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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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4年第5期-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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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什么学校的秩序多年来总是一团糟呢?就是因为毛亮的存在。对于这一点,毛叔像其他所有人一样清楚,甚至比他们知道得更清楚。但是作为父亲,他一直抱着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不管儿子的品质如何,只要在学龄阶段尽力为他创造良好的就学机会,这个孩子就还是有救的。 
  这些事情都是一年前的一天晚上我从毛亮口中得知的。当时我们刚跟社会上的几个混混打完架。我们吃了点亏,毛亮的鼻孔在潺潺地流血。我们坐在马路边的石凳上,毛亮从口袋里摸出香烟分给我抽。在刚才的混战中,大多数烟都被折断了,我找了好半天才找出两根完整的。毛亮一边对我讲,一边不时抬起头来,让快要流到嘴边的鼻血再倒流回去。当时的气氛怪怪的,很难恰如其分地将它描写在纸上。 
  如今我坐在枯萎的草坪上,看着毛叔——一个德高望重的中学语文老师,认真负责、业绩突出,多年来还在业余时间坚持钻研文学和书法。 
  20年前毛亮就是由这个人一手制造出来的,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毛叔说,毛亮失踪之后的这段日子,我常常回想起他小时候的事情。你不是外人,我不妨跟你说说。他刚刚学会走路时,就表现得跟别的儿童不一样。毛亮的孩提时代是在农村老家度过的。你知道,那个年代,条件很艰苦,没啥玩具给孩子们娱乐。爱玩是孩子的天性。我为没能力给毛亮买玩具经常自责。可是,毛亮一点都不在乎。当时跟他年龄差不多的小孩都喜欢就地取材,跟鸡、狗之类的畜生玩耍,或者趴在地上看蚂蚁觅食和搬家,还常常哭啊什么的。我们家当时也有几只鸡和一只小狗,院子里也不乏过往的蚂蚁。可毛亮对这些统统不感兴趣。他也几乎不哭。毛亮当然不是痴呆,这个我很早就看出来了。我猜测他大概是喜欢冥想。我当时对他的期望蛮大的,觉得这孩子有异禀,兴许将来能干出惊天动地的事情来。可是,有一天,我给学生上完课回到家,发现毛亮不见了,我到处找,最后在一片玉米地里发现了他。他趴在地上正使出吃奶的力气将一棵长势很好的玉米往外拔,而他的身后已经躺倒了一大片。我上前拉他的时候,发现他眼睛里闪着快乐而邪恶的光。我从没见过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拥有那种眼光的。从那以后,他越来越热衷于干那些损人不利己的事情。红旗,跟我说实话,你认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说,毛叔,我估摸着这是一种与常人迥异的童趣吧。 
  毛叔接着又说,我们做一个假设,只是一个假设:如果换了你是毛亮的父亲,你有没有教育这个孩子走正道的好方法? 
  我说,毛叔,最好不要做这种假设,因为我还年轻,对于什么是正道还很懵懂,如果有幸能活到您这么大岁数,或许我可以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复,毛叔。 
  毛叔临走的时候,问我知不知道毛亮在哪。我告诉他我也在为此发愁呢。 
  毛叔说,毛亮失踪这么些天了,还带着那个叫什么小丽的姑娘,别把人家孩子给害了呀。 
  我说,毛叔,赵小丽我跟她熟得很,没人能害得了她。别看她长着一张受害者的脸,其实骨子里精得很,是个大智若愚的人。 
  毛叔说,我还有一个疑问,你觉得毛亮会不会是精神上出了问题? 
  我说,毛亮是个理智的人。 
  毛叔握了握我的手。毛叔说,红旗,我是毛亮的父亲,你是他最好的朋友,让我们携起手来,看能不能让毛亮脱胎换骨。 
  我说,毛叔,死马当活马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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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跟毛叔谈起毛亮的时候,我用的是轻松愉快的口气,可是我的心里是沉甸甸的。毛亮这小子失踪好几天了,我猜测他是准备带赵小丽去闯世界。他前半生生活的环境已经搁不下他那颗狂野的心。但让我放心不下的是,就他那种落后的思维方式能为自己在陌生的世界里谋得一席之地吗?比他坏的人很多,说不定哪天赶夜路的时候,就会碰到几个龌龊的家伙企图轮奸赵小丽。毛亮将赵小丽看得那么重,说什么也不会让他们这么干。再说,即便赵小丽对他不是那么重要,遇到这种事情,站在一边旁观也是不合适的。跟他们争执起来,他们一定会用锋利的刀子在他的肚子上捅了又捅。到最后,自己客死他乡,赵小丽也无法躲过在异地被迫过性生活的厄运。赵小丽被轮奸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她总会习惯的。只是想到再也见不到毛亮,我的心里就很难受。一日夫妻百日恩。好朋友跟夫妻只是差那么一点点而已。 
  天气开始变冷的时候,我来到画室打算画些像样的画,等过年拿回家给我姐姐看,让她知道她没有白白疼爱我。我给她干出一些成绩来了。 
  我刚调好一笔脏乎乎的颜色,准备抹到画布上去,就听见有人在敲我身边的窗户。我转过脸,看到毛亮把鼻子蹭在窗玻璃上,悠闲地耸动着,就像一只向饲养员讨好的猪一样。我猜他大概是想跟我做游戏,不让我一下子就认出他来。可我一下子就认出他来了。我把画笔扔在一边,走出门去。 
  门外站着蓬头垢面的毛亮和花枝招展的赵小丽。他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说,小毛,操你娘,你爸又来找你了,你爸以为你疯了。 
  毛亮告诉我他跟赵小丽去南方旅行了。毛亮说赵小丽从小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去南方旅行。毛亮这么说的时候,我发现他的口音变了,带有一丝南方人的风格。毛亮把好不容易才筹集到的那笔钱都花光了。 
  “那可是张震他爸的血汗钱,你到底要害多少父亲才肯罢休?!” 
  毛亮带着南方口音赔着笑脸。他从自己的小旅行包里掏出一盒很精致的军棋,说是特意从远方带回来送我的礼物。那盒军棋做工很好,而且还印着“高级工艺品”的字样,我打心底里喜欢,所以就原谅了他。 
  我说,什么都别说了,小毛,身上还有多少钱,我们喝酒去吧。 
  晚上我本想让毛亮住到我宿舍,可毛亮说在那里休息不好,执意要和赵小丽到207 
  房间去睡。我看他很坚决的样子,就没有继续邀请他。我跟他一起去了207在那儿聊了一会儿天。我让他给我讲了很多旅途上的故事给我听。 
  我要告辞的时候,毛亮让我陪他再去干点事情。我问什么事情,他不肯告诉我,神秘兮兮的。我从孩提时代就对神秘的事物特别感兴趣。所以,尽管很想睡觉了,却强打起精神答应陪他去干那件他不愿意说的事情。 
  下楼梯的时候,毛亮才告诉我,他让我陪他去配两套207房间的钥匙。这样不用花钱就可以住房了。 
  “你一套,我一套,没事的时候你也可以带着你心爱的姑娘到这里来睡觉。” 
  “原来你就让我陪你干这件事情呀,这有啥神秘的。”我说。 
  “我什么时候告诉你我们要去干神秘的事情了?” 
  我这才想起,毛亮根本没说去干的是什么神秘的事情,纯粹是我的臆测。不管怎么说,我不想去了,我想回宿舍睡觉。 
  回到宿舍,我看见班长的床上坐着个姑娘,头上梳着一堆密密麻麻的小辫子。宿舍里的同学都在好奇地看着她。而她呢,楚楚地坐在班长床上,好像是专程来满足我宿舍同学们的好奇心的。 
  我问由大成这个姑娘是谁,由大成很神秘地告诉我是班长从西藏带回来的。 
  “班长回来了?” 
  “嗯。” 
  正说着,班长进来了,手中端着一只刷牙缸,嘴角残余着一点泡沫。 
  我跟班长打个招呼,跟班长的姑娘也打了一个。来自西域的班长的姑娘好像不理解打招呼的意思,不解地看着我。班长说,卓玛不懂汉语,你不要妄自与她搭话,这是没用的。 
  我叫了一声卓玛。她听懂了,对我报以微笑。班长对她使个眼色,在她耳边耳语一阵子。卓玛再次看我的时候,眼神里就多了些戒备。 
  晚上,班长跟卓玛挤在那张小床上。班长让卓玛睡在里面。 
  卓玛睡觉的时候有打呼噜的习惯。而且打得很响。我半夜醒来,感到宿舍里好几个同学都被她吵醒了。 
  但是我们什么也没说。我们都把卓玛当成客人来对待。 
  第二天,我没去上课,跟班长在宿舍下军棋。卓玛当裁判。卓玛以前没有接触过军棋,但是她很聪颖。班长一边打手势一边用简单的藏语对她说了一阵子,卓玛就可以胜任裁判一职了。 
  我跟班长下了五盘,都是班长输。我对他说,班长,你出去这阵子棋艺下降了,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班长搪塞了我。 
  后来,卓玛露出了想跟我对弈的意思,我欣然应允。我模仿藏语的音调对卓玛说:ok,ok,ok。 
  我跟卓玛下了两盘,都是卓玛赢。摆第三盘的时候,毛亮来了,背着他的小旅行包。毛亮想晚上住在班长的床上。我指着班长说,小毛,这就是我们的班长,他的床上现在睡着两个人呢。 
  毛亮说,那怎么办呢? 
  我说,你不是已经配了207的钥匙了吗? 
  毛亮说,是的,可是得缓冲一下,不能立刻就住进去,这样老头会发现的。我想先在你这儿住两天,让老头以为我走了,这样他就不会再注意207了。 
  我想了想,觉得毛亮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毛亮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说,这个给你,留着备用。 
  我接过来,塞到了床铺底下。 
  我说,要不这样吧,小毛,你这几天就先跟我挤一挤,不过睡觉前你要把自己的脚洗干净。不然,四只不同臭味的脚搁到一个被窝里,我们会中毒的。 
  毛亮说,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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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亮跟我共眠了两天。为了使看守招待所的老头放松警惕,本来他是准备多住些日子的,可是他没法适应卓玛那空灵的鼾声。睡了两天之后,他决定搬回207。我没有挽留。毛亮虽然长得矬,可毕竟也是个人,跟他挤在一张小床上挺不舒服的。 
  毛亮临走的时候想从我们宿舍偷点东西。我让他立刻打消这个念头。我说:立刻打消这个念头,你难道还不接受教训吗?看到我们班长没有,刚从西藏回来,瞧瞧那身刚晒出来的黑肉,他可比你野多了。 
  我一边说,毛亮一边在各张床铺上翻找值钱的东西。我们宿舍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我们宿舍的人都精得很。最后,毛亮好不容易从赵富生的床上翻出了一只收音机。毛亮高兴地说,就是它了。我一把就将收音机夺下来扔回原处。 
  真是奇怪,平时赵富生跟他的收音机都是形影不离的。 
  我对毛亮说,这是个圈套,你要是偷了这个人的收音机,会被他缠上的。 
  毛亮不相信我说的。可也没坚持。 
  毛亮刚走,赵富生就回来了,爬到床铺上找自己的收音机。他没找到。趁我不注意毛亮还是将它带走了。再次从床铺上下来之后,赵富生像丢了魂似的,汗珠子直往下掉。他问我,红旗,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把我的收音机怎么了? 
  我一听就火了,我说,你他妈的别胡说八道,不然我骟了你。 
  赵富生又说,会不会是你那个矬子朋友在你不注意的时候拿去听了呢? 
  我说,胡说,谁会听那个破玩意。我给你说,你这可是恶意中伤。 
  赵富生见没有跟我沟通的余地,就不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地出汗。 
  他一会儿又出去了。 
  等下午下了课,所有同学都回来之后,赵富生端着我的110号餐缸,一边喝泡在里面的茶,一边指桑骂槐地就他的收音机理论了起来。没人理他,大伙早就对他的收音机有成见。 
  赵富生骂了好几天,他以为这样自己心爱的收音机就会自动跑回他的床上。但是他错了,那只收音机再也没有出现,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后来,赵富生想起它来,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又过了一阵子,赵富生买了一只新的收音机。他所到之处,又有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坏消息。一切都似乎恢复了正常。可是,赵富生将他的新收音机贴到腮帮子上倾听的时候,再也看不到往常那种如饮甘露的表情了。似乎如今这个机器里播放出来的消息没有以往的质量好。 
  毛亮是不是还住在207,我也懒得过问。那一阵子,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开始思考一些诸如“人为什么要活着”、“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等等诸如此类的大问题。我常常感到迷惘。我对自己十多年来所走过的路感到不满。 
  我挺想找个明白人好好聊聊。 
  那一阵子发生的事情太多。先是卓玛走了。由于常年在高原生活,她的饭量大得惊人,班长在食物的供给上渐渐有些力不从心。另外,同宿舍的人渐渐也不再将卓玛当客人看待,他们老在背地里向班长抱怨卓玛的鼾声。后来甚至当着卓玛的面说三道四。卓玛很聪明,这些天她已经能够听懂一些骂人的汉语了。知道自己睡觉的时候打搅了别人,她很过意不去。但是,睡着的时候,她是什么也听不到的。还有人——比如赵富生——提出让班长也搬出去的要求。赵富生有一天晚上一边听收音机一边对跟卓玛并排躺在床上的班长说:你难道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吗? 
  班长刚刚晒了一层很吓人的黑肉,却仍然无法根除忍气吞声的恶习。赵富生这么说他,他就装作睡着了的样子。 
  卓玛是流着泪回家乡的。我和班长将她送到车站,一路上,她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感情。车快开的时候,卓玛终于忍不住抱着班长的脖子痛哭起来,哽咽着说了很多我听不懂的藏语。那些音节敲打着我的心坎,把心底最深处的情感都挑拨得沸腾起来了。幸亏听不懂,要是知道了卓玛在说些什么,我想我一定会融化在现场。 
  班长显然听得懂卓玛哭泣的内容。他抱紧卓玛,仿佛要将卓玛分析掉。火车开走了,班长擦了擦眼泪,对我说,红旗,你说人为什么总是活得不开心? 
  是的,那一阵子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有一天,毛亮到宿舍来找我。我因为他偷了赵富生的收音机而不愿意搭理他。毛亮告诉我他们学校终于开除他了。我说,活该。 
  我给毛亮说,小毛,我要跟你绝交。 
  毛亮以为我开玩笑。 
  我说我没跟他开玩笑。 
  “最近我想了很多,我不想把自己的一生荒废掉。” 
  毛亮还是以为我在跟他开玩笑。 
  我用很严肃的眼光看着他。 
  那一阵子,我开始去学校的图书馆看书。一边看书,一边思考。偶尔也会画张电影票去看场电影。有一次,看完电影出来,我偶遇毛亮和赵小丽。我装作没看见他们。经过毛亮身边时,他跟我打招呼,我也没理他。 
  我还特意配了副眼镜,只要不睡觉就戴在脸上。我想给同学们一个全新的印象。我的身影开始越来越多地在画室出现,表情往往是沉默和忧伤的,一改往日诙谐幽默的习性。 
  当然,有了需要的时候,我仍然保持着与丁璐约会的习惯。不过我不再对丁璐谈起少年时代那些荒唐的经历,而是默默地爱抚她,给她一种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快感。丁璐常常觉得是在跟另一个人约会。不过丁璐说了,她觉得我变得深刻了。她是喜欢我这种改变的。 
  还有韩真真。为了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孤独的人,我养成了晚饭后独自在校园里皱着眉头散步的习惯。我经常在散步时遇到韩真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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