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跨下地的双脚想远离他的身边,却虚软地在他面前倒下。
“小心!”嵇泽飞双手扶住她,这才惊觉她的细瘦。
事实上这三天他根本无心出门逍遥,听春水说语柔毫无食欲,饭菜怎么来就怎么出去,她顶多吃两口便咽不下,急得春水不知如何是好。而他在她入睡之后,总会悄悄地进房探视,盯着她愈来愈苍白的容颜暗自焦虑。
她真的被他伤得如此深吗?不吃不喝,只为抗议他的薄幸?
语柔被他圈在双臂中,羞怒地推开他,斥道:“你干什么?外头的胭脂水粉吃不够吗?还想来羞辱我!”
“凭你这几两重,我连吃的胃口都没有。”他冷冷地回了一句。这时候只有激怒她,才能使她恢复以往的精神。
果然,语柔听了他的话怒不可抑,奋力挣开他的手,自己扶住桌沿喘息道:“既然对我没胃口,就把我还给我父母吧!”
“什么?”嵇泽飞愣了愣。
“我想过了,再这样下去,你我只会更加仇视彼此。我累了,不想再绊住你,你要是真的嫌弃我,干脆把我休了。”她神色木然地直视着他。
“把你休了?”她想离开?就在他发现自己不小心爱上她之后?
“我本以为出了事后便不会嫁进嵇家,没想到你爹和我爹两个顽固的人硬是不信邪,才会导致你我之间的怨怼。休了我,顶多我再多背个‘无贤无德’的罪名,你就可以自由了。”三天来她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与其痛苦终生,她宁愿用名声来换回原本的自在。
“我爹不会答应的。”他僵硬地说,心中莫名的燃起怒火。
“只要你点头,我会设法劝他。”
“难道你不怕别人的指指点点?”他扬起俊眉。
“那些无聊的口水又淹不死人,大不了我离开杭州,永远不要回来。”
听她说得这么干脆,嵇泽飞的脸色更难看了。
“我们嵇家可再也丢不起这个脸!你个人声誉事小,嵇家三十六处米行还得做生意,这种有损颜面的事你扛得起后果?”他拿嵇家的信誉来压她。
“你……我以为你应该巴不得撵我走才对。”语柔有点讶异他的反对。
“既然进了嵇家的门,你就安分地待在嵇家,哪里也别想去。”他怀疑她想和归宁那日所见的黑衣男子双宿双飞。
一想到此,他的心肺几乎要在醋海中翻搅。
“我再也不想象笼中鸟被囚在这个备受屈辱的地方──”
“难道你还妄想跟着你的心上人过一生?”他大声地打断她的话。
“心上人?”她呆住了。什么心上人?他在说什么?
“你听好,今生今世你都得冠上嵇姓!你给我安分地待在这里,若让我看见你和那个男人私下有来往,别怪我找人杀了他!”他恨恨地说着,愈来愈难控制心头的妒意。
“你在胡说些什么?你到底要怎样才甘心?先是对我不理不睬,现在又用莫须有的罪名来污蔑我,我就真的这么惹人厌吗──”语柔说到激动处,一口气提不上来,话到一半,整个人就昏了过去。
“语柔!”嵇泽飞大吃一惊,连忙伸手抱住她的娇躯,及时将她揽进怀里。“语柔!语柔!”他轻拍她惨白的玉颊,一颗心吓得差点跳出胸口。
语柔三天未进食,体弱气虚,加上被他的言词刺激,气血逆冲,才会不支的倒下。
过了一会儿,语柔慢慢睁开眼睛,微弱地道:“放……放开我。”
“别说话。你三天没吃东西,身子撑不下去了。”他将她抱到床上,轻柔地安置好她,又说:“我教人弄碗粥,你得吃点。”
眼前这神情关注、语气温和的人是嵇泽飞吗?
“你……”她不能了解他为何突然转变,脑子乱烘烘的。
“先躺下。”他叮咛一声,转身走出去,不一会儿,就端了一碗热腾腾的清粥回来。
“喝点粥。”他在床边坐下,舀了一汤匙,就往她嘴里喂去。
语柔呆呆地张嘴,吃下那口让她一头雾水的粥食,以为是自己病胡涂了才产生这种幻觉。
老天爷!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嵇泽飞会亲自喂她吃粥?
“你……”她又想开口询问。
“别急着说话。你总得吃些东西才有力气和我争吵。”嵇泽飞嘲弄地说。
一听这种口气,她知道他还是原来那个冷酷的嵇泽飞。
“我自己吃!”她气自己被他稍露的温柔蛊惑,伸手想抢过瓷碗,不料手碰上了碗沿,粥从碗里倾出,霎时把她白玉般的柔荑烫红了一片。
“哎呀!”
“啊!”
两人同时惊呼,她因为疼痛而轻喊,他则因她的受伤而气急败坏。
忙不迭地执起她被烫到的小手,他仔细地审视上头红肿的情形。“你看你,乖乖地吃不就行了?非得要弄成这样才高兴是不是?”
他口头上责备,心中却焦灼不已,转身用丝巾沾了茶水,敷在她细柔的肌肤上,那小心呵护的神情,让语柔的心思紊乱极了。
他……他在想什么啊?忽冷忽热的,他到底是哪根筋不对了?
一抹羞红染上语柔的耳腮,她想抽回自己的手,却教他紧紧握住。
“你想干什么?”她有些不知所措。
“你先把病养好,其它的等日后再说。”他定定地看着她,着实想不透当初为何会讨厌她。她有一般闺阁女子所没有的坦率,但这种个性反而让她更加与众不同。
“日后你会和我讨论我的提议?”她怔怔地回望他。
“除了休妻,其它的事随你要怎么讨论都可以。”他是不会答应让她离开的。
“我以为把我休了,你才能大大方方地把沈千千迎进门,这不是你的初衷吗?”语柔不懂,她提供了一条方便之路给他,为何他要反对?
“我和沈千千不可能论及婚嫁,这是她和我之间的共识。”他拉下了脸。
“难道你也嫌弃她的出身?”语柔恍然大悟。
“不是!”嵇泽飞的脸色更难看了。
“那为何……”
“我们别谈她了。”他不耐烦地站起来。
语柔看了他一眼,低头不语。说真的,嫁给他至今,她一直不了解他。外界对他风流的传闻虽多,他们相处的时间也不长,但是她总有一个奇怪的念头,觉得他的所作所为只是不想让别人看穿他。
“我不明白。你不是很讨厌我吗?难道你真的为了颜面要和我痛苦地共度一生?”她喃喃地问道。
“或许,跟你共度一生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痛苦。”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她惊奇地抬起头,想探究他话里的意思,但只来得及看见他的背影。
“你好好休息吧,你一天不好,我就一天别想出门。”
嵇泽飞走出房间,留给语柔一肚子的疑问和不解。
真奇怪,今天的嵇泽飞似乎变了。至于哪里变了,她却瞧不出来。
语柔伤神地望着桌上那碗凉了的粥,觉得脑子里也跟着糊成一片了。
※※※
莺暖阁在杭州城里算是高档的寻欢之处,它不是一般的贩夫走卒去得起的,进出的都是达官显要或是仕绅名流,加上有沈千千这位头号大美人,使得莺暖阁的名声远播,远近皆知。
沈千千在莺暖阁的身分特殊,她可以自行决定接不接客。由于身价不凡,想一亲芳泽的人就得双手奉上大把银两才能通过陈嬷嬷这一关,再来还得看沈姑娘的心情、喜怒而定。她这种嚣张的行径理应备受责难才是,偏偏她有许多王孙公子替她撑腰,因此吃了闭门羹的人也不敢吭声造次。
这几日,她的头号密友嵇泽飞突然消失了踪影,阁里的常客莫不猜测是不是她已经失宠了,再也勾不住嵇家大少的心。倒是沈千千心里有数,嵇泽飞如果不是想通了什么,就是荷包被管死了,没法子出门。
又是人声杂沓的掌灯时分,沈千千在绣楼中弹着古筝,她的心情可不会因为那些无聊人的闲话而受影响。她自己知道,她和嵇泽飞纯粹只是朋友而已。虽然他曾是她的入幕之宾,但两人后来的交情也仅止于谈天说地,不可能再有进一步发展。只是,他们两人都乐得让外人以为他们之间关系“特别”,她可借着他家的势力保护自己,而他也有个放松心情的地方可去,两人各取所需,何乐不为?
“小姐,陈嬷嬷不只一次向我问起嵇少爷怎么都不来了。”沈千千的婢女秀秀端了一盘水果进来,在她面前低声地说着。
“你没有告诉她我成了弃妇了?”沈千千笑道。
“真这么告诉她还得了吗?明天全杭州的人肯定会把这件事大肆宣扬。”秀秀惊叫道。陈嬷嬷的大嘴巴是出了名的。
“那又如何?我才不怕呢。”她眼角堆满笑意,对外头的传闻不以为意。
十四岁被卖入青楼,她早已看破许多事,命运待她如此,她就算怨天尤人也没有用,因此,她认命地在莺暖阁中当个名妓,从不在意他人的眼光。
她的自觉和颜面,早在踏进莺暖阁的那天就消失了。
走到梳妆镜前坐下,她忍不住为自己叹了一口气。
“小姐,你和嵇公子之间没事吧?那天我瞧他脸色悒郁地回去,之后就再也没来过了。”秀秀拿起梳子梳理着沈千千的一头青丝。
“他悒郁不是为了我,而是另有其人。”
沈千千想到嵇泽飞近日来的失神,猜测令他如此的对象肯定是他新婚不久的妻子聂语柔。
“哦?嵇公子除了你之外还会喜欢上谁啊?”秀秀纳闷着。
沈千千不语,嘴角轻扬起一朵笑容。
她的确艳冠群芳,举手投足间媚态十足,但她知道自己的魅力并不足以迷惑嵇泽飞。他的个性阴冷、狂放,需要一个热情又坦率的女子来了解他,缓和他放浪已久的心。
而她,并不是他要的女人。
正思量间,一个人影冷不防地从开着的大窗闪了进来,她从铜镜中看见来人,吃惊地回头斥道:“什么人?”
秀秀也吓了一大跳,手中的梳子骇得掉落地上。
沈千千凝神一看,是个生面孔,阳刚的脸上有一对冷若冰霜的利眸,剑眉入鬓,坚毅的唇抿成一直线,一身黑衣劲装,直挺挺地立在窗边,瞪着她问:“你就是沈千千?”低沉的嗓音深深地打入她的心。
“是的。想见我得从正门进来,这位大爷恐怕走错门路了。”在龙蛇杂处的地方混久了,她也磨大了胆。
那人慢慢地走近她,端详她半晌,才扬首命令道:“叫你的丫鬟出去,不准张扬,我有话对你说。”
沈千千看了秀秀一眼,朝她点点头。秀秀拔腿奔出房,不敢稍作逗留。
“你是谁?这样大摇大摆闯进来有何贵干?”她泰然自若地坐在椅子上,暗想他的来历。
“我是聂允谅。”
聂允谅?定安镖局的二少爷,聂语柔的二哥?沈千千脑中一下子闪过这些身分名称。
“你是聂允谅?你来找我难道是为了聂语柔?”她心思飞快地转着。
聂家两位少爷在杭州是出了名的正派人士,莺暖阁当然不是他们出入之地。今天聂二少爷会登门“拜访”她,无非是有事要求。而她和他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聂语柔和嵇泽飞。
“你很聪明。”聂允谅意外地发现沈千千并不像他想象中的俗丽,相反的,她非常沉静机伶,落落大方。
“过奖。把你的来意说出来吧。”她不知道舞刀弄枪的人也可以生得这般斯文俊逸。
“我要你别再和嵇泽飞来往。”聂允谅皱着眉说。
沈千千闻言一愣,随即大笑道:“聂公子,我做的是送往迎来的生意,巴不得能留住所有的客人,哪里还有拒绝客人上门的道理?”
“听说莺暖阁的沈姑娘有挑选客人的权利。”他早打听得一清二楚。
“那又如何?嵇公子有钱有势,我怎能放弃这条大鱼?”她存心气他。
“你的恩客多是显要贵人,不差一个嵇泽飞。”聂允谅的脸刚棱有力,毫不软化。
“我为什么一定得听你的?”
“你不想毁了一对夫妻的幸福吧?”
“笑话!如果嵇泽飞不喜欢令妹,就算我不见他也改变不了事实。”她最气男人老是把罪过推到女人身上,也不想想始作俑者多半是男人。
“至少,他没有你这个地方可来,就会乖乖待在家中。”
“聂公子,”沈千千蓦地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感情的事是不能勉强的,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聂允谅盯着她,森然地说:“你是不肯答应了?”
“当然。”她扬起下巴,不信他敢对她怎样。
“唰”地一声,聂允谅的双手忽然多了两把又薄又利的钢刀,冰凉的刀刃架上了她纤柔的颈子。
“你若不答应,我就在你脸上划两刀,让你这张脸再也见不得人,做不了生意。”
沈千千被他斩钉截铁的声调吓呆了。这个男人难道不懂得怜香惜玉?一般人见到她心早已软了三分,哪里还会为难她?
“你……你敢?”她声音不稳,一双妙目直瞪着他的脸。
“我聂允谅的心是冷的,这句话你没听过吗?”他在江湖上有“冷心双刀”的称号,这可是其来有自。
“那你划啊!反正我毁了容正好到尼姑庵去颂经念佛,了此残生。”她豁出去了,倔强地喊道。
“真的?”他扬起刀又晃了晃。
沈千千又惊又怕地僵在原地,恨死了眼前威胁她的男人。
“你有种就去管住嵇泽飞,干嘛拿我出气?”
“你是他的红粉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