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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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4年第5期-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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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的那么容易。 
  毛亮来的真是时候。 
   
  4 
   
  晚上我和毛亮来到老干部活动中心。好些日子没到这里来了。看到轮廓被不停闪烁的彩灯环绕的“老干部活动中心”七个大字,我竟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斗蛐蛐的老同志里有几个新鲜面孔,他们刚刚步入老年的行列,脸上还带着些许中年人的稚气。还有几张往日常见的略显病态和萎靡的老脸了无踪迹。好久以前我就预感到他们将不久于人世,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突然。世事是多么的无常啊。我们又看见了那个老太太。她俨然成了这里的老大,说话颐指气使的,对那些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的老头们一点都不客气。女人活到多大岁数都成熟不起来。 
  我跟毛亮看了一会儿就走了。那个老太太的猖狂使我的精力很难集中起来,以致无法充分去体会观看斗蛐蛐时的乐趣。我站在老干部活动中心对面的马路上一边吐烟圈一边仰望“老干部活动中心”七个眼花缭乱的大字,想再领略一下恍若隔世的感觉。可是那种感觉一点都没有了。后来我累了,就挨着毛亮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来。我们的头顶上是一棵国槐树,国槐树的头顶上是一盏路灯。路灯的光芒照到树上,在我们的身上、脚下、四周投下一块形状不规则的由树叶的影子组成的密集的阴影。我和毛亮就像是在树底下乘凉。为了不被路灯晒黑。 
  张震一会儿就该来找我们了。我正这么想着,张震蓦地出现在了不远处。他先是进了老干部活动中心,四五分钟之后又带着迷惘的身影走了出来,四下张望一番,开始在附近徜徉。 
  “张震。”我叫道。 
  “嗳。”张震答应一声。 
  然后我们就到新青年餐厅喝酒去了。 
   
  呕。 
  两个小时以后,我跌跌撞撞地站在新青年餐厅的门口打了一个饱嗝。毛亮又搂住了我的肩膀。 
  “我们去哪儿?”他问我。 
  “我们去哪儿?”我模仿毛亮的口气在心里也这么问了一遍自己。 
  酒精在天灵盖下鼓吹着我的恍惚感。我觉得像是刚刚被生活开除,一天天过下来的十七年都白活了。 
  一阵突如其来的悲伤杀将过来,恍惚中我看到我本人正从远方一脚一脚地踹在我的心坎上,想彻底跟我脱离关系。 
  新青年餐厅里播放的一支歌传出来,铺头盖脸地附着在我的悲伤上。我望着天,像白痴似的清点着星星的数目。又当老板又当服务员的姑娘追出来问记到谁的账上。我一把拉住她的手。 
  “姑娘,记到我的账上,都记到我的账上。” 
  后来我索性将她拉到怀里,跟她商榷:姑娘,跟我走吧,带上你的账本,让我们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去厮守,用毕生去清算我们之间的一笔笔糊涂账。 
  又当老板又当服务员的姑娘尖叫起来,就像被陌生人摸了×一样。 
  那一晚我睡得很不踏实,几次三番醒过来,深深体会到一种发自肺腑的辛苦。我想着要是有一天走着走着或者睡着睡着,一脚踩空从这个世界上跌下去就好了。 
  我做了好些个梦,都不完整,像碎片一样。每一次醒来,我都感到我的床比前一次更复杂,许许多多的事情在发生。我躺在这些事情上,被它们翻来覆去地牵扯。我梦见了那个又当老板又当服务员的姑娘的手(就是被我抓过的那只),还有毛亮的花衬衫、老朱喝我妈精心熬制的大米绿豆粥时用过的那只碗、我爸爸的轮船,等等等等。我经常做类似没有人味的梦。天快亮的时候,我眼前豁然开朗,梦见了社会。我和毛亮、张震光着屁股站在一大片新长出来的社会上,心里充满了健康的情调。我虽然知道在我身边站着的是毛亮和张震,却又那么深切地感觉到他们是陌生人。我们就像是刚从皮里爬出来似的,崭新得不忍心去活。在我们三个陌生人四周站着更多的陌生人,全都光着屁股。目力所及之处是一望无垠的屁股。里面不乏年轻女性,她们都美得惊人。奇怪的是我一点都没有性的冲动。我静静地欣赏她们,她们也静静地欣赏着我。我们的心情很辽阔。到目前为止,这个梦没有一点声音。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胯下想唱一首歌。我怕打破这里的寂静,使劲地按捺着。按捺着。可是胯下那种想要引吭高歌的愿望太强烈了,一不留神,我的×便从身上脱落了,扇动着两只×丸向远方飞去,一支歌随着×丸扇动的节奏被我的×轻轻地唱了出来。我的耳朵在这些美妙的旋律里神出鬼没。我有一种被歌颂的感觉,周围人与我的感觉是一样的。人们噙着泪花感激地望着我越飞越远的×,而我的×飞得再高超都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根本不去顾及它无意中吟唱的歌儿听碎了多少人的心。 
  第四章 
   
  1 
   
  放暑假了,张震还是不愿意回家。天这么热,总是寄人篱下怎么行呢? 
  他和毛亮坐在我家的客厅里,看我在小板凳上吃这一天的第一顿饭。我面前摆着清一色的粗茶淡饭。高考刚结束,伙食的标准就降下来了。 
  这我有心理准备,可还是很难接受。 
  我妈坐在离张震和毛亮约五百厘米的地方。客观地讲,他们仨的眼神都有些不靠谱。这让我感到即将吃下去的饭是一个阴谋。 
  我出神地望着面前这些拙劣的食物,依稀记起了昨晚反常的情绪和举动。因为预感到目前饭桌上的这个局面,昨天晚上我才骤然变得多愁善感。我真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我勉强吃了几口,对毛亮说,走吧,我们到菜市场转转。 
  毛亮昨天说起菜市场来了个卖菠菜的小姑娘,长得很好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们谈笑风生地走着,拐过两条街,迎面突然走来七八个精壮小伙。大多数人嘴上都叼着正燃烧的香烟,香烟顶端浓烟滚滚。有个留长头发的人特别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不仅留着长发叼着香烟,手里还提了根一米多长胳膊般粗的木棍。这套行头让他走起路来拽得厉害。队伍里还夹杂着一个姑娘。她必须不时小跑一阵才能跟上其他人的步伐。她就那样小跑着指着我们对长头发的人说,就是他们。 
  我没认出她是谁。 
  “最近得抽时间找个眼镜店去测测视力,”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毛亮撒腿就跑,一溜烟从我身边消失了,仿佛从没存在过一样。我又往前走了两步,才认出她是新青年餐厅的小老板。她穿得很时髦,头发也似乎用比较高档的洗发水护理过,跟营业时的样子出入很大。 
  我跟她打了个招呼。 
  哈喽,毛西毛西。 
  她不搭理我。似乎有什么东西将我们隔阂了。 
  她扬起小脑袋对长发青年说,哥,打他。 
  长发青年并不急于动手,变着花样地玩弄手中的木棍。刚玩了两招,棍子脱手了。他弯腰捡棍子的动作很自然,就好像那是他招式里面的一个组成部分。他一边捡棍子一边问我: 
  “是你调戏我妹的?” 
  “是的,”我说,“喝多了,完全不由自主。” 
  “给我两百块钱,我就只当这件事情从没发生。” 
  “钱我没有,要不让你妹妹也拉拉我的手,把我拉到她怀里抱抱,这样就扯平了。” 
  长发青年蓦地一阵冲动,举起棍子就抡了过来。一边抡一边说,我操。我一闪身,听到了棍子的风声。等他又举起棍子时,我低下头猛朝他的肚子上撞去。 
  咚的一声,长发青年仰面躺到了地上。我的脑袋杵在他肚子上一时抬不起头。顷刻间,砖头和木棍一古脑地朝我后背上落下来。棍子落到背上时是一种横的感觉,砖头落到背上是一种点的感觉。这伙暴徒一笔一划地揍着我。他们很惬意。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渐渐感到背上轻快了,壮着胆子把脑袋从长发青年怀里伸出来四下瞟了两眼。张震正用长发哥哥弃置的木棍驱逐那帮对我施暴的恶人。我舒展开肢体站起来,加入了张震所干的事情当中。毛亮也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往我们这边赶过来了。他抓着一块拳头大小的砖头(他刚才逃跑之后,大概就是找这个东西去了),瞄准一个撤退中的暴徒。两秒钟之后,暴徒惨叫一声,捂着脑袋冲毛亮破口大骂: 
  “胆小鬼!倭寇!” 
  毛亮最恨人家叫他倭寇,每逢听到这种称呼,他就会气不打一处来,就要发怒。 
  潦草而简短的混战过后,我们的敌人只剩下长发青年和他的妹妹。妹妹呆呆站在离哥哥不远的地方默默无闻地哭泣着。她本指望哥哥让她扬眉吐气的。 
  很快,长发青年就从腹痛中康复了过来。他抹抹额头上的汗,发现自己的兄弟们都不见了,便有些失意。毛亮不知道从哪里捡来一根棍子,长发青年刚坐起身,毛亮就从他背后来了那么一下子。还没缓过神,张震又把他提起来举到头顶上。张震一边转动他一边模仿着螺旋桨的声音。持续了一阵子后,又把他抛弃在了地上。 
  长发青年像无脊椎动物似的蜷成了一团。他神魂颠倒地说,这个事情不会就这样算了的。为了引起我们的重视,或者是怕自己遗忘,他一再重申。 
  “不会就这样算了的,不会就这样算了的。” 
  我想体面地解决这件事情。怎么给又当老板又当服务员的姑娘的哥哥一个台阶,让他带着自己的妹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呢?如果可能,我真想找个过路的老大爷问问。 
  我把背心撩到接近脖子的位置,将后背展示给他。 
  “你看,”我说,“你的兄弟们是怎么对待我的,他们简直把我的脊背当切菜板了。看你长得挺憨的,医药费我自己负担得了。” 
  他看着我的背影,像是在斟酌我的伤势,权衡彼此的得与失。 
  让他思忖去。我心想。 
  可是,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他突然把我掀翻在地,死死抱住我的脖子,嘴巴开阖着往我耳朵上凑,好像有几句心里话要迫不及待地悄悄告诉我。当然这只是个比喻,他事实上想干的是毁我的耳朵。要是让他得逞,我就真他妈成梵·高了。 
  我奋起反抗,三下五除二骑到他身上,抓住他油腻的长发起起落落,一下一下快速地让他的脑袋与地面碰撞。我边做边向他呼吁:别让我再揍你了;别让我再揍你了。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听从了我的劝告。好吧,好吧,他说,这件事情就这样算了。我松开他的头发,准备离开他。哪知,我从他身上蹁腿的时候,这个疯子抬起膝盖顶在了我的裆部。我跌在一边,浑身直发冷。我又疼,又觉得滑稽。他简直令我哭笑不得。一直在不远处旁观的张震紧走几步,弯腰将他从我的腿下抽出来,抽的时候又碰到了我的蛋。哎吆,我对张震说,你轻一点。张震提起他来,一较劲,扔到了附近的一堵墙上。长发青年有着相当好的弹性,身体在碰到墙面的一刹那又被弹了回来,落在离墙差不多一米远的地方。刚一着地,又抱怨起来了: 
  “三个打一个,算什么本事?” 
  说着,他用质疑的目光轮流在我们三个脸上驻留了一阵子。 
  我的裆部疼得依旧厉害。我想找大夫。 
  大夫,请过来一下。 
  张震又把他举了起来。 
  真是不可思议,他落地之后,仍然固执己见。 
  “好了,这位大哥,你打算怎么办吧,”我弯腰捂着蛋站起来,我怀疑我的蛋已经碎了。我真的需要个大夫。 
   “给我两百块钱,我就只当这件事没有发生。” 
  我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了。张震又将他抛出一次。 
  后来,长发青年抬起被摔坏的脸,突然问: 
  “我妹妹呢?” 
  我们被问住了。是啊,他妹妹呢?这会儿没留意,他的妹妹不见了。 
  小玲,小玲。他站起身,叫着妹妹的名字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走出一段,他回过头来冲我们说: 
  “奶奶的,你们等着瞧!” 
  说完,像个正参加比赛的健将似的狂奔起来。 
   
  2 
   
  懦夫、勇士、亡命徒、外强中干的人等等我见过不少,但像他这种还是第一次遇到。我无法将他归类。这使我对自己的阅历产生了怀疑。 
  我躺在不怎么成功的睡眠上,眼睛一开一阖的功夫就来到了第二天的中午。我感到鼻子痒得厉害,还听到一些幸灾乐祸的笑声,便睁开了眼睛。毛亮立刻就把那根不知道已经在我鼻子里驻留了多久的阴毛抽走了。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怎么这么痒?我皱着眉头问他。毛亮把它伸过来,用拇指和食指捻了捻。从哪弄的?我问。毛亮没回答,只是跟张震嘿嘿傻笑。 
  毛亮随手把阴毛扔到地上(他有乱扔废弃物的坏习惯),摸摸索索地解开他花衬衫上那个惟一的兜的纽扣,从里面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过来。 
  “什么鸟东西?” 
  我将那张叠了几叠的破纸展开一点,看到了一些斑驳的血迹。我马上将它扔到了毛亮的怀里。操,你他妈的拿用过的月经纸给我看是什么意思! 
  毛亮又恳切地把它扔还给我。 
  这次我把它完全展开,发现原来是一封血书:挑战。明日一点,人民电影院为民台球厅,决一雌雄。落款是长发青年。 
  我看完一遍,又看了一遍,这才还给毛亮。 
  “怎么弄来的?” 
  “昨天半夜,有人将它射到了我窗户的木框上。” 
  我嗅了嗅。 
  “是真血,一下子写这么多字真是够呛。” 
  张震瞅了一眼说,“未必是人血,人血干了是酱紫色。” 
  “也有可能是他妹妹的经血。”毛亮说。 
  他们争论了起来,谁都认为自己说得有道理。 
  我看看表,时间不早了。 
  “走吧,我们找当事人问个究竟。” 
   
  我去洗脸的时候,看见我妈独自坐在客厅里很仔细地吃她的粗茶淡饭。 
  “姐姐呢,妈?” 
  我妈夹起一块庞大的清水煮茄子正准备往嘴里送,她头也不抬地说,谁知道疯哪去了,都长大了,用不着我了。于是我就不问了。多说一句就可能把她的话匣子打开,那就完蛋了。她不仅喜欢回忆和发怒,还喜欢给人讲饱含智慧的道理。古今中外,天上人间,所有道听途说的事迹和知识她都能根据臆测加入到自己的思想当中,然后找机会给别人讲述出来。我喜欢给人讲道理的毛病就是从她身上遗传来的。我赶紧去卫生间随便抹了一把脸。出门的时候,毛亮和张震跟我妈打招呼。我妈理都不理,埋头于咀嚼的事务中。有一阵子,她管得我很严,挺想让我成为一个规矩人。我也不是不想,只是这与我的本性相去甚远。我做不来。后来她就放任了我。我妈说,老人们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同样的道理,一个身子不正的人你怎么给他在身边画上笔直的影子都没有用,我总不能天天跟在你屁股后面给你画影子吧,这种掩耳盗铃的事情我做不来。说到这里,我想插两句。有一次她看电视听到某主持人说到掩耳盗铃这个词,刚好我在旁边,她就问我那是什么意思。我给她讲了那个典故(因为具体的朝代我忘记了,所以我是这样开始的,从前……)。从此以后,大约有半年的时间,她老喜欢用它。举个例子:有一天晚上我在老干部活动中心呆到很晚,那时候,我刚刚开始看老头们斗蛐蛐,感到新鲜,总是流连忘返。后来又去新青年餐厅喝了不少酒,回家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我们家的房子小,我跟姐姐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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