多因为旷课记个过而已。 
  晚上,我和丁璐来到了子弟幼儿园教室前的台阶上。我发现,自己对这儿已经有了感情。丁璐紧紧地与我依偎在一起,看到她那毫无虚饰的满足的样子,我很快慰。 
  我问丁璐,最近跟你男朋友处得还好吧? 
  这是我第一次问起她的私生活。 
  丁璐说,还行。 
  我说,你年纪也不小了,毕业以后你们该结婚了,等你们结了婚我们再见面就不太方便了,趁现在这段时间我们多在一起呆呆。 
  丁璐说,嗯。 
  然后,我们就做爱。 
  一次一次又一次。直到我们双方都非常疲惫了为止。 
  我拍拍丁璐的肩膀说,小丁,你说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后来,我还在韩真真上学的路上等过她一次。她已经变了,变得不像一只天使了。可能是青春期来临的缘故,她的脸上长了一些小痘痘,眼神也像所有青春期的少女们一样变得有气无力。但我还是很喜欢她。她逃学跟我一起在郊外的树林里坐了一下午。我握着她的手,说了很多心里话给她听。她似懂非懂,却自始至终专注地听着。这让我很感动。我发自内心地说,你就像我的亲妹妹一样,我从小就希望有一个妹妹。可是我没有。听我这么说,韩真真好像很失望。我说,不要因为我没有亲妹妹而伤心,有你我就感到很满足了。韩真真摇了摇头,看上去比方才更失望了。 
  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经过几分钟的思想斗争,我扳过她长满小痘痘的小脑袋亲吻了片刻。这让我发现,其实她真的应该只是我的妹妹。 
  从那以后,我就专心致志地与丁璐在一起。我的心为她敞开了。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我发现敞开心来去对待一个你喜欢的女人的感觉非常好。我越来越依恋她。每天晚饭之后,学生宿舍楼的顶层,人们时常听到我隔着那道铁栏杆用略带童音的嗓门叫着“小丁”邀请她去子弟幼儿园台阶前的声音。 
  那年的寒假对我来说是难熬的,小丁跟她的男朋友住在一起,无法与我见面,我只好像前些年一样随便在大街上找些女人与她们虚度光阴。越是这样,我就越想念丁璐。我第一次尝到了丁璐信中所说的“夜以继日”地思念一个人的滋味。 
  寒假开学以后,我在学校旁边租了一间民房,打算跟丁璐在里面过一种得过且过的日子。当时,天很冷,老在户外做爱人的身体会受不了。我也不能老去207,那儿毕竟不是我的家。 
  我被自己心中铺天盖地的爱情给搞糊涂了。我不仅越来越沉迷于在丁璐的身体中滞留的感觉、长时间地亲吻她所带来的令人肝脑涂地的亲昵感,而且总是忍不住怀着极大的热情与她谈论未来。 
  这在以前是难以想像的。丁璐说得没错,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让我自己不认识了,可我不在乎跟自己形同陌路。 
  我常常说:小丁,我们以后找个地方隐居吧,就你和我,我们去过一种鲜为人知的生活。或者:小丁,我们去河南吧,在河南那一望无垠的大草原上养一群羊和一群孩子,我们可以组一支乐队,写一些令世人神伤的儿歌。 
  究竟憧憬了多少类似的未来,我已经记不起来,也不好意思记起来。 
  不管我说什么,小丁就只是笑。 
  然后,天越来越暖和,越来越暖和。我和小丁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少。有一天晚上,我跟丁璐在街上散步,她突然打了一下自己的胳膊。 
  怎么了小丁?我好奇地问她。 
  小丁说,有蚊子了。 
  那天晚上,我们散了一会儿步,就一起来到我租的小房子里。我们用各自身体上的器官依偎着。到十点多的时候,小丁说,我该回去了。回哪?我问她。回我宿舍。为什么? 
  小丁沉默着,好像我的问题把她给难住了。 
  过了一会儿,小丁回答我说,这一阵子,我老在外面过夜,影响不好。 
  什么影响不好? 
  丁璐又沉默起来。 
  我接着说,小丁,你变了。 
  小丁仍然不说话,低着头。 
  小丁说,我要结婚了,马上就要毕业了,“他”正在准备结婚的东西,结婚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周末我回家,看到“他”因为忙碌而瘦了好多,我心里很不安。我觉得自己太不好了。咱们一毕业,就要分手,这你是知道的。 
  是的,我说,我知道。 
  那我回去了。 
  好吧,小丁。 
  我把丁璐送到宿舍楼前。我说,小丁,我就送到这里吧,你以后多保重。 
  嗯。小丁说。但是她站在原地不动。 
  怎么了? 
  那你以后还找我吗? 
  不找了。 
  我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自己租住的小屋走去。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像疯了似的往外涌。一路上,我猜想自己至少流出了一公升左右的泪水。这使我躺在小屋里那张简陋的床上的时候,有一种虚脱的感觉。 
  后来我索性趴在床上,抱着枕头,身子一耸一耸地饮泣起来。我一边想着丁璐,一边想着小时候的事情。孩提时代,因为过于顽皮,我妈经常揍我,将我稚嫩的屁股蹂躏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想用这种方法让我哭,让我向她认错。我妈觉得只要我哭了,就说明知道她的厉害了,往后就会忌惮她。可我从来不哭。这让我妈很失落。现在我真想变回小时候,告诉我妈,只要让我全身心地爱上一个人,让她在我最爱她的时候离开我,我就会全心全意地流下泪来。
  4 
   
  那一夜,我根本无法入睡。一想到从此丁璐将跟我毫无瓜葛,就肝肠寸断。我感到自己的身体空了,我让丁璐住到了自己的心里,也把我自己放到了她的心里。可是,她从我的心里走开了,我停放在她心里的那个自己也找不到了。我把自己遗失了。 
  我在那间小屋里一个人呆了两天。每一天都像是过了一辈子。我期待着丁璐能过来找我,扑倒在我怀里,像我退学时她给我写的信那样,发自肺腑地告诉我她不能忍受没有我的日子。我不能相信,她可以如此轻快地把我从自己心里揪出来扔掉,而去过一种我毫不知情的生活。 
  有些事情不相信也得相信。两天了,丁璐一直没露面。没办法,第三天早晨,我只好拖着沉重的步伐到她的宿舍去找她。 
  一见到她,我的心立刻恢复了活力。 
  小丁看到我憔悴的样子,心疼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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