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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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4年第5期-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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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 
 
  我感到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李红旗
 
  
 

 
[中国文学论坛] 
 
  文坛的乱与烂.....................何小竹
 
  讲了很多大道理....................朵 渔
 
  重塑的世界......................西 闪
 
  冷眼看《扎根》....................王志涛
 
  无须再提余秋雨离
 
  苏童的手里还有什么?.................叶明新
 
  纯粹的,易碎的....................朱庆和
 
  网评赵凝、马原、韩石山..............匿名发个帖
 
  
 

 
[七十年代人] 
 
  符马桥(短篇小说)..................尹丽川
 
  
 

 
[西窗频道] 
 
  关于爱情的成功叙事............弗拉基米尔.马卡宁
 
  马卡宁的后现代暗道..................蓝 蓝
 
  
 

 
[小说力作] 
 
  红外线(中篇小说)..................陈希我
 
  
 

 
[散文万象] 
 
  北大教授.......................柳鸣九
 
  一个人的花(外一篇).................翟永明
 
  伊朗高原的阳光....................张天明
 
  
 

 
[三个人] 
 
  民间的审美典雅的气质多元的融合............朱中原
 
  《芙蓉》杂志的“三性”................杜高容
 
  一个婚姻生意的经营者.................北 乔
 
  读周嘉《乞丐》....................赛胜君
 

我感到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李红旗 
  橄榄和蜡,我无论什么时候走到哪里都会带上它们的。 
  ——塞林格 
   
  上篇 在人间 
   
  第一章 
   
  1 
   
  我和毛亮在街上狂奔,一伙丧心病狂的年轻人以毫不逊色的速度追逐我们。毛亮像影子一样紧贴着我,换气的间隙不时侧过脸快速地瞟我一眼,生怕把自己从我身边跑丢。奔跑中,我的心胸变得越来越臃肿,有一种想要很累地飞起来的感觉。后面的人离我们越来越近,不断有棍子或者砖头呼啸着从空中向我们飞驰,沿途勾画着一道道参差不齐的抛物线,有的落到地上,在我们的脚后跟旁发出铿锵有力的声音,有的就如那帮人所期望的,砸在我们身上。那些砸在我们身上的东西,先是发出一声不易为人觉察的闷响,然后才会落到地上,发出铿锵有力的声音。幸好并没有什么击中我们的头或者其他要命部位。我们还能跑。 
  后来,我瞅准机会一把拽过毛亮的胳膊,拐进了一条巷子。 
  巷子有不下十个入口,从任何一个口进去都会找到若干错综复杂的支巷。这是抗战时期当地老百姓为了对付日本鬼子而自发建筑起来的。那几年,不知道有多少落单的皇军在其中神秘失踪。在这条迷宫般的巷子里转了半天,我们终于甩掉了那帮家伙。身后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以后,我煞住腿,弯腰把双手撑在膝盖上疯了似的大口大口喘粗气。就算这样,也没能使我感到舒畅。嘴和鼻子这两样平日里用起来颇妥帖的器官,现在似乎变成了阻碍呼吸的赘肉。我真想暂时把脑袋取下来,以便让空气更自由地在体内穿梭。毛亮也学着我的样子用手撑住膝盖。可他喘得并不厉害。毛亮善于奔跑,这种事情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指了指毛亮的腿,准备对他说几句感想之类的话,可毛亮的腿突然不知去向,我吃了一惊,同时也把要对他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我大张着嘴巴抬起头,看见毛亮的右腿在对面一堵墙头上倏忽一闪,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巷子的拐角处出现的另一伙人。我已经彻底丧失了奔跑的兴趣,用仅存的一丝气力扳住身边的一面墙头,打算像毛亮一样地翻过去。可是从背后飞来一块强有力的硬物,击中了我的后脑勺。我眼前一黑,胳膊刹那间软了下来。 
  过了一阵子,我睁开眼,认出了离我最近的一个家伙。 
  说来话长。不久前的一天中午,我因为吃得太饱,正独自坐在操场上,望着一群盘旋在低空的燕子发呆。毛亮忽然来了。毛亮在我身边站定后,二话不说就捏着鼻子将脑袋调转了一个方向。顷刻,两道亮晶晶的鼻涕嗖嗖两下从他左右两只鼻孔里次第冒出来,落到草丛里不见了。毛亮一边在后腰上蹭他的手指头一边告诉我,刚才路过某教学楼的时候,有个家伙用不屑的眼神看他,好像欠揍似的。 
  怎么可能呢,我对毛亮说,难道真有那种依靠找打来自娱的人?说着,我睥睨了毛亮一眼。没想到毛亮说,对,刚才那个家伙就是这样看我的。我仍然不太感兴趣,我说看一眼就看一眼吧,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毛亮十分固执,动手拉我,非要让我亲眼见识一下。 
  我一点都不愿动弹,可最后还是去了。我是个特容易被拉拢的人。 
  毛亮将我带到一间教室的窗户前,敲了敲窗玻璃,一个正在午休的男生抬起头来。毛亮说,就是他。我定睛一瞧,毛亮所说的那个小伙子眼神的确很古怪,被他看一眼,立刻就使我产生了烦恼的感觉。当天下午,我们挑了一段阳光充足的黄金时间,充分地揍了他一顿。过程中,小伙子不停说好话,但却自始至终用那种古怪的眼神对我们瞟来瞟去。所以,我们下手越来越狠,持续的时间也比较长,以致使他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星期才完全康复。第二天,我们间接从别人口中得知,那个小伙子并非故意要惹我们恼火,而是眼睛有毛病。 
  眼睛有毛病的小伙子手中提了一根凳子腿,依然用他那双有毛病的眼睛看我,目光中充满了仇恨。 
  我有一种预感,一场浩劫就要在我身上发生了。 
  我没有勇气与他长时间对视。 
  我别开了头。 
  这下,我又看到了先前那伙追逐我们的人在从另一个方向逼近。这伙人里,也有一个小伙子走在最前面,他眼神里的仇恨丝毫不亚于那个有眼疾的人。我一直没有想起他是谁。现在更懒得去想。 
  我知道,既然他如此恨我,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这个小伙子在我身边站定以后,与斜视的小伙子互相点了一下头。看样子,在此之前他们并不认识。因为我的缘故,他们才骤然间变得亲密起来。为了稳固这种萍水相逢的亲密,他们动手之前,又互相点了一下头。 
  我闭上眼,心中充满了悲伤。我觉得精力集中不起来。有一种幻觉——思绪在方才处于白热化状态的奔逃中已化成了液体,此时在我身下淌了一地,正往环境里流失。 
  算了,我想,随便吧。 
  殴打是从一只踹到我脸上的脚开始的。我身子抽搐了一下,睁开眼睛,看到那个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星期的小伙子正准备将第二脚踹下来。他眼角有一处长约三厘米左右的伤口,早已被缝起来了,线都已经拆了。这是我和毛亮在他脸上留下的惟一疤痕,别的都是内伤。他咬牙切齿,圆睁着愤怒的双眼。他能将眼睁那么大,说明伤口愈合得相当好。我极想与他对抗,但是深深感到自己已经不堪一击。我只是用手挡住脸。任凭他踹。渐渐的,参与进来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等再次睁开眼,身边静悄悄的。我想站起来,试了两遍都没有成功,我看见我的腿就在身上呆着,但又觉得它们离我十分遥远。幸好我的胳膊还能动,只是两只手都不听使唤了。最初的殴打中,我坚决用手护头,引来他们的普遍不满,所以现在我的手已经毫无用处。我试着用肘挪动了一下,腹部传来一阵剧痛,我差点喊出声。我翻了个身,端详着疼痛发生的地方,那里一片狼藉。血、肉和肉皮纠缠在一起,沾满了周围的泥土和沙砾。 
  兴许还有内脏的残片呢!我猜想。 
  我记得,昏倒之前,有个瘦小的家伙手握一根带钉子的木棍,对着我正面躯干的区域不厌其烦地挥舞。后来他们又干了些什么,我就没有印象了。我估摸着自己一定是在那时候昏过去的。 
  我侧着身,轮番用左右胳膊肘和手臂往家爬。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活生生被人从壳里拽出来的蜗牛,我羞于以这种不体面的形象去面对未来。我的心里回荡着这样一首歌曲: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找不到我的家…… 
  我渴望能遇到个好心人将我送回家去。我不想死在街上。但是街上沉寂得要命,仿佛全世界的人都串通好了,铁了心地要在这个深夜置我于死地。连月光都充满了敌意。往常这种时候,总会有民警的巡逻车间断性地出现。平时我和毛亮最怕遇到他们。但是在我需要的时候,他们总也不来。 
  当爬到家门口的时候,我简直觉得再往前动一下就会断气。 
  开门的是我妈,她没有认出眼前那堆血肉模糊的东西是她儿子,我妈很惊恐地试图把门关上。我将脑袋挡在门缝间,死活不离开。不知道为什么,我说不出话来,只感到喉节在脖子上蠕动,却没有声音。我看着我妈,用一种绝望的眼神。我弄不清我的眼睛被他们搞成了什么样子,是否依然能够让人看出其中的含义。 
  我担心自己连眼神都没了。 
  我妈显得越来越惊恐。 
  幸好,我爸出来了,他一边扣着衬衫的纽扣一边走到门口。途中还咳嗽一声,吐了一口痰。他甩甩洗得很干净的小分头,认出了我。因为他并不恐慌,只是惊讶。我很欣慰,一股暖流在我破烂不堪的身上绕了一圈。但是他在即将走到我面前的时候,却飞速装出没有认出我来的样子。 
  是个疯子,我爸对我妈说,你先回屋吧。 
  我爸踢着我夹在门缝里的脑袋说:去,去,滚出去。 
  后来,我爸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棍子,用棍子代替他的脚对我进行驱逐。他这么做,我感到十分痛心,但我什么也不想说。况且我也说不出话来。我放弃了努力,任由爸爸用棍子连敲带推地一路将我赶到街上。 
  就是这时候,我意识到了自己在做梦。 
   
  我爸根本不在家,此时正置身于数万公里外的公海上从事对外贸易的运输工作。十七年来,我跟他一起生活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千天,而且这一千天主要集中在我读初中的那段时间里。五岁以前,我根本不认识他。据说,我两岁的时候,爸爸回过一次家,我们两个也曾一度相处甚欢,不过,这段经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只是使“爸爸”变成了一种概念,并顽劣地在我潜意识里驻扎下来。三岁到四岁之间的那一年,我经常跌跌撞撞地拦住过路的陌生成年男子,抱住他们的腿,叫他们爸爸,并哭着要求他们到我家住下来。那些日子,我隔三差五就会受到母亲的严厉指责。她常常戳着我的脑门恼羞成怒地说:真不知道害臊,真不知道害臊,真不知道害臊。 
  等真正见到爸爸的时候,我已经五岁了。 
  那阵子,我迷上了一个具有原创性的游戏:在地上挖个坑,撒泡尿,捉两只蚂蚁放到里面看它们进行游泳比赛。它们总喜欢往不同的方向游,这常常使我感到苦恼。我爸爸回来的那天,我正蹲在家门口,眉头紧蹙,盯着自己的那泡尿,苦思冥想着解决这一几乎困扰了我整个童年的难题的方案。这时候,有个大行李箱缓缓飘了过来,我昂起脑袋,看到一个陌生男人正偕同那只大行李箱一起向我靠近。我怀疑他是我妈派来试探我的,看我是否还会抱住陌生人的腿叫人家爸爸。 
  没错,那时候我就已经学会了怀疑。 
  他在我身边停下来,仿佛在分析我。片刻之后,他摸着我的脑袋,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没理他,弯腰从他的手掌下摆脱出来。 
  我对他打断我正在做的事情感到极为恼火。 
  他来到我家门口,又对着那扇半掩的门分析了一会儿。 
  等我跑回家,陌生男人已经熟练地坐在了我家的沙发上。我妈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眼里含着泪水。这时我终于忍不住了,大声斥责起了那个坐在我家沙发上的人。我将能想到的脏话全部骂了一遍。我恨我平时学会的脏话太少了。 
  我想不管他是谁派来的,只要敢当着我的面欺负我妈,就跟他玩了这条小命。 
  但那个人一直笑眯眯地看着我,一点都没有生气的意思。我妈也抹抹眼泪笑了。她亲昵地拍了下我的屁股,说,傻孩子,这是你爸爸。 
  那一次,我爸在家呆了半年,他说服我放弃蚂蚁游泳的游戏,开始教我认字。再次出门从事对外贸易运输的营生以后,每隔半月我就会收到他写来的一封信。他教我认字,似乎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阅读这些信件。 
  一周前,我还收到他的来信,信中这样写到:亲爱的儿子,你好,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多年来我始终无法在你身边关注你的成长。作为一个父亲,我对此深感惭愧。我知道说这些没用,因为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目前最需要做的就是时刻惦记着武装自己的头脑,将来做一个有用的人。因为,知识的力量是无穷的!(我爸确实在“无穷的”后面加了一个大大的感叹号,还用圆珠笔描了几遍) 
  就连我不再读书的那两年,他也这么写,只是在主话题上添加了一些必要的附件,开始给我讲自学成才的道理,并列举了很多古今中外自学成才的典范。 
  我疑心就算到了八十岁,也一准会定期收到爸爸的来信,一如既往地叮嘱我武装头脑。当然,还有粗大的感叹号。 
  我爸对人间已经生疏了。他不知道,在如今的世道上,到处都是道貌岸然的无耻之徒和居心叵测的乐善好施者。一切都是虚构的。没有力量,也没有无穷。 
  我伸伸懒腰,从那个令我心力交瘁的梦中醒来,转瞬就听到了敲门声。 
  “该起来吃饭了,孩子。”我妈说。 
   
  2 
   
  虽然有些惭愧,但我还是坐在小板凳上怀着愉快的心情吃掉了妈妈给我煮好的两个鸡蛋。 
  路上,我觉得精力充沛得要命。营养们在胃里雀跃、鼓舞,使得心中一阵阵冲动,想尝试着做一个有价值的人。 
  路边的国槐和草坪像往常一样平静,在热乎乎的阳光下一心一意地进行光合作用,但是人们的脸色却纷纷显出颓唐的神色,仿佛一觉醒来之后都不约而同活得不耐烦了。不时有自暴自弃的饱嗝声在我周围响起。 
  我挺起胸膛,看到太阳一点一点地从远处楼顶的后面往上升。 
  地球在自如地转动着。 
  最近,我一直打算着手做些对得起良心的事情,但是总有别的问题冒出来干扰我,打乱我的计划。这就是每天早晨我吃鸡蛋时感到愧疚的原因。我妈到市场采购新鲜的鸡蛋,每天早起将它们放到锅里耐心煮熟,是想让我吃了它们之后将书本上的知识掌握到自己心里去,我却将那些营养耗费在了毫不相干的事情上。 
  常有人背后说我不是个什么好东西,这话听起来有些逆耳,但是仔细想想也不是没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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