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渐离放声笑了,就将筑解下,放到地上,弹奏起来,筑声
欢快地响起。荆轲大笑:“人生有此光景。直是快事。”就一觥
一觥地饮。再饮得几觥下去,高渐离的筑声已经变得激越。邻桌
的酒客厅得呆住,轰出几声采来。荆轲不禁豪气大振,起身手舞
足蹈,和着高渐离的筑声高声唱道:
“把酒于市兮,
志在四方兮,
安得大鹏兮,
举翅飞翔兮。
天子九歌兮……”
高渐离听得仰天大笑,回头看张久,张久已经醉成一堆泥了,
正在呼呼大睡。
歌声引得行人纷纷驻脚。众人涌上来,酒肆被围得水泄不通。
众人将仰首长歌的荆轲看定。荆轲唱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
执着大觥直去店家的酒缸里舀酒,又饮下去。围观者已有人直了
眼睛。
喝彩声连连爆起。
酒家笑道:“这位先生,如此豪饮,恁地好酒量,今日这酒
钱就算在我酒肆的账上了。我这酒肆开了些年,今日真让人开了
眼界。”就喊伙计再搬出十坛酒来。
荆轲拱手大笑:“多谢酒家了。”
酒家不曾答话,就听得一片乱。酒家回头看,变了脸色。忙
转身迎过去。
一个剑士模样的少年大步走过来。众人惊了脸,呼地闪开。
酒家一愣,满脸堆出笑来,迎上去:“秦将军,可来饮酒?”
少年伸手一推,店家便跌了出去。少年看也不看,直奔荆轲
三个人来了。
少年在三个人面前站定,虎声喝问:“哪一个是高渐离?”
荆轲看看少年,笑了:“你是否来找高渐离喝酒?”问罢,
就双手端起伙计刚刚端出来的一只酒坛仰头痛饮。少年看得皱眉。
高渐离放下筑,起身看看少年,淡淡道:“如果我没有猜错,
你是秦舞阳将军了。”
少年点头:“正是。我今天找你比比剑法。”
高渐离摇头:“我今天没有兴趣。”
秦舞阳冷笑一声:“那由不得你了。”
高渐离摇头皱眉:“此话生硬。”
秦舞阳已经不再说话,他的右手握住了剑柄,剑抽出,发出
淡青色的光,光芒并不强烈,却使空气中多了几分肃杀。众人一
时抽紧了心,发一声喊,四下退出几步,一个空场便闪出来。人
们定目去看秦舞阳的剑,心便寒得颤了。
这是一柄杀人无数的剑,本身就溢满了杀气,凄冽无比无坚
不摧的杀气在剑上阴阴地游走。已经西坠的阳光射在剑上,骇得
人眼的。疲惫的阳光突然也灿烂起来,人们似乎能听到阳光在剑
上毕毕剥剥跳动的声响。
秦舞阳沉声啸道:“高渐离,你如何不拔剑?”
高渐离面色十分凝重,她摇摇头:“我的剑是从不给人看的。
你看到的时候,你已经成了死人。”
秦舞阳冷笑一声,挥剑奔上来。淡青色的光芒已经闪动,剑
气纵横,似卷起漫天的彩云与夕照,裹住了高渐离。
高渐离立刻飘起,如青云般飘起。没有人能形容她这一跃的
美姿,简直是一名舞者在做飞天的舞蹈。秦舞阳的剑落空了。他
奇怪自己这一剑如何会落空。他虎目圆睁,转身去看,高渐离正
在他身后微微发笑。
秦舞阳大喝一声,剑又飞起。剑意萧萧,剑式更加细密。如
边塞的蒙蒙细雨,不透风声。而只此一刻,秦舞阳的剑法已经大
变,已经不再是萧疏的秋风,而是暴发的山洪,奔流的大河。好
猛的剑!如狂风暴雨,如闪电霹雳。高渐离却像一只飘舞的绸缎,
在风中舒舒地展开。神秘而潇洒的高渐离啊!像一支舒缓的乐曲。
荆轲长叹一声,他知王秦舞阳已经败了。
众人瞠目之间,云散风收,电逝雷止。一切都结束了。
秦舞阳已经一动不动。高渐离的剑已出鞘,剑出鞘时,剑已
经指秦舞阳的咽喉处。
众人一片死静。
荆轲只是吃肉饮酒,好像对这二人的打斗并无兴趣。
密密围观的人群中有人突然暴喊一句:“杀了他。”
高渐离此时完全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剑客了。做为琴师的高渐
离已经无影无踪了。她鹰一样凶毒的目光盯着秦舞阳。秦舞阳目
光已经无力,似秋风中的败草。
突然,高渐离目光一软,剑就撒了下来。
秦舞阳一动不动。高渐离又是一个击筑唱歌的乐师了。她微
微一笑,软软他说:“你走吧。”说罢,她回身坐下来,与荆轲
继续喝酒。一旁睡着的张久似乎醒了,懵懵地问:“发生了什
么……事?”
秦舞阳目光僵直地盯着高渐离,他脸上的肌肉大颤起来,突
然,他反手一剑,挥向自己的咽喉。
可是他的剑被高渐离击落了。高渐离用一只觥击中了他。荆
轲醉眼迷离地望着天,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事已至此,你如何
还要杀人呢?”
秦舞阳咬牙看着荆轲:“我没有杀别人,我杀的是自己。”
荆轲起身,哈哈笑了:“你难道不是人吗?”
秦舞阳木然怔住。
荆轲长叹一声:“既已错了,何必再错?心已死了,人何必
死?旧恨已多,何添新仇?血不必流,何必要流?”
秦舞阳的目光孩子一般弱下来。
荆轲晃晃着站起来:“人已醉过,何必再留?此时不散,更
等何时?渐离弟,张久兄,我们如果乘兴不归,还要等着败兴而
归吗?”
秦舞阳紧张的神色渐渐平息了,他低低叹了一口气:“我今
日便是如此了!”不知王他是什么意思。只听出他的声音有无限
凄凉之意。
秦舞阳忽地转身,大步离去了。远处一片夕阳,秦舞阳走进
这一片夕阳中了,像一片匆匆飘散的云,像一只折羽飞走的鸟。
风追着望着秦舞阳的背影,荆轲似乎有些痴了。他长叹一声,
问:“他刚刚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高渐离还未回答,忽听一声大笑:“几位先生好酒量,老夫
来晚些。何不乘兴与老夫再饮若干?”
高渐离抬头看去,酒猛地醒了大半,愣愣地一声:“田光先
生!”
荆轲也怔了。他看到田光一身紧衣打扮,与昨天大不相同。
一股剑气汹汹地逼迫过来。他感觉出田光内力的强大。这种强大,
他在韩起那里见过、他突然有些明白韩起为什么临终时那么遗憾
地要荆轲把剑交给田光。
田光迎上来,朗笑道:“高先生果然好身手。”
高渐离摆摆手笑笑:“不济不济。”
田光对高渐离说:“田某今日特来寻访高先生。还请几位到
府上细谈。”
高渐离和荆轲相视一笑,就看张久,张久却摆手笑道:“我
一个屠夫,不知礼数,就不到田先生家里去了。”说罢,哼着一
支小曲高高低低地走了。
荆轲对高渐离说:“贤弟,就到田先生家里一坐。”
高渐离点头笑笑,对田光道:“请。”
夕阳坠进群山的怀抱,山风鼓荡,林涛涌动,褐色悄然袭上。
张久醉蒙蒙回到家中,哼着小曲推开院门,他感觉有些异样,
院中似乎有人来过。他不觉一怔,酒也醒了。慌慌地进屋,翻翻
柜中的衣物,果然有人来过。他闷闷地在院中的石案上坐下,心
中涌起一阵悲枪。
自己为秦王做事已经十年了,今年在楚国与越如等五人约好,
一同向密门辞命,而刚刚辞命两个多月,越如等五人就先后被杀
死。张久也曾在楚地被几个蒙面的黑衣人追杀得失魂落魄,逃离
楚地而隐居燕下都。他明白,他实在不应该向密门辞命的。他没
有忘记密门临别前向他那微微的一笑。那是不动声色的一笑。半
年之后,他才读懂了密门那一笑,那是暗含杀机的一笑啊!他从
密门的表情上,看到了秦王。
起风了。院中的一股败叶的涩味涌过来,张久突然想起在楚
国的一家人。他已经许久没有回家了,不知道现在家中是什么样
子了。他很耽心家人是不是会被暗害。他心酸得很,想不到自己
为秦王卖命十年,竟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在密门中,他像鹰追狡
兔一样杀人无数。一出密门,他竟像兔子一样惊慌地躲避着鹰。
他昨天对高渐离突然来燕,还隐隐的担心。半年来的逃亡日
子,使他对密报中的任何人都有了戒备。是一种兔子对鹰的戒备。
但昨天跟高渐离一席谈,却看出高渐离并无恶意。高渐离似乎还
为自己担心王什么。高渐离不是鹰。但鹰总会来的。今天鹰真的
来了。
风越来越狂烈了。打着口哨在院里傲慢地穿过。
他怔怔地站在院内。狂风劲吹,院了里那棵叶子已经落尽的
老柳被吹得一片乱响。突然一种轻微的声音被张久捕捉到了,他
意识里刚刚有了,身子已经跳起来,一步跃到屋子里,墙上的一
把剑已经抓到了张久手里。再一跃,他已经站在了清冷的院中。
院外有人低低的声音笑了:“张久,身法好快啊!”
张久听得耳熟,冷笑一声:“果然是你,刚刚也是你来过
了?”
声音淡淡道:“是的。”
张久怒道:“越如也是你做了?”
声音仍旧淡淡地:“是的。”
张久沉默了一下,突然咆哮起来:“我们做错了什么?”
声音还是淡淡的:“你们不该退出密门。”
张久感觉自己心中已经恨得滴血了:“我们得到了秦王的批
准。”
声音越发淡了:“秦王不想让你们再活下去的。”
张久怒喝一声:“那你还不显身出来!”
淡淡的声音像悠远的笛声:“张久,看剑。”
一道寒光准确无误地朝张久面门刺来。
拐过两条小巷,就到了田光的宅院。田光在前边引路,高渐
离和荆轲就进了中堂。三个人坐下,寒暄几句,田光就直言讲了
太子丹请高渐离行刺秦王之事。高渐离似乎一点也不吃惊。他笑
道:“两国交兵,阵上弄个明白。燕丹怎好用此阴毒之策。”
田光叹道:“数国破灭,弊在惧秦,使得那秦政得逞。近年
那秦政攻城掠地,天下大乱,赤地一片,哀鸿遍野。可那秦王全
不顾生灵野鬼。太子忧国忧民,只是不得已才动了以暴易暴之
法。”
高渐离摇头:“高渐离一向反对用暴。我当不得此任。我此
生意在高山流水,志不在剑上杀人。”
荆轲看看高渐离,笑道:“贤弟刚刚与秦舞阳打斗时,还是
龙吟虎啸,如何瞬间变得温情脉脉起来?”
高渐离慨然叹道:“我高渐离已非当年之高渐离。这些年来,
生生死死逢的多了,便冷了心。一只剑看得淡了,一张筑看得重
了。我也是闲云野鹤惯了的人,如此国家大事,高渐离万万不敢
承担。再者,我也知道一些,太了所以如此恨秦,只是为了报他
七年的质子之恨。恕我直言,这确是一种私愤。”
田光脸上有些沮丧,他被高渐离说中了。他木木地看看高渐
离。
高渐离面无表情看着田光。田光闷了一刻,叹道:“高先生
如当不得此任,谁堪此任?”他的话音里有着无限的苍凉。
荆轲笑道:“如果渐离兄弟不肯去,我荆轲愿去。”
高渐离一怔,大笑:“兄长,你一介书生,如何当得此任?”
田光也笑:“荆先生莫要意气。此事当不得玩笑。”
荆轲正色道:“我怎么会是意气用事?我想我能够杀得秦
王。”
高渐离笑道:“谈何容易。我曾听说,那秦王殿前猛士如云,
兄长武功虽然有一点,但终究不是行家,怎么能够近身?”
荆轲笑道:“贤弟差矣。若论武功,莫说荆轲,就是贤弟,
也不是秦王殿前武士的对手。孙子云:瞒天过海,兵行诡道。若
要结果秦政,只有混迹于其左右。备周意怠,常见不疑。伺机夺
之,防不胜防。除此别无良策。”
田光顿醒,击掌大笑:“荆先生所言极是,似想当年要离庆
忌之流莫不如是。合该秦政命里当绝!”
高渐离呆住,看着荆轲“如此说,兄长愿去了?”
荆轲稳稳地点头。
高渐离心下大乱,连连摇头:“兄长不可儿戏。”
荆轲正色:“国家大事,怎地儿戏?”
高渐离急道:“兄长……”
荆轲道:“我意已决,贤弟不必多讲。我不敢苟同你刚才的
议论,不论太子此举是否泄私愤,图报复,但秦王这些年来,征
战四方,攻城掠地,涂炭生灵。荆轲早已恨得心中滴血,食不甘
味了。”
高渐离呆住,一句话也讲不出了。她看着荆轲近乎顽固的目
光,发现自己实在是太傻了,怎么就没有想到荆轲是一个什么性
格的人呢!
田光起身笑道:“天色不早了,请高先生先回去歇息,我再
与荆先生商议商议。今晚就留荆先生在舍下了。”
高渐离告退。田光、荆轲送她出来。高渐离叹道:“田先生
请回。我要与荆轲兄再谈几句。”
田光一笑,便蜇身回了。
清月一片,照在荆轲和高渐离脸上。荆轲笑道:“贤弟,我
看你有些不快。”
高渐离苦笑道:“兄长,你不该答应田光先生。除秦之事,
乃飞蛾投火之举,万万做不得,你不可呈一时热血……”
荆轲摆摆手:“贤弟,我绝非一时肝热胆壮。我对秦政仇恨
多年。现在天下大乱,皆是秦政一人所致。此人不除,天下绝无
太平之日。舍得荆轲一条性命,如换得赤县安宁,我何乐不为
呢?”
高渐离竟无言可答。身为密报,她忠事于秦。可她这些年对
秦槌的暴政,却早已经不快。荆轲的话,句句实言,不容置喙。
荆轲道:“贤弟,你回去歇息吧!我今晚就同田先生商议。”
说罢,朝高渐离一揖,转身回去了。
高渐离目送荆轲进了院子,她突然伤感极了。她弄不懂荆轲,
他一介书生,只是刚刚粗通一些剑法,如何会对这种冒险的事情
感兴趣呢?她如何才能劝荆轲回心转意呢?高渐离发现自己走进
了一个难题里了。
夜已经深了,沿街的店铺已经息了灯火,一轮银月惨惨地白
在了中天。风呼呼地刮着,满街的树木被风撕咬得疯疯地乱叫。
高渐离心情灰暗极了。她长叹一声,转身朝张久的宅子去了。
(此时的高渐离应该说是已经陷入极大的矛盾之中了。作为
职业密报,她理应把燕太子丹的密谋急报秦国。作为荆轲的朋友,
她要劝荆轲放弃此举,如果荆轲一意孤行,她也要为其保守秘
密。)
一口黑色的棺材在张久的院中停放王。
高渐离一脚踏进张久的院子,就被惊得魂飞魄散。院子里一
片狼藉,张久坐在院中,一脸惊恐,手中提着一柄断剑,脸上有
伤口在流血,衣服已经支离破碎。
高渐离大惊,急忙搀起张久:“张久兄,发生了什么?”
张久无力地点点头,张张嘴,苦笑笑,什么也没有讲。他已
经讲不出话来了,凶手已经点死了他的哑穴。
高渐离看他的颈上,有一点月形的伤痕,她愤怒极了。她明
白这是准做的了。依照张久的身手,把他在一招之内击中致死的
人,也只有那个人了。凶手还是留下了记号。张久一定迫使凶手
留下了记号。
张久在高渐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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