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从岳各庄农贸市场,开始打道回府。秦有才见他妈李雪莲还在昏迷,与王公道商量后,便留了下来。
李雪莲在乐小义的小屋里一直昏迷着。照李雪莲的病情,应该把她送到医院;但乐小义刚替李雪莲还过欠牛头镇卫生院的钱,手头再无剩余的钱;秦有才身上也无多余的钱;两人无钱送李雪莲住院,乐小义只好将社区卫生室一个医生叫到他小屋里,给李雪莲打点滴。打了两天点滴,李雪莲还没有醒来。这时秦有才坐不住了,因为秦玉河在老家的丧事,还等着他回去张罗呢。秦有才与乐小义商量后,也起程回了老家。
李雪莲又昏迷两天,终于醒了过来。醒来,却不知身在何处;直到看到乐小义,又打量四周,才知道自己躺在乐小义的小屋里。渐渐,昏迷前的种种事情,一丝一缕,重新回到她的脑子。虽然一切回来了,一切又恍若隔世。乐小义见李雪莲醒来,一阵惊喜;忙从锅里盛了一碗小米粥,让李雪莲喝:“姐,你把我吓死了。”
李雪莲强挣扎着说:“小义,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乐小义还是过去的乐小义,没显出半点不耐烦:“姐,你说哪儿去了,人命,不比啥事儿大?”
李雪莲有些感动,说:“小义,我欠你的钱你不要怕,我家里还有房子,把房子卖了,够还你。”
乐小义:“姐,你说哪儿去了。”
李雪莲眼中涌出了泪。乐小义知道李雪莲告状的前前后后,也知道如今让她左右为难的结局;正因为知道李雪莲的尴尬,又劝李雪莲:“姐,等你病好了,你要一时不想回老家,就跟我在这儿卖带鱼吧。”
李雪莲眼中不禁又涌出了泪:“小义。”
又三天过去,李雪莲高烧终于退了,能起床了。又过了三天,李雪莲能行走了,能帮乐小义做饭了。看李雪莲能自理了,乐小义也就放心去前边农贸市场卖带鱼。
这天清早,两人吃过早饭,乐小义又去农贸市场卖带鱼。李雪莲涮过碗盆,马上接着做中饭。中饭做好,将做好的饭菜盛到碗里,又用两个饭盆分别扣到桌子上。然后坐在桌边,写了一张纸条:
小义,谢谢你,我走了。咋还你钱,我已经说过了,就不说了。
然后提上自己的提包出了门。出门并不是为了回老家,而是想找一个地方寻死。寻死的方式也想好了,就是上吊。上吊不是因为秦玉河死了,告状的缘由没了,今后无法再告状了,这冤永远无法洗清了;而是因为秦玉河的死,李雪莲的告状成了笑话。因为李雪莲的告状,已不是原来的告状,二十年来,芝麻已经变成了西瓜,蚂蚁已经变成了大象,现在芝麻和蚂蚁突然消失了,告状的链条断了,使你无法告状了,这链条的断法,成了笑话,捎带着整个告状也成了笑话。不但今年的告状成了笑话,二十年来的告状都成了笑话。不但告状成了笑话,告状的人也成了笑话。芝麻自个儿飞走了,蚂蚁把自个儿的窝儿给毁了。何况,今年又与往年的告状不同,今年不但被人骗了人,还被人骗了身;这个骗身,传的全天下人都知道了,李雪莲真的成了潘金莲,这样的结局,也同样成了笑话。告状告不赢只是个冤,告状告成了笑话,就不是冤的事了,就成了羞。只是个冤,还能活得下去;天天蒙着羞,就让人无法活了。俗话说得好,“羞于活在人世”,就是李雪莲现在的心情。还有,既然不想活了,既然想上吊,去哪里上吊,也让李雪莲为难。按李雪莲的想法,她想把自己吊死在仇人门前,吊死在赵大头家门前,吊死在县法院门前,吊死在县政府门前,吊死在市政府门前,临死也给他们添回堵;但因为她告状成了笑话,现在吊死在人家门前,就显得理由不足;非要这么做,同样也会成为笑话。不但活着成为笑话,想死在哪里也会成为笑话,李雪莲就死无葬身之地了。连这个死无葬身之地,说出去也会成为笑话。说别人死无葬身之地,是说这人可恨,或者是说他穷;李雪莲死无葬身之地,竟是因为羞和笑话。
离开岳各庄,李雪莲边走边想,并没有往城里走,开始往郊区去。正因为死无葬身之地,李雪莲也就解放了,想随便找个地方,随便一死了事。一直走到中午,来到一山坡上。这山坡密密麻麻种满了桃树。二十多天只顾告状和昏迷,没留意外边的景色。没想到二十多天过去,初春之中,桃花竟开了。一山坡的桃花,正开得灿烂。李雪莲走进桃花林,发现山窝里有一个窝棚。窝棚敞着门,里面有铺盖卷和锅碗瓢盆,地上还扔着些修剪树枝的锯子、剪子、梯子等工具,揣想是修剪桃树的人,住在这里。春天了,桃树也该剪枝了。李雪莲爬过山坡,又往下走;前山坡向阳,桃花开得更火红了。李雪莲来到桃花深处,看这里景色不错,心想:“就这儿吧。”
看着满山的桃花又想:“说是随便找个地方,谁知也不随便。”
拉开自个儿提包的拉链,从里边掏出一根准备好的绳子。左右打量,选了一棵高大粗壮的桃树,往树杈上扔绳子。绳子搭在树杈上,也扫下一地桃花。盘好绳套,又搬过一块石头;人站到石头上,将脖子套在绳套里,将脚下的石头一踢,人就吊在了树上。
但还没等李雪莲喘气,她的双腿,早已被一人抱住。那人边往上举李雪莲的身子,边喘气,边对李雪莲发火:“大姐,咱俩没仇哇,你不该这么害我!”
接着硬是把李雪莲卸了下来。这人是个中年男人:“看你半天了,以为你来偷窝棚的东西呢,谁知你寻死来了。”
李雪莲有些不解:“我死我的,碍着你啥了?”
中年男人又急了:“你说的轻巧,这块桃林,是我承包的。一到秋天,桃儿哪里还值钱,主要靠城里的人来采摘,没看到山坡下有‘采摘园’的牌子吗?大家要知道这里吊死过人,谁还会来呢?”
李雪莲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同时也哭笑不得,自己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李雪莲愣愣地问:“那我该去哪儿呢?”
那人也愣愣地看李雪莲:“真想死呀?”
李雪莲:“人要想死,谁也拦不住。”
那人:“因为啥呢?”
李雪莲:“这事儿一句两句说不清楚。要能说清楚,我也就不死了。”
那人指指对面的山坡:“你要真想死,也帮我做件好事,去对面山坡上,那里也是桃林,花也都开着,那是老曹承包的,他跟我是对头。”
又补充:“俗话说得好,别在一棵树上吊死,换棵树,耽误不了你多大工夫。”
听到这话,李雪莲倒“噗啼”笑了。
正文:玩呢(一)
××省有一个××县。××县城西街,有一家出名的饭铺叫“又一村”。该店出名,是因为店里的一道菜,叫“连骨熟肉”。“又一村”除了卖“连骨熟肉”,也卖杂碎汤、烧饼、凉菜、各种酒类等。杂碎汤、烧饼、凉菜等与别人家大体相似,独“连骨熟肉”,做得与众不同。别人家的肉在大锅里煮,煮到肉烂,一般会骨肉分离;“又一村”的肉煮透,也不离骨。滋味不但入到肉里,也入到骨头里。吃过肉,剩下骨头,敲骨吸髓,滋味也丝毫不减。单说滋味,也与众不同,咸里透香,香里透甜,甜里透辣,辣里又透爽和滑。凡是到该县去的人,大吃,就去“太平洋海鲜城”;小吃,就去县城西街“又一村”吃“连骨熟肉”。地道的吃法,是现买现吃;肉刚从锅里捞出来,扯肉烫手;就着烫肉喝酒,本来你能喝二两,现在你能喝半斤。
“又一村”一天煮两锅肉。中午出一锅,傍晚出一锅。大家惦着这肉,吃饭得在店前排队。按“又一村”的规矩,在店里吃饭才能买肉;不吃饭单买肉,得看吃饭者买过,能否剩下来。就算吃饭买肉,也不一定买得到,得看今天客人的多少,你排队是否靠前。外来的人常问:店家,肉卖得这么好,何不多煮几锅?店主老史说,不能累着自己。
正文:玩呢(二)
老史今年六十岁了。卖肉之余,爱搓麻将。饭铺一天煮两锅肉,也有搓麻将的时间。但卖肉不能累着,搓麻将也不能累着,一个礼拜,老史只搓一回麻将。时间是固定的,周四,下午三点开始,搓到夜里十一点,八个钟头。牌友也是固定的,开酒厂的老布,批发烟酒的老王,开澡堂的老解。常年累月,时光换,人头不换,到头来算账,输赢相抵,各自输赢也差不多;就是在一起消磨个时光。
四人搓麻将就在“又一村”。周四下午,老史让饭店专门腾出一间包房;下午,让饭铺额外多炖出一脸盆“连骨熟肉”,备四人晚饭时吃。吃饭时也喝酒。酒是开酒厂的老布带来的,叫“一马平川”。吃过“连骨熟肉”,喝过“一马平川”,接着搓麻将。
正文:玩呢(三)
周五这天,老史接到一个电话,他有一个姨妈,在东北辽阳去世了;姨妈的儿子也就是老史的表弟,让老史去奔丧。老史问表弟,姨妈临走时留下啥话没有;表弟说,半夜,心肌梗死,清晨发现,身子已经凉了,一句话也没留下。老史感叹之余,决定去东北辽阳奔丧。决定去奔丧并不是姨妈一句话没留下,姨妈要走了,最后再看她一眼,而是老史想起自己小时候。老史小的时候,姨夫在东北辽阳当兵,姨妈去随军,在辽阳当纺织女工,一晃五年没回来。老史八岁那年,姨夫和姨妈回来了,来老史家看老史的爹娘。老史他爹见小,看姨夫和姨妈在外面工作,便张口向他们借钱;姨夫还没说话,姨妈一口回绝;接着说:“姐夫,不是不借给你,咱家的穷亲戚太多了,借给你一个人,把所有人都得罪了;借给所有人,我也该卖裤子了。”
但吃晚饭的时候,姨妈把老史拉在身边,背着老史的爹娘,悄悄塞给老史两块钱。姨妈:“你生下来的时候,我是第一个抱你的人,就是用这双手。”
当时的两块钱,相当于现在的一百块钱;那时人的工资,也就几十块钱。这两块钱,老史一直没花,从小学二年级,放到小学六年级。从小学二年级到小学六年级,老史过得特别有底。到了小学六年级,老史看上一个女同学,才从两块钱里辟出两毛钱,买了一个花手绢送给她。老史至今还记得,手绢上印着两只蝴蝶,在花丛上飞。
从××县到东北辽阳有两千多公里。老史从老家辗转到辽阳,表弟接着,吊唁姨妈,诉说往事,都不在话下。待丧事办完,从辽阳回来,在北京转车,老史发现,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年关。因为北京火车站人山人海,天南地北的人,都要回家过年。不留意是在平时,不留意间,一年又过去了。老史排了四个小时队,没有买到回老家的火车票。不但这天的票没有了,往后三天的票都没有了。因为这天是腊月二十七,大家都急着回去过年;离年关越近,大家越急着赶回去。老史这时感叹,姨妈死的不是时候。接着便想在车站附近找个小旅馆住下,干脆等过了年,大年初一再往回走;年前大家都赶着走光了,大年初一的火车,说不定就是空的;又想,平日在家都不着急,何必一个人在北京着急呢?何必被一个年关绊住腿脚呢?便离开火车站,信步往南,发现路东一条小巷里,有几家旅馆;巷里人来人往,口音天南地北,都是提着大包小包的旅客;老史拐进小巷,欲上前打问旅馆的价格,手机响了。老史接起,是老家开酒厂的老布打来的。老布在电话里说,今天晚上,想从“又一村”端走一盆“连骨熟肉”;老布的亲家,到老布家串亲来了,亲家指名道姓,要吃“连骨熟肉”。老史看了看表,已是下午六点;如是别的事,哪怕是借钱,老史都能一口答应,惟独“连骨熟肉”的事,老史不敢做主;因为这是“又一村”的规矩,门前有顾客排队,不能私自从后门端肉;现在是下午六点,正是排队的时候。老史踌躇间,老布:“亲家不比别人,我现在就去‘又一村’找你。”
老史:“你现在来‘又一村’,也找不到我。”
老布:“为啥?”
老史:“我人在北京。”
一听老史在北京,老布马上急了:“这事儿大了。”
老史:“不就一口肉嘛?不吃你亲家会死呀?”
老布:“我说的不是肉的事,今天是礼拜三,明天,是咱牌局的日子呀。”
老史也恍然大悟,今天原来是礼拜三;周四下午三点,是老家四个朋友,固定搓麻将的时间。老史:“买不上车票,回不去了。这个礼拜空一回吧。”
老布:“空不得。一空,事儿更大了。”
老史:“不就搓个麻将嘛,不搓麻将会死?”
老布:“我不会死,老解会死。”
老史:“啥意思?”
老布:“老解这个月一直脑仁疼,前天去医院一检查,检查出来个脑瘤,过了年就要开刀;是良性是恶性,现在还不知道;如是良性还好说,如是恶性,老解就麻烦了。我怕呀,这是老解大难之前,最后一回搓麻将了。”
说完,老布挂了电话,连一开始说的“连骨熟肉”的事,也给忘了。老史挂上手机,也觉得事情大了。老布说的“老解”,也是老史四个固定的牌友之一,在县城南街,开了个洗澡堂子。平日打牌,老解牌品最差。赢了牌,得意忘形,嘴里吹口哨、唱戏;输了牌,摔牌,吐唾沫,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但去年冬天的一天,老史彻底认识了老解。那天傍晚,老史与老伴怄气,晚饭时多喝了几口酒;谁知越喝越气,越气越喝;一顿饭没吃完,喝得酩酊大醉。醉后,不愿在家待着,趔趔趄趄,走出家门。老伴正与他怄气,也没拦他。出得家门,才知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看着漫天的大雪,老史不知道往何处去。摇摇晃晃,从县城西街晃到南街,看到了老解的洗澡堂子。待进了洗澡堂子,一头扎到地上,就啥也不知道了。第二天一早醒来,见自个儿在澡堂的铺头上躺着,旁边坐着老解;铺头前,还围着两个澡堂搓背的,肩上搭着毛巾把。接着发现,自个儿胳膊上扎着针管,头顶上吊着药瓶。老史用另一只手指指药瓶:“啥意思?”
铺头前一个搓背的说:“昨天看你人事不醒,我们老板怕你出事,赶紧把医生叫来了。”
老史:“喝口酒,能出啥事?”
另一个搓背的说:“医生说,亏把他叫来了,你当时心跳一百多,再晚一会儿,说不定就过去了。”
老史还嘴硬:“过去就过去,人生自古谁无死呀。”
老解在旁边摇头:“那不行,你要死了,我们到哪儿搓麻将啊。”
老史当时心头一热。心头一热不是说老解救了他,而是关键时候,看出了一个人的品质。现在听说老解得了脑瘤,生死未卜,这场麻将,有可能是老解大难之前,最后一场麻将了,老史也觉得事情大了,也觉得自己必须赶回去。而且,必须在明天下午三点之前赶回去,才能不耽误正常的牌局。但车票已经没了,如何能坐上火车呢?老史从小巷又返回车站,到退票处去等退票。但年关大家都要回家,票还买不着,哪里会有退票的?老史去求车站的值班主任,说家里有重病号,看能否照顾一张车票。值班主任同情地看着老史,说像老史这种情况,他今天遇到三十多起了;但火车上座位就那么多,车票已经卖出去了,哪里能再找出座位呢?没票就是没票。老史又想在车站广场找黄牛买高价票,但年关头上,车站里里外外都是警察,一个黄牛也找不到。着急间,车站广场亮起了华灯,一天又过去了。也是急中生智,老史突然想出一个办法。他从提包里掏出一张纸,又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