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兴高采烈地叫唤:“童童打个滚!”
“容容,恭个喜!”
是哪个给狗取的名?童童不晓得。是无聊的玩笑?是恶毒的作弄?这是存心侮辱人呀!“童童”,无疑是自己的小名,昵称。“容容”呢?应该是个姑娘。“容容”是谁?
童童从小就是兴盛兴中街最受宠爱的乖娃娃。满街的绸缎铺、金果铺争着到济世医院来抱他。绸缎铺用最时兴、最好看的料子打扮他,放在柜台上招徕顾客;金果铺把他放在糖果堆里,任他吃,任他玩,也是为了招徕买主。都是街坊邻居,童老师、童师母也放心地让他们把小童童抱去作广告。连奶妈也乐得清闲,不消管他。有几次被东兴、南华、西裕、北固、外街的店子抢先抱走了,天黑才抱回来,一手抓一大把好吃的东西。头一次家里还急得满城找。后来,回数多了,习惯了,放心了,就不再去找,晓得天黑有人会送回来的。就这样,童童从小就在人们善心宠爱的蜜水中浸透泡大,相信人们都是善良友爱、真诚无邪的。尽管在六岁时遭遇了家破人亡的大劫难,残酷的现实磨砺出了他刚直强毅的性格,却不能磨灭他深入骨髓的真诚、善良和温情、浪漫。以世人的眼光来看,这就是他不可救药的幼稚、天真和轻信、荒唐。在天翻地覆的社会变革之后。人们以用暴力剥夺他人的人格尊严和生命财产为崇高的历史使命;被阶级斗争理论浸透了骨髓、重塑了灵魂。在尔虞我诈、残酷无情的人群中,童无逸这样的人,无异于以赤裸裸的身心暴露在铁石心肠、犬鼻鹰眼、利爪尖牙之下。这就是人们对他深深地误解和难以遏止的仇视而肆意欺侮他的根本原因。
到底是哪一个?为什么?要给狗取自己的小名?还无端地拉扯上一个叫“容容”的姑娘。看到一些人故意当面唤狗时挑逗的眼神,看到旁观者幸灾乐祸地起哄,童童感到震惊:这世界上竟然有这么无聊、这么恶毒的人,耍这种无耻的把戏。他不由地联想起汉高祖死后,吕后专权时瓮中的“人彘”。虽然自己有个完整的肉体在青牛山上游走,但自己的灵魂已被肢解,装进瓮中,任人观赏,任人戏弄。他弄不清自己到底在啥地方伤害了哪个人,才受到这样残酷的捉弄。他只有振作起自己的全部自尊,以沉默来对抗这个无聊、无情、无耻,不仁、不义、不公的现实。他很阿Q地可怜这些人:当你们毫无理由,肆无忌惮地摧残同类的人格尊严的时候;当你们从这种可耻的贱行中得到可悲的笑料和空虚的满足的时候,你们自己的灵魂和人格已经堕落到比对方更为低下得多的地方去了。
那个“容容”到底是谁?
从人们有意无意露出的只言片语,从镇东、启明偶尔好心的告慰,童童慢慢地了解到,“容容”竟然是刘韵蓉!他感到异常的悲哀。这个白嫩娇美,单纯可爱的好姑娘,还是没逃脱世人流言蜚语的伤害。人人都说:他两个要是没有说不清楚的那回事,刘妹会主动下乡,追到璧县来。会放弃当公社妇女主任的好机会,自毁前程吗?
大家还说:童无逸假装跟张瑞珀当介绍人,乘机端了瑞珀的甑子,还把瑞珀按在水田头灌了一肚皮的泥浆水,差点把人家整死,害了场大病,让家里背了一屁股烂帐。到底童无逸和蓝幺妹那晚上关起门来在床上干了些啥子?干柴见烈火,敢说没干龌龊事吗?瑞琥和妈妈、奶奶恨死了这个没良心的黄眼狗了!
还说:就在童无逸跟刘妹、蓝幺妹扯不抻展的时候,这个道德败坏的花花公子又把夏大哥的小妹骗到柳信7队,动手动脚,任意欺负,整得人家哭了一个通天亮,连早饭都没吃就走了。人家夏小妹是矿区劳资科坐办公室的干部,是兴盛出了名的美女,县文工团能歌善舞的女主角,跑那么远的山路来看他,还只给人家吃红苕尖。人家走也不送。人家哪一点不比你姓童的强?耍一个丢一个,真正是吃了天鹅肉还不知好歹的癞蛤蟆。
一般的坏蛋脚踩两只船,这个大坏蛋居然脚踩三只船。简直是个“脚盆逗把把”:是他妈一个大瓢——大嫖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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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66年的中国大陆上,老百姓们没钱用,不怕;没房住,不怕;没饱饭吃,不怕;没好衣穿,不怕。因为周围的人都差不多。大家怕什么?就怕两样:一怕没有好的政治条件。或者莫名其妙地受了政治处分;二怕没有好的作风名声,被人说有作风问题。
政治条件是什么?就是出身成分。就像胎记样是从娘肚子里带来的,决定你一辈子命运的政治符号。像犹太人样不能改变的人种族类;
什么是作风名声?就是大家对你“作风”的评价。“作风”这个词照汉语言的字面意义和本来意义,都是指处理问题时的做派、风格。“生活作风问题”,应该是指个人处理生活问题的做派、风格的问题。但从官方文字到老百姓的口头语言,“作风问题”就不再是包括“工作作风、处世作风、行文作风、言谈作风、生活作风”等等作风问题的统称,而变成了撩拨人们敏感的性神经,激起高度的Se情幻想,男女关系、性道德问题的专用名词了。
正如朋友=恋人;耍朋友=谈恋爱;爱人=夫/妻;帮助=批评;提意见=恶毒攻击……样,都是现代汉语在愚昧的年代,畸形的社会意识形态下出现的词汇变味的奇特现象。说一个人“作风不好”,就等于是在骂他性道德败坏、乱搞男女关系、性乱、性错罪、流氓、阿飞、色狼、性变态、强Jian犯、还包括人人鄙视的同性恋。
一个人政治条件、出身成分不好,犯了政治错误,可怕!是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镇压或改造的对象;“作风不好”也可怕,是人民群众深恶痛绝,难以抬头做人的败类、渣滓;是官场斗争中、单位倾轧里,授人以柄的致命创伤。二者之中,只要沾上一样,这辈子休想有好日子过。要是二者兼而有之呢?不消说,你娃就彻底地完蛋了!
童无逸不就该彻底地完蛋了吗!
童无逸出身成分定为资本家,又是“杀、关、管”子女,已经低人几等了;还有“错误言论”、“反动文章”,如今又摊上个“作风问题”,成了“脚盆逗把把”的“大嫖客”,那还不该趴在地上任人践踏吗?
如果说童童对父亲被农会不明不白地“处理”了,让自己成了“杀、关、管”子女;自己不小心说了“错话”,写了“反动文章”,还有些自认倒霉的话,他对自己的所谓“作风问题”却非常自信,毫无歉疚。他深知:自己非但不是“脚盆逗把把”,非但不是“作风有问题”,而恰恰相反,自己是一个道德完美、品行高尚、情趣高雅、温柔浪漫,对爱情婚姻有着崇高的追求,尊重女性,有强烈的责任心和自制力的严肃认真的真正的男人。比起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衣冠禽兽;比起那些庸俗无聊、低级鄙陋、信口雌黄的小市民,不知要好上多少万倍!
对恶劣的政治待遇,只能无条件承受;对“作风问题”的流言中伤,能有啥办法呢?总不至于像祥林嫂样见人就说“我真傻……”吧!还要人家肯信哩。我童无逸决不干这种越描越黑,欲盖弥彰的蠢事。只可惜了刘韵蓉这个好姑娘,她才是跳进瓮滩也洗不清白了。在铺天盖地而来的这种肮脏龌龊的口水狂潮中,蓝幺妹、夏小妹她们已经不能自保,还能指望她们出来说明真相吗?
连当事人瑞珀自己都噤口不言,哪个又会为童无逸鸣冤叫屈呢?
万幸的是,没人晓得洪玉聪。要是把她也搅和进来,这可悲的世界上又将少了一个好姑娘。我童无逸又将多了一重罪孽。在他们口中,我就不仅仅是脚踩三只船的“逗把把脚盆”,而会变成脚踩四只船的“逗把把皇桶”了!
想到聪聪,童童感到世界并非完全冷酷无望,人间也并非全是鬼魅狰狞。尽管蓝幺妹一直因刘妹的事耿耿于怀,但没说要分手。童童也一如既往地爱着她,相信时间和事实会弥合情感的伤痕。自聪聪告诉他:“friend=朋友”后,童童就放心大胆地和她继续交往了。他还珍藏了聪聪分别在高中三个年级照的大照片。他安慰自己:我们只是friend——朋友:英语原意,真正的朋友!我们只能以这个关系交往下去!
上学期聪聪来信说,她们班的《荷花舞》在国庆汇演中得了第一名。童童是幕后英雄。她要好好地感谢他。果然,大年三十晚上,聪聪来到童妈妈简陋的小屋,向童童当面道谢。童童大吃一惊,忙把她介绍给回家探亲的四姐和姐夫。四姐和姐夫都是大学讲师,和这个高三女生很谈得来。谈起聪聪的哥姐,还是四姐和姐夫的一中同学。
四姐问聪聪:“想不想学医?”
聪聪说:“我喜欢物理。争取考上清华物理系?”
“想当中国的居里夫人哪?”童童说:“姐夫铨哥就是教高能物理的。”
他们就谈起物理学来。从经典物理学到相对论、量子论、测不准原理;从爱因斯坦拉小提琴和达芬奇设计飞行器到鲁迅弃医从文;从李白的“天生我才必有用”到李清照的“人比黄花瘦”。科学技术、文学艺术、古今中外、天地人文,言笑甚欢。
聪聪说:“四姐,铨哥,你们才真正是高级知识分子!四姐不光有学问,人还这么漂亮。风度气质,像电影明星!铨哥知识渊博,讲话旁征博引,深入浅出,发人深思。你们的学生肯定非常喜欢听你们的课!”又感叹说:“我要是你们的妹妹就好了!我姐姐、姐夫就不象你们。”
大家都笑了。四姐说:“你姐姐也够漂亮的呀。她们军人有军人的气质风度嘛。”
随后他们又讨论起英语来。
谈科学技术、文学艺术,童童还有发言权。谈起英语来,他就半句也插不上话了。他听不懂,抱着一岁多的小外甥旁观。从四姐、姐夫的言语态度上,看得出他们越来越喜欢自己这个一双秀目下有可爱的月牙凹的friend了。
妈妈拿出巧克力来。聪聪说:“这个巧克力好好吃啊!”一副乖女孩的馋相。
四姐说:“我有个学生是厅长千金,非要送我不行,说是市面上买不到的高干特供商品。”
这时,石建华在外面喊:“妹伢伢!我一听就是你。咋个在这里耍?”
聪聪扭头看是她,很自然地说:“大哥的同学是大学老师。我跟他们学英语。”
妈妈迎出去说:“石主任,坐会儿?”
石建华一摆手:“不!”满脸疑惑地朝门里望。
小屋里,四姐和姐夫坐在床边。妹伢伢坐在破藤椅上。门口两张独凳,妈妈和抱小牛的童童坐。小屋挤得满当当。
石建华对聪聪说:“耍会儿回去了!大年三十不在屋头陪妈妈守岁,到处跑!”
四姐问聪聪:“你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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聪聪说:“不是!城关医院的医生。她在我家吃过几顿饭。”
四姐说:“医生?咋这样?”
妈妈说:“吴院长的红人。惹不起的。”
童童说:“吴仁兴的大跃进就死在她手里,吴仁兴还相信她?”
“哪个晓得人家背后搞了些啥子名堂!还提成门诊部主任了。”
有些扫兴。童童以为聪聪要走了,没想到她却兴致勃勃地缠着四姐要学英语歌。气氛又活跃起来。四姐教聪聪唱英语《红河谷》、《夏天的最后一朵玫瑰》、《老人河》。。。。。。聪聪一学就会。童童这些歌都会唱,却不会英语,只有跟着打“二和声”:滥竽充数,当南郭先生。
热热闹闹地到了10点半,四姐催聪聪说:“该回去了。你妈妈要担心的。”
聪聪说:“不得。我说了我去同学家。”
铨哥好奇地问:“刚才那个石大夫喊你啥呢?”
聪聪笑着说:“我是童师母接的生。童师母晓得的。”
童妈妈说:“看你都这么大,是个漂亮的高中生了。”
聪聪说:“我出生时白白净净的,丁点儿大,弯着身子像根绿豆芽。就叫我小豆芽。我是幺妹,叫来叫去就成了妹伢伢了!”
大家笑着送她出门。聪聪抱过小牛,亲了好久,说:“好乖,一对眼睛好懂事啊!”
四姐和童童把她送出医院大门。她挡住不让再送了说:“就在街对面。”
四姐和童童目送她过街,进家门。回来,妈妈问童童:“你们在耍朋友?”
童童说:“就是!不是‘耍朋友’,是真正的‘朋友’!”
“晓得不?洪大娘厉害得很!”妈妈说:“你不要给我惹些祸事来摆起噢!”
“晓得!晓得!”童童不耐烦地说:“我们就是‘朋友’!不是‘耍朋友’!不是谈恋爱!”又大发牢骚:“啥子毛病嘛?中国人非要把‘谈恋爱’说成是‘耍朋友’,那真正的耍朋友又该咋个说嘛?难怪在中国找不到真正的朋友!”
“小声点。不要乱说。”四姐说:“好好生生地跟妈妈说话。着急干啥?不怪妈妈担心。你是要把握好自己。她是在校生,家庭条件又好,马上要考大学。”想了想又说:“当然,关键是她的想法。你们通信没?”
“通信。”
“她在信上怎样称呼你?”
“写的英文‘friend’。”
四姐、铨哥都笑了。四姐说:“这个鬼精灵!是英文的‘朋友’,还是中文的‘朋友’?”
铨哥说:“我看这个妹伢伢挺乖、挺不错的。”
四姐说:“是个好姑娘。”严肃地对童童说:“尊重她,爱护她,处处为她着想,不能强迫她做任何她不愿意的事,无论如何也不能伤害她!做不到这些,你就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就不是一个好人!”
“我晓得!”童童还是很不耐烦的口气,但已经把四姐的话牢牢地记在心里了。
回璧县后,他们依然书信往来。聪聪从柳然老师手里拿信。给知道的同学说是四哥的;她的来信,寄信人地址写的兴盛城关医院。场里只认为是童童家信。有人发现他一天两封笔迹不一样的家信,问起,童童说是妈妈和表姐各一封。没谁想得到是洪玉聪的来信。连洪玉山也没注意到是妹伢伢的笔迹。
在屈辱、冷酷、漠视、孤独的境遇里,童童怀着对蓝幺妹深深的爱,珍藏着妹伢伢诚挚的友情,默默地等待着政治风暴的降临。
栽秧子是极累人的活路。一天下来,腰杆像要断了一样。人人都盼望秧子早点栽完。童童却不敢想象栽完后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是啥阵仗。想到父亲被枪弹冲烂半边的头颅;想到京西煤矿死里逃生的大哥;想到黎家公社劳改的妈妈。。。。。。批斗过后,是不是会把我送去坐牢?
提心吊胆过了一天又一天。秧子明天就栽完了。童童反而平静下来。怕个屁!打死螺蛳是坨死肉!抗不住浑身酸软、腰杆剧痛,沉沉一觉,睡到天明。
第二天是红火大太阳。脚下田水冰冷;背上太阳滚烫。栽到半下午,太阳不见了。从西沐河谷刮来阵阵狂风。满天乌云翻滚。云越来越黑、越来越低,压着屋脊,挂着树梢,仿佛一伸手就抓得到那汹涌奔腾的乌云黑浪。天暗下来,昏黄迷茫,像擦黑光景。狂风裹夹着沙尘石子、残枝败叶,搅动乾坤,贴着青牛屁股横冲直闯,扫荡过来。
“暴风雨来了!”
知青们丢下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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