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了。深冬时节,才五六点就暮气囤囤。她寄毕信回来,觉得异常气闷,连鞋躺在床上,脑里空无一物,只听得房东家上班的都陆续回来了,出去玩的孩子也回来了,绕着屋子奔走笑闹。杂乱声中,她听到一缕琴音,不知是属于哪个方向的,清越秀贯地传来,其实不过是普通的音阶练习,然而,此刻听来,是那样叮咚清晰,仿佛是只单单弹给她听的,又仿佛是天堂那里的。她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睡梦中,她感觉到有人吻她,张眼原来是爽然。她伸手让他拉她起来,他正俯视着她。房门没有关,外面的灯光烘托出他的人影。他的轮廓始终没有变。短瞬间,她有无限熟悉的感觉。
〃回来了?几点了?〃她说。
〃九点。〃
〃哟,那么晚了!〃她惊叹一声,慌忙起来,借外面的光对镜拢一拢头发。
〃小静。〃爽然喊道。
〃晤?〃
〃我明天得出差到美国去。〃
她停了动作,豁地转身向着他,道:〃什么?〃
〃我明天出差到美国去。〃他重复一遍。
她轻啊一声,听明白了,有点发怔。事情来得太突然,使她加倍的怅惘。
〃怎么会那么急?〃她问道。
〃本来是另一个人去,他临时有事,换了我。今天才接到通知,所以搞得那么晚。〃
〃要去多久?〃
〃不一定。〃他犹豫一下又说:〃两三个礼拜吧!〃
〃明天几点飞机?〃
〃早上八点四十分。〃
她又啊一声,猛然醒悟什么的说:〃那我得给你理衣服。〃说着就要去开灯。
爽然拦着她道:〃甭急,我们先去吃饭,回来再收拾好了。〃
〃也好。〃便去披上大衣。随他出去。
她以为只在附近哪个小饭店随便吃点儿,他却径直截了出租车,到铜锣湾。
那里一带相当冷僻,又是在这样的冬日夜晚,简直鬼影都无,只有两家餐厅亮着灯。
他们进了天河餐厅,爽然叫得非常丰富,宁静要请,当作替他饯行,他无论如何不肯,两人争持不休,最后还是爽然给了。
出得来,夜又深了一层。两人都吃得热呼呼的。冷风一吹,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之感。
通往大街的一条道,两边的门面皆用木板钉死了的,板隙里窥进去,里面黑洞洞的,也窥不出什么来。可能以前是商店,他们循步在那条道上走着,渐渐走到了海堤。
黑暗中的维多利亚港,广漠神秘,叫人怀疑那底下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因而恐惧。渡海的小轮悄悄地滑过。九龙那边的海水则是多姿彩,反映着九龙的霓虹灯光,在这凝冻的空气里,仿佛一块块不同颜色的透明冰块。
她穿的是黑缎绣大红菊棉旗袍,罩着大衣只漏出一个领子, 绒面微微反着光。他凑近了看,问道;〃什么花?〃
〃菊花。〃她说,笑着两手从口袋里把大衣揭开让他看,一揭 开,又马上掩住了,说:〃冷。〃
他靠紧她走,隔着厚厚的衣服,对彼此的体温都有点隔膜。 她把手插到他口袋里去。两只手皆是冰冷的。碰在一起,触电一般,那种透寒很快地沿着手臂传到心房,两人都受到撼动。而手上的感觉还是切实的,手握着手,肤贴着肤,只觉得是在一起。
到了家,宁静催他去洗澡,他瘫下来道:〃唉,懒得洗。〃
她说;〃不洗怎么行,也不嫌邋遢,明天还得坐一天飞机,想洗也没得洗,岂不脏死。我去给你开暖炉。〃
她去了回来,他依旧坐在那里,她把换的衣服在他怀里一塞,拉他起来道:〃去,快去,我给你理行李。〃
她动作快而有条理地替他收拾,不一会儿,他提着暖炉进来了,在房里插了掣。
她说:〃皮箱有地方,你看还有什么要带的,都塞进去。〃
爽然四处检视,搜出许多杂物,把一大一小两个皮箱填满了。
宁静笑道:〃房里什么都不剩了,倒像搬家似的。〃
爽然没有表情,她接着说:〃对了,你去美国什么地方?〃
〃三藩市。〃他说。
她松了一口气道:〃还好,那里好像不落雪。要不然你一件防雪的衣服都没有。〃
爽然把行李挪到房角,又把机票文件拿出来理一理。宁静趁这空档到厨房烧开水,装了一壶热水袋,放在被窝里渥着。待他理完了,她说:〃好了,睡吧,明天还得起早呢,被窝渥暖了。〃
他脱去睡袍躲进去,两只脚正好搁在热水袋上。宁静笑问:〃暖不暖?〃
他笑着点点头。她待要离走,他探手拉住她道:〃要走?〃
〃关灯。〃她笑道。
他才放手了。
她回来在床沿坐了一会儿,看着桌上的荧光钟,说:〃真该走了,晚了。〃
刚起身,他又探手拉住她,似乎不胜依恋,却又不说话。她想大概要走了,舍不得。
〃怎么的?〃她问道。
〃你……今晚上……留下来吧。〃他说,喉咙有点哽咽。
宁静心里突的一跳,独独望着他的眼睛,就是在这黑暗里,她也能看出他眼里的殷切。她软弱的推辞一句:〃这么小的床,怎么睡得下。〃
他握着她的手只不哼声,她低头单手拔了扣子,对他说:〃你得放手,我才能把棉袍脱下来呀。〃
他这才松了手。她褪了棉袍,忙不迭的躲进被窝。床小,两人贴得极近。他触到她丰腴的身体,心中升起一丝满足。
宁静顶顶大被子说:〃这个要不要带?〃
爽然失笑道:〃这个怎能带,又沉又占位子,我冷的话会自己买。〃他接着又说:〃别忘了我是东北人。〃
〃但你的身体不比以前了。〃她道。
他换个话锋说:〃你明天不要送了,有公司的人,见了面不方便。〃
〃那也是。〃
两人各自想心事,都不讲话了。
良久,宁静道:〃赶不赶得上回来过年?〃
他叹道:〃不知道。〃被里把她的手又握又捏,又放在两手间搓。
〃咱们总算是一夜夫妻了。〃他说。
〃唔。〃她还要和他永远夫妻。虽然他表示他不愿意她离开熊家,但看他今晚上的不舍之情,就知道他还是爱她的。她不能不作破釜沉舟的打算。索性和熊应生离了婚再说,到时候她无家可归,爽然不会忍心不收留。她不能不逼着他点儿,他太为她设想了,所以她才更要为他牺牲。
两人偎得更紧一点。
爽然说了最后一句话:〃我会写信给你,你到这里来拿。〃
宁静侧过脸来吻他,吻他的嘴角,吻他的颊,他的额,他的眼角,唇间涩涩咸咸的,是他的泪。
爽然一走,宁静也不能就此呆在熊家,将来和应生翻脸了,说不过去的。因此仍旧把一些闲书带到爽然那里看,甚至故意比平常晚归。房东难免满心纳罕,但人家既是未婚夫妻,男的出差,女的相思难遣,到这里来寄情旧物,也是有的,便不再理会。何况这女的一派娟秀,十分讨好,又出手阔绰,经常买一些饼干果品给他们家。
熊家是西欧风的复式房子,廊深院阔,门前一带花径,种着不同名目的花草。近门一棵大榕树,直参高天,正好盖过她二楼的睡房。夜晚起风,望出去叶密须浓,挲挲悉悉,招魂一般。宁静每回去总觉得是〃侯门一入深似海。〃
爽然离开了二十多天的一个晚上,熊应生穿着金缎睡袍,抽着烟斗,大刺刺地跷腿而坐,在她房里等她。宁静一见就讨厌,摆什么架子款式,还不是活脱脱一个发福得走了样的铜臭商人。她毫不畏怯,直挺挺地走了进去,顺手把门带上。
戏上演了,他站起,第一句台词是:〃回来了?〃
宁静木着脸,把大衣脱下挂好,纳入柜中。
熊应生冷笑,发话道:〃这一年来你忙得可乐了?〃
〃托你的鸿福。"她反应快捷地说。
〃你到底干什么去了?〃他忍不住带入正题。
宁静轻蔑一笑,口舌上头他一辈子也休想赢她,〃你有心管的,为什么不早管?〃这一直是她的疑团,先把它解了,好对付一些。
应生一时语塞。他本来早就要干涉,都是慧美劝的,万一误会了,反而自己落个没趣。他自然也揣摸到慧美的私心。让他和宁静嫌隙加深,把宁静休了,她好扶正。名为侧,实为正,当然比不上名实皆正来得诱惑。
他只哼声道:〃我只是给你面子。〃
宁静见他来势弱了,应声道:〃哟,那我真是一张纸画一个鼻子面子好大。〃
应生不欲拖延,扬手道:〃好了,别打岔了。你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宁静立刻慎重措辞。她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看见她和爽然在一起,给他打了小报告,他来套她的话的。万一他打发人跟踪了她……她心里紧张,说话且不说绝,好有地方转圜。
〃你以为我干什么去了?〃她先晃个虚招。
他故意气她道:〃我以为你养了个姘头。〃
这是极大的侮辱,她却抱手笑道:〃那是承你看得起。连你熊应生都不要我,还会有人要我吗?〃这一来连守带攻,把熊应生也贬低了。
应生气得吹胡子瞪眼,没她奈何,吱呼吱呼地抽烟斗,梗着脖子不说话。
宁静肯定他确不知情,便道:〃好,我告诉你。我找到工作,上班去了。〃
这个他也曾料想到,且不发作,问道:〃什么工作?〃
她自嘲道:〃你说我能做什么?〃
他倒认真地思索一下。听家里佣人说她出入总带书,难道是教书?不可能。她资历不够。而且也没有见她暑假放假,上学也没上到那么晚的。教人讲国语,也不对,她讲的是东北口音。那么最像的还是在报信写文章。她平常爱看闲书,肚里想必也有一两篇文章。报馆多的是晚班,比较不计较资历,而且有人在湾仔见过她,她最近又打扮得比以往光鲜了,种种情况凑合到一块儿,愈想愈像。果真如此,倒要防她一防。笔锋无情,万一她怀恨在心,给他的中药行来个大抨击,可不是玩的。虽然她力量有限,然而,将来她文名盛了,说的话有了分量。再打击他也还不迟。加上他最近接收了一批假的人参鹿茸,要是让她得到消息,添上一笔,到那时候,局面可不好收拾。
他一个人在这里想得暗捏一把冷汗,几乎忘了还没有证实,便问道:〃你可是在报馆里写文章?〃
宁静心想,他问得太直了,口上却顺水推舟地说:〃你猜得一点也不错。〃
他眉毛一剔,又说:〃你写的是什么文章?〃
〃小道文章,不入你的耳目〃
〃用的可是真名字?〃
〃你放心,用笔名。〃
〃哪个报纸?〃他想看看有没有认识的人。
她参透了他的心思,干脆揭发道:〃怎么?想打掉我的工作?〃
他表明态度道:〃小静,我劝你把工作辞了,你又不缺钱用。〃
〃可是我闷得慌。〃
他勉强耐住性子说:〃你可以找别的消遣。〃
她倔绝地道:〃对不起,我没本事,找了十多年了,还没有找着。〃
他转一转脑筋,想在钱上逮住她,便道:〃你既有工作,我过去给你的零用化倒是多余的了。〃
〃这个你放心,钱嘛,谁也不赚多。〃
应生拿出他的威严,说:〃够了,我不想多费唇舌。你还是把工作辞掉,乖乖的做你熊家大奶奶吧!〃
〃不!〃宁静不打算松懈。
〃难道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熊家媳妇儿,从来不许出外工作的吗?〃
〃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
应生大怒道:〃你是熊家人,就得听熊家的话。〃
宁静马上见机起义:〃就可惜我是熊家人。〃
〃哦!〃应生抽一口烟斗,慢条斯理地说:〃原来是这个问题。那好办,我跟你离婚。〃
他想只要提出离婚,宁静也知道靠她那一点点工钱,必定养不活自己,光这一点,就可逼她就范。真的离婚也未为不可。夫妻决裂,弃妇怀恨,在报上对他的弹劾,旁人只会视为恶意编造,认为不足信,那么就起不了作用了。
宁静这一边,心计得逞,欢喜万分。却不可露出喜色,让他窥出她本有此心;但亦不可轻言拒绝,防他一时心软,临阵退缩。只得脸色凝重,坐在床上发愣。
他重申旧话道:〃你还是把工作辞掉的好,何必把事情搞大。
〃不!〃这一声不,她说得像骑虎难下的样子。
他以为她好面子,不肯屈就,便让她自食其果,道:〃那么,离婚吧!〃
〃我耍赡养费。〃她是为爽然着想,免得他负累太大;而且在应生面前,太不看重钱,也不合情理。他小人之腹,必会起疑。
他想一来她自知外面生活艰难,二来企图勒索他,不给她钱,在文章里下工夫;给些钱,摆脱了她,也是两全之策,又可取悦慧美那边。
〃好。〃他爽快地答应了,又道:〃数目迟点儿斟酌,我累了。〃
说毕遂起身离去,门都开了。
宁静忙说:〃我明天就走。〃
他捉摸她是没脸见人,寄宿到同事家,使大大方方地说:〃那么,我们电话联络。〃然后带上门走了。
次日一大早,她把东西收拾好,准备到爽然家。可是把行李搬去,房东面前不好解释。说不得,只好先放在这里,将来回来取,料那熊应生也不会拦门不让。一切想妥当,她便先带一些必需品到爽然家去,等房东下班回来,可以说家里来了外国的几个亲戚,挤不下,她只得先到未婚夫这里住几宵。
到了地方,一室阳光,蓝天无极。她安坐椅上。不住为未来的日子计划着。爽然去了不止三个礼拜,应该快回来了,他一定会为这突变而狂喜。她倒真的要找一份报馆的工作,应生的赡养费,留作孩子的教育费,她和爽然的孩子。她禁不住开心雀跃,找来纸笔,写道:一九六五年一月六日,林爽然和赵宁静……
正待续下去,却听到门铃响,是送挂号信的邮差。信是给她的,上贴美国邮票。她高高兴兴她签收了,急不及待地拆开,里面只有寥寥数语,说他不回来了,留在美国那边,叫她不必等他。
她这时才走到房门,一阵晕眩,马上扶住门框,浑身抽搐,把信捏作一团,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了。她冲冲跌跌地踉跄到窗前,两手死命攫住窗花,一头扑到玻璃上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声音都哑了,她望望窗外,蓝天还是极蓝的,她却感到绝望。想不到千方百计,到头来居然棋差一着。回想爽然临走前夕的情形,他显然决念此去不返,她竟毫不知觉。也许根本连出差都是骗她的,他辞掉工作,一个人到美国过日子;也许他真是自动请调到美国的;也许他是真的出差,以后再回来,也避她避得远远的,从此咫尺天涯。也许他私下写信到美国求职,事成了再辞去现职……有几千几万个〃也许〃,但没有一个再与她有任何关系了。她可以打电话上他公司查,然而,查它作甚。他存心临走跟她一夜夫妻,报答了她。他到底承认了她是他今生的妻子,那么她还有什么好要求的。
她痴痴地望着窗外。老式的楼房,窗框一例漆绿色,用宽白胶纸对角糊个大交叉,防台风的。里面朦胧现出高矮不一的瓶瓶罐罐,较低的一层环筑了一长条露台,也是绿的,一弓弓铁栏杆,围得像个地道的雀笼。栏杆里根横搭着破烂的晾衣竿晾衣绳,此外有小孩骑的单车,几盆濒死的盆栽,以及其他的拉拉杂杂。说也奇怪,其中一个石盆,竟娉娉袅袅长出一枝大红花,鲜明夺目,想是投错股的,以后也就身世堪怜。不久,一个瘦小老妇伛着身子出来晾衣服。晾完一件又进去拿,叫人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连盆捧出来。宁静看她看得入神,只见她慢腾腾地晾一条灰灰的小孩内裤,也不十分灰,仿佛原来是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