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八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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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八辑)- 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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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用家制的鹿茸配百补养荣丸,都是事先就用棠梨木的匣子分出来,包好了,用棉
花塞好,预备走时好带着。她们每回都有小玩意儿互相赠送,或者她的一只带弹簧
的小镜子或者妈妈的一只辟邪小古钱,或者爸爸带回的法国的香面子,放在衣服里
不会发蛀生霉。或者几个奇异的钮扣,或者一个绣花的针插。
    我姑姑嫁给马秧子马家,她家是很有钱的,是亮鬃桥首户,她家又有世袭的功
名,又是最大的土地的领主和几家联号的财东,凡是“宝”字号的生意,都是她家
开的,但是,姑姑对姑夫不满意,所以常常回娘家来,而且回来总是一个人回来,
姑姑在娘家顶得脸的,但她看不上姑夫。我姑夫是个浪荡子,但是非常崇拜我姑姑。
可是姑姑不愿打理他。我姑姑出嫁是经我爷爷许配的,出门的时候,单是鞋就做了
三百双。枕头顶子挂满墙。因为姑姑和我爸爸感情也好,陪嫁的地就有五十垧,爹
爹说是送给将来的外甥女买花戴的。我从小就和姑姑好,不是姑姑做的兜肚我不穿。
    我母亲在外面吩咐了一阵子,便像个小姑娘似地回来陪姑姑说话:
    “我也风起来了,好象又是做姑娘时候了一样,嘴也闭不住了。做事也没个谱
了,反正他也没有在家,依着我们捉妖吧……我让他们生火锅子,我们一边打扇子
一边吃辣子。”
    姑姑说:“哥哥要回来,一定说我把嫂嫂教坏了。把季节都给改了。”
    妈妈稚气地说:“我们再过一个体己年,刚过去的是大家伙儿过的年,那个我
们不稀罕,冷齿寒天的过的秃尾巴年,现在春暖花开我们过自己的年。”
    姑姑笑吟吟地取笑着说:“嫂嫂,你比我上回来要年青了,哥哥一定待你更好
了。”
    妈妈说:“可别来惹我,惹出了眼泪你是擦不净的。反正我也老了,一个年也
是过,两个年也是过不是。”然后又正经地说:“还不是因为你回来我才年青了吗?”
过了一会儿才又说:“我真是常常想,咱们女人为什么一定要出嫁呢,明知道男人
没有一个好的,还得送上门去上当,让他们挑肥拣瘦,说短道长的得弄够了,人也
老了,罪也遭够了,把一群孩子向你怀里一推,管孩子去吧,你生下来的,你去管。
从丫环一升而为老妈子,外表上看看真是一品夫人了,谁知道心里吃进去多少秘心
苦。本来他生的这龙子龙孙我也管不起,我也不过是怕孩子们长大了埋怨我胡涂罢
了,他们身上整整齐齐的,没有缺胳臂缺腿的就算我对得起他们。我虽然做事不到,
但是他们的心我没有少操。现在那几个念书去了,他们怎样,我也管不了,路远山
遥,我怎能使上心,也不过是半夜醒来想想,心里难过一阵子就罢了。就是这一个
小的,越是我心爱的,我越指望他成人。我真担心,他长大会恨我,他又是最小的,
现在家里又没有男人,天天和女人们跟前混,我这个儿子将来长大一定不会快活,
我想怎能把他放在一个粗粗拉拉的野地方去,帮着人家捡木头,放牛羊,变成个两
棒子掀不动,一棒子打不倒的该多好。我任着他们将来苦点累点,心里倒快活,就
算我做母亲的对得住他。我这辈子就是虽说饿不着冻不着,但心里总是一个团儿似
的,就拿我说罢,我就埋怨爹妈一辈子,我嫁到你们这深宅大院的,我可真不快活
呢!”
    姑姑笑着说:“你别在这个儿勾引我,你不是做样儿给我看吗?你要成心形容
我,我就走。”
    母亲连忙说:“到底是曹家的人,惹不得,还没有说他们爷们什么呢,你这儿
就给报仇了,我不过一年到头可下子看见了亲人了,倾筐倒篓的说得点儿吧了。而
且,你也不总是形容我,好像享了多大福不是吗,谁知道也不过是半斤八两就是…
…”
    姑姑故意俏皮地说:“谁不知道哥哥待嫂嫂好,你就是怕我伤心,故意这么说
就是,我是听不进去的。”
    妈妈说:“真是亲生的兄妹呀!幸而我还没有在你跟前说他什么,要是背地里
讲了他什么三长四短,你还不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才怪。”
    姑姑说:“好嫂嫂,别讲这些歪话了,我把兰柱带去,行不行?”
    妈妈说:“快带去吧,你少在家呆一天,我少操一天心。”
    姑姑说:“可是一言为定,别到时候舍不得。”
    妈妈说:“我不会留他的,今天一天你问他,他到哪里去了。今天你是看见的,
弄得鸡飞狗咬,瓦都翻个了。他回来还像没事儿一样,你上哪儿说理去,他们爷们
儿什么都是对的,这个从小就是这样的,长大了比他爸爸还要豪哪!”
    姑姑把我搂在她的怀里,我心里虽然想起金枝姐,但看见姑姑艳丽照人的脸,
又听妈妈乱七八糟的事,心里都飞到这上边来了,哪里还记起金枝姐。姑姑一边和
妈妈说着话,一边逗弄着我玩。我简直心花怒放,什么都忘掉了。
    “如今日子也越过越紧,外边支着一个空架子,里边只有开支,没有进项,如
今我倒成了败家子儿了,在我手里往外送的不知有多少,可是拿回来的一个小钱也
没有。方才不是又付了两笔,都是阎王爷追命的钱,迟一个时辰也怕错投了胎的,
一五一十的拿去了,天天活着,就是为了这个。”
    正说着话儿,外边饭开上来了,跟妈们过来请示,妈妈请姑姑饭房吃饭。母亲
真正的给姑姑生了锅子,但是鹿肉,狗肉,野猪肉都没有,银鱼冰蟹都是干了的,
野雉肉只好用鸡肉来替代,羊肉是现杀的,还够肥,白磨是早就泡上了的,味道下
来了,酸菜是在瓶底子里搜索出来的……母亲说:“这个就叫做锅子罢了,我们不
过是借题目做文章,锅子是个障眼法,我们捉妖是真的。关起大门来,谁来也不管,
我们捉闹一天,姑姑这天也够燥的,我们都穿短衣服来吃饭,湘灵过来给姑姑宽衣。”
姑姑穿着短袖的蛋青色的绸衫子,手腕子上一副弹簧绞丝的赤金镯子。左手还多带
着一个鹦哥绿的翡翠单镯。手指上仅仅有一颗七星抱月的钻戒子。右耳唇上只嵌着
一个米粒大的绿玉小耳扣子,左耳上单一个鸡心形小小的红宝金抓的耳坠子。
    妈妈穿了长袖的月白色纺绸衫子,左胳臂上一个山葡萄蔓子镶银单手镯,手指
上带着父亲送给她的光面白金戒子。正在和姑姑闹酒。
    姑姑索性把那金镯子的弹簧按开,从浑圆的胳臂上褪下来。把它交给湘灵收了。
便和妈妈说:“你想灌醉我呢!我喝不了多少的,你这样一边用火烤着一边让风吹
着,回头我要伤了风,我要找你的。”
    妈妈说:“好,我们不吃酒,我们吃菜,总而言之,我们怎样闹恁有理。你要
真的伤风了,我也喜欢的,你可以多住几天,我天天侍候着,你也不会遭罪的。明
天咱们找赛柳霜唱大鼓,我们要尽量闹他一下子,活了这么大,几个春天是我们自
己的!”
    姑姑故意放下筷子说:“必是哥哥来信了,说明天就要回来吧?”
    妈妈说:“咱们理他呢,我都七老八十的啦,我管那些,我们不过是过个体己
年罢了。就好像咱们又回到作姑娘的时代了,我常想,那时候该多好。姊妹们有说
有笑,白天在一起,你打我,我碰你的,看什么都有意思,看什么都好笑好玩。白
天你描个花样,我绣着荷包,晚上出门像扯拉拉狗儿似的,排成大队。睡觉时滚成
一个团,你争我,我争你的……
    后来一出嫁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替人家生儿育女了,自己落得牵牵扯扯,
什么心思都没有了。看什么也都没有滋味,脑子里七事八事,上上下下,就算白活
一场,我就说,什么兴家立业,贤母良妻,都是胡说,一句话活受罪,还不如死了
好。我不是三杯酒盖了脸,混嘴胡说,实在是真话。反正我也是老嫂子了,你不会
挑我,我有话不和你说,我和谁说去!”
    姑姑笑吟吟地说:“嫂嫂说的都是我心里话,我不过就是不想说就是。我自己
就说,要不是怕失了体统,我真想痛痛快快地好好哭一通呢。嫂嫂……”姑姑斟满
了酒,和母亲吃了一杯,我拿起了酒壶,又给她斟上,也给母亲斟上。
    锅子头起锅都是挑出来,给别人吃的,到后来汤煮浓了,妈妈和姑姑才开始吃,
姑姑不能多吃,怕晚上睡觉不好过,但是这一顿饭,添汤扇火的差不多吃了三个钟
头,一直吃到天黑了。
    妈妈说怕姑姑劳乏了,今天早睡觉,她本想和姑姑一道睡,但怕止不住说话,
明天起来大家都没有精神。让我来和姑姑睡。
    饭撤下去了,妈妈和姑姑在小倒厦饮茶,谈着马家的许多事,妈妈安慰着姑姑,
看着下人都不在了,姑姑就籁籁的落下泪来。妈妈向她抱歉,劝她多住几天,但姑
姑说,明天一定得回去,后来姑姑觉得有点头痛,妈妈说:“一定是炭烟子熏着了。”
便传下话来问谁上的炭。姑姑说:“你可不要因为我治下人的罪,她们上的炭,我
都看见了,都是着好了的炭核儿……我大概因为方才心急了一阵子,身上受不住了。
你给我一点什么吃,解解就好了。”妈妈立刻就自己去剥山植,亲手去煞红果醱酪,
煞好了再去系到井底下去冰起来。姑姑说:“等你这酸酪作好了,我的头也疼炸了。
我反正也不厉害,我去先躺一躺,兰柱,你陪着我。”
    妈妈说:“我知道我这一忙忽,你的病就好,我只怕不够热闹,这叫借题发挥。
兰柱,快陪着姑姑去躺一阵子去,你也去休息一下儿。”
    姑姑在我们家都有特定的枕被,专是给她来才盖的,但是有时为了表示亲密,
都是盖母亲的。这种多半是只盖过一两次,而又拆洗得三新的被子。今天姑姑盖的
就是雪青色的全绣桃李花开的薄棉被,是妈妈去年春天和姑姑一起睡的时候,盖过
一次的,听了母亲的话,使唤人就去携衾抱衬,浇汤换水,擎灯添香……忙个不了。
    我的被子是湘灵铺的,铺在姑姑的旁边。她们收拾好,便请姑姑过去。姑姑对
我母亲讲了几句笑话,便走了。母亲说一会红果酪熬好了亲手送过来。我说我来替
妈妈拿。妈妈说:
    “不用你那样孝顺了,你只要不气你姑姑,就算你本分了。”
    姑姑因为身上发烧,所以脸上显得桃花似的。白里透红。
    她穿的短袖的衣服,白白的膀臂都露在外面,头发松松的挽着,黑碧的头发映
着白的臂子……显得她身上好象都是刚刚用水冲过了似的。姑姑衣领的纽绊都没有
结,散开来半露着里面的红抹胸。头上搭了一条浸湿的白绢子。斜躺在一只穿纱靠
枕上,眼睛似睁非睁,情态似笑非笑的和我们说闲话。湘灵正给姑姑打排子扣,是
姑姑托她打的。她把纯丝的绳儿先散串了,然后再用珠线紧了,一层一层的紧,打
得又紧局又边式,花稍又多。
    姑姑说:“也难为你,正事还做不完,还还外债给我打这个花结子,你少出几
个花样就算了。”
    湘灵说:“心里也空空的,没有什么新奇样儿,总归都是几色普通的,姑奶奶
要不喜欢,将来我再另外新打。”
    姑姑说:“这就够新鲜了,拿回去我都不敢说是你打的,要是她们知道了是你,
又是这个来求,那个来要,怕你一辈子都答对不完。”
    湘灵说:“姑奶奶就是宠着我们罢了,就是有人来要,做几个也是我们应该得
分的。”
    姑姑说:“平日里还不够你瞧的,这一家的大大小小的事儿,我心里也有个数
儿,七岔八岔儿的,那块儿不得眼到手到,我就常说:五嫂要没有你,真不知道该
操多少心呢,她的那些人,我不怕她们听了生我的气,那一个不是做面子活,一眼
看不见,就不是他们了,使你夹在里边,深了不是,浅了不是,我心里不是明镜儿
似的。”
    湘灵说:“都是姑奶奶体恤我们,我也是笨手笨脚的,奶奶看我们忠厚老实,
才看得过一点儿就是。”
    姑姑说:“我就喜欢你这张懂人情会说话的小嘴,你跟我去几天吧,你到我那
儿做做客人,把你们太太累几天,看她拿东拿西,她才知道你平日里的心血呢。”
    正说着母亲用着福漆小托盘端着一盘冷冰冰红艳艳的蜜饯山酪红走了进来,听
见姑姑的话就说:“好哇,我这样血奔心似的侍候着你,你背后还打量着闪落我,
好,我这一个中用的人,你也要拔烟核儿选了去,不说看我可怜见的,给我找个帮
手,还在背后打量闪我的台。”
    姑姑笑着推我:“快给你儿子娶媳妇,你就有了帮手了,谁再敢到你跟前去打
量你的人。”
    湘灵看见母亲进来,连忙起来,把盘子接在手里,从橱子另外取出来三只半陶
空的小蓝花碗,把红果酪小心的分盛在里面。姑姑靠起点儿来,一口一口地吃,红
果的红染在她的嘴唇上边显得更红。如同流出鲜红的血来一样。
    姑姑说:“我从来也没有打过你的算盘,这是头遭儿,偏你耳朵就那么尖,一
五一十地听进去,好嫂嫂,下回再也不敢了。”
    母亲说:“你不过是看我过不去,成心捉弄、捉弄我就是,等我下次到你家去,
挑选你的那些伶牙俐口的小东西,都给你拐带过来,看你贪嘴。”
    姑姑说:“她们穿成串儿来换一个湘灵我也干。”
    湘灵坐着有些不好意思,寻个话缝儿出去了。
    妈妈看姑姑吃了一点儿,便说:
    “那一半给你留着,系在井里冰着,你要吃只管问她们要,我不逗你说话了,
看你劳神。我怕你停了食,弄了这个红果,支吾着你好晚睡点儿,湘灵!”
    姑姑说:“你先去吧,我也没有精神了,你还有很多事儿要料理呢?”
    湘灵给母亲过来打帘子,母亲一只脚跨在门槛上,笑着要说什么又没有说,就
走了,在外屋对湘灵吩咐了半天,才去了。去了一会,又转回来,对姑姑问:“好
妹妹,你热退了没有?我真担心,捉妖没有捉成,把你倒捉成病了。”
    姑姑说:“好嫂嫂,我没有病,你别管我吧,我正和四先生说话儿,你还有好
多事儿要办呢,你明天来陪我也不迟。”
    妈妈今天一直不大理我的,现在才看我说:“不要闹姑姑,姑姑有点儿不舒服
呢。而且,你要好好休息呀,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累了一天……我就来了。”
    湘灵进来说大管事请母亲过去,母亲匆匆去了。
    姑姑就和我讲话,问我白天到哪去了。
    我说和金枝姐去采菃莴菜去了。姑姑问谁是金枝姐,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
见过她三次,都是在旷野里。姑姑问菃莴菜在哪儿呢,我说在门倌那儿呢,一定被
他们吃了,姑姑派人去问,回说果然没有了。姑姑问金枝姐好不好,我说好,我明
天要问妈妈,让她接到她家里来住,好一块儿玩。姑姑又问野外好不好,我说野外
比什么地方都好,一根小草,一朵小花,都有个意思。姑姑问怎么说是一根小草一
朵小花都有个意思呢。我就讲我们采小花的事给她听,又告诉她为了金枝把那枝小
花儿弄掉了,我和她闹别扭。姑姑说这孩子,你的心眼太像女孩子了,你这样要变
没有出息了,将来我不喜欢你。天下的花多了,你没有见过的,没闻过的,还不知
道有成千成万,你那一朵算什么,你把心眼儿放大一点吧。应该说这一朵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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