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希和高远看着受到惊吓的小学弟,一起仰头大笑起来。
高远捏了一下陆希的脸蛋,说:“你满意啦?”
陆希转着黑眼珠说:“不满意,我还想让班主任看见。”
2 这是上帝的旨意(1)
1997年夏天,刚刚过完十五岁生日的陆希进入南中,在高一八班很绝望地学着理科。
陆希其他课目都还不错,就是物理学得一塌糊涂。她实在缺少学物理的细胞,从来不擅长分析一个斜面上的物体的受力情况或者解答两辆相向火车的相遇问题。物理对她来说就如同没有入口的另一个世界,她怎么也搞不懂怎么也无法涉入。
高远也在八班,成绩很棒,尤其是物理,长期笑傲全年级。每次物理考出来,他的分数都是陆希的两倍还转个弯。陆希常常对着满卷的红叉叹气:唉,要是把高远的脑袋瓜借我使使就好了。这是不搭调的两个人,不同的朋友圈子,平时几乎都不讲话。也只有发物理卷子的时候,两个人可以隐秘地联系在一起,尽管只是陆希单方面地关注一下高远。
陆希印象中第一次和高远“打交道”是这样的:高中时实行的是流动组制,每周都要轮组。有一段时间,恰好陆希总是要坐上周高远坐过的位子。高远是那种很粗糙的男孩,总会在抽屉里留下一些垃圾。陆希义务清理了几周垃圾以后,实在忍无可忍,在一个周一的早上,她将两个高远遗落的空可乐瓶放到他面前,默不作声地走开了,留下哑口无言的高远被周围的人取笑。
到了下个星期一的早上,陆希在新座位上坐下一看,抽屉里还是有一堆垃圾,她无可奈何地扔掉垃圾,安慰自己说:“算了,科学家都是这样不拘小节的,你就当为科学事业垫块砖了。”过了一会儿,高远忽然冲到陆希的面前,双手抓住桌角很抱歉地说:“啊,不好意思,我又忘记了收拾垃圾!”陆希看着眼前的大男孩紧张兮兮的样子,心里感到好笑,她说:“不用啦,我已经收拾了。”高远颇觉尴尬,红着脸走开了,陆希低头窃笑:呵呵,想不到他还挺害羞的。
后来座位换开了,陆希和高远成了绝对的平行线状况,直到高一上学期期末的那场羽毛球比赛。
班里的羽毛球比赛为期一周,就在晚自习前的一个小时和不用上课的周六下午举行。高中的课业很重,有这么一个活动放松一下,大家心里都很高兴,不管打球水平如何都积极参与。
一天下午,陆希打完球回班里取钱包买水。一进空荡荡的教室,发现只有一个人依然留守,那便是高远,他正拿着圆珠笔专心致志地做一张卷子。陆希被投入做题的高远发出的小宇宙震慑了:大家都疯玩去了,这个男生还能这么沉得住气,不简单。陆希不再仅仅羡慕高远天生的聪明,而是由衷地佩服他后天的勤奋和自制,她也开始自我批判:你这种天天看漫画看小说不努力学习的人,活该物理不及格呢。
陆希轻手轻脚拿完钱包,在步出教室门之前回头看了高远一眼,他仍在全神贯注地做题。陆希忽然感到,人在认真专注于一件事情的时候都是充满魅力的。
待到陆希买完水回到操场上看同学打球,高远也已下楼来参与到一场比赛之中。高远是左手持羽毛球拍的,发球路数怪异而扣球动作凌厉,他与班里另一高手的厮杀十分好看。两人不但手上过招,嘴上也在一刻不停地争斗,妙语不断互不相让,惹得围观的同学哈哈大笑。陆希发现,球场上这个挥汗如雨的高远和教室里那个稳如泰山的高远一动一静完全不同,一脉相承的则是那份认真和投入,这是个学起来专心、玩起来尽兴的家伙。
陆希对高远最初的好感,便来自他身上这种既能信马由缰又能收放自如的从容洒脱,这种难得的素质使高远显得与众不同。但这点好感仅仅只是一个眉目不清晰的起点,陆希真正的沦陷发生在后面。
这天,陆希和高远配合赢了一场双打,两人都很开心,坐在双杠上一边喝水一边随意交谈。谈谈学习,骂骂校规,侃侃八卦,开开玩笑,这平日不说话的两人倒是很快熟稔亲切起来。陆希惊奇地得知,高远竟是情人节那天生的。高远说:“似乎下学期是2月10号开学,到时我过生日,想请几个同学到我家玩,你有空的话也来吧。”陆希说:“好啊!我一定捧场!”——在陆希的记忆中,这场谈话是很自然很惬意的,这个寒意笼罩的冬日黄昏是暖红色的。
寒假总是短到像还没开始就结束了。2月14日到了,陆希留意到这个特殊的日子。高远没有邀请陆希参加他的生日派对,关于这点,陆希倒没有感到失落。她只是有点遗憾自己都没向高远说一声生日快乐。陆希当真很想在生日当天给高远一声祝福,无关爱情甚至也无关友谊,只是很单纯地想问候一下,算是没有辜负他们做拍档的缘分。可她没机会说,他们依旧是两个圈子的人,不怎么说话;也没勇气说,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是非常矜持的,满腔热情却不敢轻易表露出来。
还好,高中生活是繁忙紧凑的,那么多的作业那么重的学习任务,人不怎么容易胡思乱想,陆希心里的那一点遗憾便也随着流逝的时光渐渐淡却了。可是,十六岁,正是少女的多思年华,一旦心里装了什么事,便不由得你不去想了。所以,当高远说出那番道歉的话以后,陆希便云里雾里不能自拔了。
那一阵,班里流行下五子棋,高远爱玩,陆希也是,有时他俩也有机会交手。终于,五子连珠又将两个人联系在了一起。不得不说,高远的智商太高反应太敏捷,陆希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但他可爱的一点是,即使把陆希杀得人仰马翻也并不得意,总是谦和地笑,从不嘲笑陆希也不“嫌弃”她水平低。后来陆希棋艺渐长,偶尔也能赢过高远了,这时候的交锋才有了点火药味也有了点趣味。
一日正下着棋,高远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对陆希说道:“我过生日那天很想请你到我家去玩。但是你总和你那帮女同学在一起,我没机会和你说。而且你住校,回去晚了很难交代。真对不起啊。”
平平常常的一番话,说的语气也没一点暧昧,陆希却感受到了一种满含柔情的体恤。对高远的聪明与沉稳,陆希只是停留在浮光掠影的一般欣赏而已;可这次他说的话——这番平
淡而真诚的道歉——却是深深地打动了她,在她的心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陆希愣住了,她看着高远;高远没有看她,而是盯着棋盘,不知道是不想看她还是不敢看她。陆希在那个时刻,却很想好好看看高远,看看这个为一件无须愧疚的事而特意向她温柔致歉的男孩。
很多年以后,陆希重新回想起爱情发生的最初,实在不明白当时的自己,怎么就像中蛊了一样被如此朴实无华的几句话给击中了灵魂。之后的岁月里,陆希领受过不少文笔流畅的情书、别出心裁的华丽告白,却没有哪一次有高远所说的这番话带给她的心灵震荡之大。不,应该说,比都没法比。为什么会这样?她只好这么对自己解释:这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上帝规定了,让陆希在她最单纯最懵懂的年龄里被一个同样单纯懵懂的少年所打动。
五子棋风潮很快过去,两人又回复到陌路的状态。但从那以后,高远从未走出过陆希的视线。他一直就住在陆希的睫毛下,住在她的心里。
3 我用自己的方式悄悄地爱你(1)
陆希对高远的感觉就像对物理一样,可用四字成语来概括:无能为力。他们依旧是不搭调的两个人,他考他的第一,她拿她的不及格;他踢他的足球,她读她的小说。陆希觉得自己就像生长在阴暗墙角下的一块苔藓,叫高远的那缕阳光总也照不到上面去。
越关注高远,陆希就越自卑越绝望。在她的眼里,他是那么的优秀那么的完美:聪明、坚韧、友善、健康、阳光。高远的身边总有女孩围绕,有的是真的在向他讨教,有的却是打
着请教的旗号找机会接近他。而他,总是保持着谦和而不谦卑的语气和态度,无论对谁都耐心地解答问题,礼貌之中却有种不怒而威的拒斥。陆希始终只能杳杳看山渺渺望水。她不敢像那些女孩们一样去问他题,她害怕。她怕暴露了自己的心思,也怕被高远用不带温度的礼貌对待,还怕发现自己仅仅是那一群女孩里的其中一个。
有一两回他们在路上遇见,高远主动打个招呼,两人一起走一段,陆希总是又幸福又紧张。平时伶牙俐齿的陆希会变得异常笨嘴拙舌,使劲想表现好点儿却总是做得很糟糕。每次一分手,她就开始后悔,懊恼自己刚才的迟钝、愚蠢和怯弱。然后,她只好不敢奢望又不肯死心地期盼下一次的偶遇。
陆希苦苦无告的暗恋就这样艰难地呼吸着。那时的陆希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丫头啊!在幸福面前,她习惯被动,习惯逃跑;她相信一切,却唯独不相信自己,尤其不相信自己能获得她喜欢的男孩的欣赏;她不明白,要想生活精彩,必须自己做主角,并赢得尽量多的戏份儿以主宰故事的发展。
即便是如此悄无声息的爱,也还是被旁人觉察到了。这个人便是陆希的好朋友费鸣飞。一天,费鸣飞很诡异地在陆希的橡皮上写下“志存高远”四个字,然后坏笑着走开了。陆希大惊失色,满脸通红,将橡皮紧紧握在手心,低头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一动不动。一向以狠狠打击陆希为最大乐趣的费鸣飞,看到她困窘成那个样子都不忍心了,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说:“放心,就我知道,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后来,陆希问费鸣飞怎么发现的,他说:“有一次你和高远走在前面,我看到你的手背在身后,手指一直在不停地、紧张地缠绕交叉。从你手上的这个小动作,我就觉出了不一般。再观察你一段,发现你老偷瞄高远,就确定了。而且,你知道吗,你在高远面前,非常不自然。”陆希揪了一下费鸣飞的胳膊,骂道:“你敢说我做作?”费鸣飞笑嘻嘻地躲开,争辩道:“本来就是啊,你看你,本性凶神恶煞的,在那小子面前却乔装柔情似水!”“你就知道贬低我,我跟你拼了!”陆希追着费鸣飞一阵好打。
一直以来,陆希就是本着四海之内皆兄弟的精神混在男生堆里,同他们交朋友同他们粗鲁地开玩笑、放肆地打闹。也正因为她的豪放大气,使得与她投缘的哥们儿很多。唯独在高远面前,陆希会变得柔软、细腻和透明,她会变得不像平时的自己。陆希意识到这点以后,就想:或许,当你爱上了一个人的时候,便会自然地绽放出生命新鲜的一面。
其实,陆希心里是很感激费鸣飞的。感激他给了她机会释放心中的秘密,她快被自己一相情愿的爱情给溺死了;也感激他用一些善意的玩笑化解了她暗恋的痛苦,用友谊的宽广和松弛驱散了她爱情天空上的寂寞阴云。
那一阵,陆希最喜欢听的一首歌叫做《我用自己的方式悄悄地爱你》:我用自己的方式悄悄地爱你,你是否为我的付出表示在意?我用这样的执著优柔地对你,你是否为我的期待满怀歉意?
陆希爱的方式是拼命补习物理。高一结束就分文理科了,她想留在理科班,想继续和高远做同学。她觉得,每天能看到他,看看,心里高兴一下,就已经很满足了。这是她唯一想得到要去争取的机会。
正在她力不从心地补习力学的时候,高远轻轻一句话就击溃了她全部的努力。
那次物理小测验,陆希高中以来第一次及格,她非常非常高兴。依照她的思维,她离物理近一尺,就离高远近一寸。在这种喜悦的激励下,陆希竟鼓起勇气主动找高远说话,她真的很想告诉他:我的物理终于及格了。但我们的陆希是不会对高远说出这种怪话的,她不想惊吓到他,不想打扰到他。她只会装作若无其事地对高远说:“有空吗?我们来下局五子棋吧。”——这是她庆贺物理及格的方式:允许自己接近他一次。
下棋的时候,高远不经意地问道:“听说你要去文科班?”
“嗯,有这打算。你知道的,我物理学得太差了。但还在犹豫之中,因为我历史政治也学得不好!”陆希说完自我解嘲地笑笑。
“不会的,我觉得你很有文科天赋的,学文一定会学得非常好。”
“这么说,你认为我应该去文科班?”陆希问道。她睁大眼睛看着高远;高远依旧没有看她,而是专注于棋局。陆希忽然十分渴望他能抬起头来,她保证绝对不闪开自己的目光,这样,高远一定能从她的眼神里读懂一切。
可惜,高远始终没有抬头,他一边下棋,一边说:“你的文学天赋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你作文写得那么好,就该读中文系、当作家去。若学理科实在可惜了。”
陆希随便笑了两声算做回应。他俩不说话了。棋局寂静地扩大着。
最后,这盘棋,陆希赢了。但她感觉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陆希很痛心。她疼丝丝地想着,她希望和他在一起,而他的心里却没有同样的愿望。爱情应该是两个人心里同时生长的一种植物。她的心里已有萌芽的花蕾,他的心里却还是一马
平川。她和他的结局也注定会如那首歌里唱的一样:你我感情的皈依,一个向东一个向西;你我感觉的距离,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你我投射的眼睛,一个有心一个无意;你我最后的背影,一个安静一个哭泣。
那天回家,陆希将物理课本和资料一把火全烧了。也许有人看到了陆希窗口下的那堆灰烬,但一定没有人看到灰烬里藏着的泪水。
在文科班学了一年以后,陆希当真如高远预测的,政治和历史学得非常出色,并总能拿到最高的作文分数。她也暗自决定,高考的时候报考中文系。她仍在以一种安静的、笨拙的、绝望的方式悄悄爱着他。这种爱也依旧是不怀希望的,她清楚地知道,他和她的生活,没有交点。
在十七岁生日当天的日记里,陆希写下这样一段话宽慰自己:
和花季一样,我的雨季没有恋爱、玫瑰和情书。偶尔脑中也会闪过一个男孩的身影,也会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将目光在他身上停留。虽然我们都没有勇气跨出那一步,在失去了一些美好的同时也保留了另一些美好:纯纯的相思,心跳的猜测,以及纯粹的自由。看着他能无牵无挂地学习、踢球、打游戏,我也自由自在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就此错过,也许是一种无法弥补的遗憾,我却没有太多的埋怨和后悔。我相信,他在我生命里蜻蜓点水般的出现又离去,正是上天赐给我这个空白的孩子的一件珍贵礼物。对此,我永远充满感激。
4 我生我死(1)
高三那年是陆希的炼狱。折磨她的既有学业上难以负荷的压力,也有失恋的如坠深渊般的痛苦。
陆希的运气真的不大好,一失恋,全世界都知道了。说起来还得怪费鸣飞。费鸣飞倒不是真想出卖陆希,他知道陆希对这事是真的在乎,他只是不小心说漏了嘴。
进文科班后,陆希交了一些新朋友,与理科班的朋友也依然来往密切。文科班里的好友陈耀非要挖掘陆希此前的八卦,陆希受不了他的逼问,便随便说了个不相干的人编了点故事糊弄他。陈耀在收集八卦方面却是很有职业精神的,碰巧他与费鸣飞一块打过篮球,有些交情,于是他跑去向费鸣飞求证:“快把你们班章霈指给我看,陆希说她以前是喜欢他的!”费鸣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