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来了!”
知青们丢下秧子,没命地往场部跑。三两步跳进屋子。惊雷炸响。大雨“哗哗”地泼下来。
场部盖的是青牛瓦厂试烧的第一窑瓦。好些不到火候,像干泥坯子。大雨一泡,就开裂破碎。有的竟成了一滩烂泥,和着雨水“滴滴嗒嗒”地从房上掉下来。盆盆碗碗、杯杯盅盅全用上也不顶事。床铺衣服很快被打得湫湿。
有人大喊:“糟了!牛还没牵回来!”
饲养员也不晓得跑到哪里躲雨去了。
这青牛山上的雷电非同凡响。它不是在天上云间轰鸣闪亮。它是像飞机空袭射下的火箭弹,从身边窜过,贴地飞旋,落地炸开。那条雄健的牯牛被四面八方的落地惊雷吓得团团乱转,绝望嚎叫。
这青牛山顶因山形突兀,原野空旷,年年都有人畜遭雷击死伤。龚场长跑回家躲雨去了。赵文才指导员束手无措,自言自语:“咋个把牛牵回来尼呢?咋个把牛牵回来尼呢?”
他急中生智,喊到:“童无逸,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你去把牛牵回来!”
童童看着那震天撼地的风雨,妖魔样满地乱窜的落地雷。
“我的命还不如一条牛吗?”他悲愤地想到。迟疑间,见富狼蹲坐在脚旁,一对聪明的眼睛关注地凝望着他。他心中一动,忙蹲下,抚着福狼的头,一手指着雷雨中打转的牛,在福狼耳边连声说:“去!去!去把牛赶回来!”
令人惊异的事发生了。福狼听懂了童童的话,箭一般射进雷雨里,跑到牯牛身边,含起牛鼻索,往场部拉。两条小狗也跟着窜来。童童咬左腿,容容咬右腿。福狼在前面拉,童童容容在后面赶,把大牯牛轰进了牛栏。
知青们纵情高呼:“福狼万岁!福狼万岁!”
“童童万岁!容容万岁!”
童童抱着水淋淋的福狼,激动得热泪盈眶。福狼却轻轻挣脱童童的拥抱,若无其事地走到无人处,摇头晃脑,摆臀扭腰,把皮毛上的水抖得四下飞溅。
暴雨越下越猛。雷电越炸越狂。点着马灯,各自找一处不漏雨的地方,匆匆吃了晚饭。各个寝室满地烂泥,一屋雨水。真是“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男女知青挤在漏得稍好一点的杨忠贵们房里,任它霹雳震耳,闪电裂空,雨打破瓦,风摧残墙。
童无逸小声对启明说:“来曲对景的《江河水》吧。”
陶启明拿起二胡,却拉不成调,说:“蟒皮淋湿了,莫法。”放下二胡,拿起个漱口盅说:“反正睡不成了,穷欢乐。击鼓传花。各人出节目:唱歌跳舞、说笑话、做鬼脸、鸡叫狗叫猫儿叫都要得。”
伴着充斥天地间的雷电风雨,知青们苦中作乐,开起了联欢会。
童童缩在角落里。雨水打得他身旁的脸盆“叮叮咚咚”响。溅起的水珠打湿了他的衣裤。没地方躲避,只有硬挺下去。人多,他一直当观众。毛巾传到他手上,敲盅盅的杨忠贵住了点。他摸出口琴,《三套车》刚开头,只见一团耀眼夺目,青红紫白的火球凌空炸开。像在他脑袋里爆炸样一声巨响。眼前一黑,躯体在巨痛的刺麻感中消失。他惨叫一声,死过去了。
马灯熄了,屋里一团漆黑。坟墓样死寂。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陆续醒来,顾不得分男女,互相搀扶,挣扎着跑出去。哪里才有保命存身之处哇?
邻近寝室几个没参加游戏的知青,听到近处雷声炸响,听到同伴的惨叫呻吟。
“遭雷打了!”他们呼喊着跑来救援。
屋里烟雾腾腾。一团火焰在潮湿的铺草上跳跃。满屋的焦臭味,似氨水、如硫磺。十七、八个知青横七竖八,躺在泥泞里、湿床上。有人泼灭了雷击引燃的铺草。屋里又是漆黑一团。借着闪电的光亮,他们搜寻着昏迷的伤员,唤醒他们,扶出房间。
赵指导员从单间跑来,对着黑洞洞的屋里大喊:“屋头还有没得人喏?”
满耳风雨雷声。无人回应。
缓过气来的吴镇东摸出火柴,抖抖索索地,连划几根才划燃,进屋在墙角看见童无逸面色青黑、头发烧糊,衣裤被雷电撕得稀烂,袒胸露腹,一动不动地僵卧在床角。身旁的洗脸盆被雷电活生生咬去二寸多一个缺口。熔融处在火柴微明中闪着冷冷的白光。一旁赵渝横卧床边,一只脚吊在床下。雷火就从他屁股下燃起,衣服烧烂,身体烧伤,昏迷不醒,还有呼吸。杨忠贵和瑞珀忙把他抬出去。
赵指导员摸摸童童的鼻子,气息全无,不禁慌乱地喊起来:“童无逸死了!童无逸死了!咋个办尼呢?”
几个女知青“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镇东又划燃火柴。启明仔细地察看,见童童嘴角流出些白沫,喉头似乎有一丝搐动,在他胸前摸了很久,似乎还有微弱细碎的心跳,忙对镇东说:“好像没死。你摸,像有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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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东又仔细摸了一会,翻看童童的眼睛。童童喉咙里轻轻地“咕咕”了两声。
“没死!童童没死!”镇东和启明高兴地大叫。赶忙给童童做人工呼吸。做了很久,童童有了微弱的呻吟,两人才把他抬到一张勉强可以睡的床上,继续掐人中、做人工呼吸。
当年,只有公社才安了一部办公电话。赵指导员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冒着渐小渐弱的雷电风雨,连夜下山。二十多里水浆路,滚得像个泥菩萨,到公社报信。天亮,带着人手,扛着担架,把昏迷不醒的童无逸和浑身烧伤、呕吐不止的赵渝抬到瓮滩上的瓮口寨。上船,走水路到商落区。县人民医院的救护车等在那里。下午四点钟,童童和赵渝住进了璧县人民医院。赵渝进烧伤科。童童进抢救病房。赵指导员安排邓阳英和朱仕坤护理他们。回场后,给大家说:“赵渝不关事,就是烧伤。就怕童无逸。。。。。。哪个敢打保证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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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花果八
八。神戳戳?鬼戳戳!
学校进驻了工作组。工作组组织毛泽东思想红卫兵。红卫兵是清一色洪玉聪样的“红五类”,喊出口号来:“老子革命儿接班,老子反动儿混蛋!”“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儿打地洞!”
我们是古今中外,无产阶级革命史上首批毛泽东思想红卫兵,跟着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泽东,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打出一片红彤彤的毛泽东思想新天地,让毛泽东思想的光辉普照全球。这是我们——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光荣而艰巨的历史使命。洪玉聪们充满了自豪。古今中外人类历史上有过类似的组织吗?楚霸王的江东子弟,皇太极的八旗子弟,希特勒的褐衫队能比吗?能不令我们热血沸腾、斗志昂扬吗?
把紧张备考的心情放松下来,洪玉聪在衣柜里翻出姐姐的军装,挎上军用包,拴上武装带,别上红袖章。穿衣镜里一个小女兵。军帽下齐耳短发,挺胸束腰,英姿飒爽,顾盼生辉。漂亮!威风!
她是一中唯一一个连内衣裤到鞋袜全套真资格女军干装备的女红卫兵,也是第一批进京接受伟大统帅毛主席检阅的红卫兵代表。尽管只在远处看到天安门城楼上一个小小的人影在招手,她也激动万分,热泪滚滚,握拳发誓:敬爱的毛主席,我一定要紧跟你,誓死捍卫您的伟大思想,把你亲手发动,亲自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蓝群英个子小,家里没军人,东求西借,凑成一套军装,还只是两个包的战士服,又长又大。帽檐也软不拉叽地趴下来。衣裤改了又改,穿上身总不是滋味。最差劲的是鞋。没有34码的军用鞋,商店买的颜色、样式、质量差得远。一眼就看出是民品。天生一副娃娃脸,前看后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不顺眼。只是红卫兵袖章一戴,照样是没人敢惹,照样的为所欲为,照样的开会、游行、见首长!
真好玩!
你看,平时一身官气、满脸政治、道貌岸然的书记、首长们,一下子变得慈祥可亲了,亲自接待,热情握手,亲切交谈,诚恳表态,坚决支持。“成立会”、“誓师会”、“批判《海瑞罢官》”、“打倒刘、邓、陶”。。。。。。每会必到,慷概陈词,愤怒声讨之余,还关爱地给革命小将发又香又甜又好吃的芝麻饼,语重心长地鼓励他们:“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以《红旗杂志》、《人民日报》、《解放军报》这“两报一刊”的社论为战斗号令,去“经风雨,见世面”,“破四旧,立四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洪玉聪们从心底里觉得这场革命真好玩。
当时,为了贯彻伟大统帅毛主席“要准备打仗”的伟大战略部署,沿海重要企业劳神费力纷纷内迁。四川成了“三线建设”的重点。兴盛东门外也迁来个军工企业,上海模具厂。
从中国无产阶级的摇篮:上海来的产业工人!军工!工资高!港式!洋盘!海派!
男女不分的短发梭梭头;要嘛是拖齐脚肚子的超长发辫;穿着齐腰露皮带的短衣衫,绷紧屁股,起南瓜瓣瓣的窄腿裤;脸上还涂着百雀羚、雪花膏、蛤蜊油。三五男女,款款而行,旁若无人,说着没人懂的“洋话”。足迹所至,香气氤氲。
兴盛的老百姓哪见过这等人物,啧啧称奇。娃娃们先是怯怯地偷盱,接着是远远地跟随,慢慢地成群围观,最后就满街追着起哄,齐声吼着不晓得哪个创作的童谣:
上 模的 梭梭头
擦点 万金 油
害怕 别个 羞
挽个 小 纠纠
害怕 别个 睃
穿条 小裤 脚
抑扬顿挫,有板有眼。弄得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领导阶级,大上海来的产业工人莫名其妙,尴尬不已。其实人家并非有意地标新立异。这就是上海市民过人的精明、雅致之处。人家有人家的难处。一年才几尺布票,短衣窄裤是不得已而为之;赶上班,怕迟到,男女不分的梭梭头好收拾,省时间;有时间梳头的,爱美,别无奢望,只能以多年心血,辛劳呵护的长发聊以自蔚;擦点廉价的油脂护肤,抗御干风烈日亦不为过。
可是,在毛泽东思想的照妖镜里,这些不正是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腐朽没落的生活方式吗?这些不正是该扫进历史的垃圾堆的“封、资、修”的“四旧”吗?
以捍卫毛泽东思想,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为历史使命的红卫兵们是可忍,孰不可忍?洪玉聪和战友们在十字路口、交通要道,严加把守,逮着小裤脚就一剪子铰上大腿;逮着长发和梭梭头就剪得像狗啃似的叫他(她)几个星期不敢出门。看到他们忍气吞声、“群裾飘飘”、抱头鼠窜的狼狈相,真切地感受到毛泽东思想的极大威力;毛主席革命路线的绝对权威,由衷地为自己是毛主席的红卫兵而自豪,叫人在床上一想起就好笑得睡不成觉。真好玩!
兴盛是农业县,逢阴历二、五、八赶场。红卫兵在各入城街口设卡,必须背一段毛主席语录或者唱一首革命歌曲才准通过。特别是李劫夫为毛主席语录谱曲的语录歌,最时兴。城里人哪个不会两句“下定决心”、“造反有理”?单单苦了少见识、没文化的乡下人。出啥洋相的都有,逗着好玩,更不放进城。
一天,洪玉聪们在南华街口挡住一个进城卖麻线的农妇。她以为要买路钱,说:“放我进去。卖了麻线就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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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要钱,要背语录。她不懂啥子叫“语录”,听成“衣禄”,说:“我晓得。各人的衣禄不要争:‘阎王赐你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
告诉她是毛主席语录,她说:“我晓得!毛主席的衣禄好啊!天下都是他的。毛主席的江山坐一万年。他的衣禄还没满!”
红卫兵们说她反动。她说:“我是贫农嗷!又不是地富反坏右,咋个反动啊?”
纠缠久了,挡住的人越来越多,急着要进城赶场,都帮她说好话:“不晓得语录就唱歌嘛。”
她说:“要得!”开口就唱:“一想我的郎。。。。。。”
红卫兵忙叫打住,要唱革命歌曲。她不晓得啥子是革命歌曲。有人说:“‘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就是。”
她茅塞顿开,高兴地说:“这个我唱得来!”挽着提篼,有板有眼,用哭丧的曲调,长声吆吆地尖声唱起来:“雄啊。。。。。。雄啊。。。。。。雄赳。。。。。。赳啊。。。。。。”
笑得人回不过气来,只好放她走了。
你说好玩不好玩?
发倡议,出勒令,限令全城单位、商店、居民三天之内把街道用油漆刷得一片通红。走在红海洋里,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志得意满之后,又觉得没啥意思了。
兴盛古称兴桥驿。古驿道贯穿南北。南华街、北固街拦街矗立着高宽数丈,巨石砌成的石牌坊三十多座。重檐翘角、宝顶凌空。上刻敕书圣旨、龙凤麒麟、狮象花鸟、联句文章。刻工精细。书法高超。是历朝皇帝为表彰兴盛历代清官廉吏、良绅善人、贤才孝子、烈女节妇而立的。这就是兴盛最高、最大、最具体,流毒千百年,反对毛泽东思想的“四旧”。我们不破谁破?我们不干谁干?
洪玉聪们带着石匠工具,架起梯子,把牌坊上所有的雕塑打砸得残缺不全、面目全非。如果有炸药,如果有机械,如果有地方安置居民,如果不是出事故摔残了两个战友,我们红卫兵一定会把这些反毛泽东思想的旧世界残遗砸成细粉,荡为平地。但是已经很劳累、很危险,不好玩了!
烧川剧团的凤冠霞披、乌纱顶戴、朝笏玉印、盔甲袍靴;烧文化馆的西装洋帽、礼服衣裙;烧图书馆的洋画图书、古籍墨宝。。。。。。一派的烟熏火燎,又热又呛,就很不好玩了。
把广播站的唱片叠起来,用扁担砍烂练手劲就纯粹是发泄;比砍烂的多少赌输赢就更是无聊。不如干脆复习功课考大学有意思。
记得四哥洪玉山8岁时爬书案打烂一个瓷罐。妈妈一巴掌打得他耳朵流黄水,成了“聋四”,说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败在他手里。这种败家子不打?打哪个?
《中学生守则》、《小学生守则》都有一条“爱护公共财物”。
我们在光天化日里,众目睽睽之下,把这些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整得稀巴烂,烧得干干净净,没有人敢说我们破坏公共财物,更没人敢打我们的巴掌。为啥呢?因为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是按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干革命的。但这就是革命吗?
“”她受毛主席检阅后,随首都红卫兵到了大兴县,亲眼目睹了大兴县集体屠杀四类分子及其家属,老者80岁,小的38天。十三个公社四十八个大队共杀了325人。22家杀绝了户。这是什么革命呀?跟希特勒、纳粹党杀犹太人有啥两样?这是中国的奥斯威辛。
洪玉聪迷惘了。
一中开“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批斗大会”。柳然老师和几个老右派被毒打后,戴尖帽、“喷气式”游街,当晚,他跳下雪瀑。三天后,洪玉聪看到了柳然老师的遗体。回家哭肿了眼睛。
兴盛城关医院开“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大会”,邀请一中红卫兵小将光临指导。洪玉聪和蓝群英被派参加。
批斗会在医院会议室举行。院里到处贴着“誓死捍卫毛主席!”“誓死捍卫毛泽东思想!”“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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