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不由地笑出声来,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用小刀在自己的手腕上迅速地划了
一下。
“我让你看看我的血。”
房间里已很暗,外面开始下雨了。
故事的侧面
许多年以前,一个令人昏昏欲睡的下午,我在一本叫做《博物》的杂志里读到
这样一则文字:意大利的卡略尔家族是一个有二百五十年历史的生产各种枪支的家
族,卡略尔牌手枪最负胜名。它历来为西方许多枪械爱好者所收藏。关于卡略尔牌
手枪,在阿尔卑斯山一带,二百年来,一直流传着一个令人惊叹不已的传说
不过,我要说的显然不是这件事。我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除了在《博物》
杂志上看到过一张卡略尔牌一八二五年造的手枪的黑白照片,对卡略尔家族所知甚
少。但这无关紧要,故事是关于那张照片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关于那张照片的持
有者的。不过,那真是一柄好枪。
这个有关卡略尔牌手枪的故事是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一篇小说的大胆的仿作,
它的喻义在最乐观的意义上是和那篇著名的小说相重叠的。如果你凑巧读过那部作
品,你准明白,我的故事不是一个圈套。当然,就作品的结构来说,任何小说都设
有一个圈套,这篇有关一个忧郁的浪游者的故事也不例外。
补白
在这里,我告诉你一些有关我个人的情况。
最早给我以巨大影响的书是一个法国人写的雪莱传记。它制约了我近三十年的
生命。以后怎样不知道。
最初让我感到书是可以写得很复杂的,是列宁的一部著作,书名我忘了。
我最早的理想是成为一个画家,但因指导教师谴责我的素描,在初级阶段我就
放弃了。我的视觉为许多绘画作品规定着,比如柯罗和达利。但我不了解颜料的性
能。
我少年时代有点惧怕成年男人,觉得他们普遍猥琐,这跟我认识的一个有同性
恋倾向的教师有关。
我喜欢古典音乐,我也喜欢流行音乐。喜欢而已。
我常在梦里遭人追杀,看来在劫难逃。
我在诗里写爱情,但这些诗全不是给情人的。我在小说里从来没写过爱情,我
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指引我的感受性的是拍电影的意大利人安东尼奥尼。他的作品告诉我,故事讲
到一半是可以停下来的。并且可以就此岔开。人很少考虑过去,基本只顾现在,甚
至不惜回到原地。做总结的时候除外,小说有可能不是总结。
我迷恋的一个诗人是:奥季塞夫斯·埃利蒂斯。我周围也有一些诗人,他们挖
苦人也被人挖苦,这没关系。他们干活、念书、想事情。这样很好。
我见过各种类型的斗殴,钝器和锐利的刀,多为青少年。我痛恨暴力。
我知道是人都会做梦,幻想不需要谁来允诺。
殉难
这片在阳光的照拂下依然显得枯败的夹竹桃是种植在医学院路尽头一座冷冷清
清的旧公寓前面的小院子里的。与旧公寓朝西开的一溜小窗唇齿相依的是医学院的
解剖实验室,令那些有死亡偏执的人们感兴趣的是,那些未来的外科医生执刀相向
的竟然全是旧公寓里的住户。他们不是将弱小细软的腰肢挂在窗台上,就是将笨拙
多褶的脖颈架在窗楼上,要不就是赤身裸体地悬在浴室窗帘的后面,至于最剧烈的
举动则是像跨栏运动员一般穿着裤衩从卧室的窗口一跃而下……余下的苟延残喘者
终日闭门不出,他们在窗户后面偷偷朝外张望,岁月就在楼外的院子里悄然流逝…
…
对士这样一个神情忧郁而又缺乏勇气的男子来说,那是所有夜晚中最使他胆战
心惊的夜晚。士跟着其余的人在一个正在拆除准备重建的建筑里瞎转悠,那股子从
断木和废砖里涌出的霉湿味几乎使人窒息,他们并不爱好这种气味,只是在这处巨
大的怪影里等候,伺机扑到外面的街道上去,显示他们的勇敢或胆怯。
这一时刻对士来说是铭心刻骨的,他记得那时候他是那么年青,年青到对一切
全都忘乎所以。他对自己置身于这一群相貌堂堂,冷酷无情的流氓中间深感满意。
他们在一周之前选好街道,于一天之前使仅存的一盏路灯失去了光辉,此刻,他们
为一股低能的热情蛊惑着,在一片黑暗中来回折腾着双脚,仿佛地面是一只烫脚的
火轮。
最初的冲击是怎样开始的士已经记不清楚了。就在对方出现在街口的阴影中时,
士突然感到小腿肚子抽筋了。他还没有来得及沉思这一状态的严酷性,斗殴就像战
争一样爆发了,双方似乎是势均力敌的,他们在漆黑一团的街道上互相追逐,嘴里
像牲口一样发出粗浊的喘气声。忽然有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朝士迎面走来,他步履
轻捷,如在水上,士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他似乎乐于接受命运赐给他的一切。那人
抬腿朝士的下体猛踢一脚……
这是士所接受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令他深恶痛绝的抚慰。
杂志放在长桌上
杂志放在长桌上,它的表面呈现出若干褐色的班点。这本杂志已经被它的主人
保存了很久了,纸张开始变脆,散发着一股子霉味。士沉默无语地将它摊开,小心
地将它翻给后看。明信片、海滩、词典、城堡、手推车、熟睡的婴儿、冬季的景色、
一位女护士的侧影,然后,在翻过一瓶红色葡萄酒之后,出现了那把卡略尔牌手枪。
“你看。”
“就是这把枪?”
“我第一次看到它大约是在十年之前。”
他俩用一种徐缓的、缺乏戏剧性的口吻对话。这一时刻是如此令人信赖。
天色开始昏暗,院子里的草地蒙上了一层黯淡的湿气。夜晚即将来临。夜风已
经开始吹动地面上的纸屑和浮士。士开始回忆他所经历的时代点点滴滴的细节,他
的朋友们身穿绸衫,手执描鸳绘凤的纸扇坐一站叮叮当当响的有轨电车去会一位娇
小的情人,而他则刚被腰板硬朗的父亲抢白了一通,在嗓音嘶哑的呵斥声中踏上幽
会的旅途。与此同时,时代的精英们正在草拟一则纯洁无暇的理想的条款,他们决
定以此郑重地拯救人们日常生活信念的衰微。
“这是我一生中最为珍爱的东西。”后以一种骄傲的口吻打断士的思绪。
士暗自思忖,我自己不也有那么几件可心的爱物吗?后端详着窗外的景物,深
为自己的浪潮一般涌来的伤感而陶醉。
又是秋天了。多少年来,后总是要到每年的深秋才会在某一个下午或者傍晚,
或者午夜的某一时刻突然感觉到几乎要过去了的秋天。尽管后一天天的老去,但她
总是一年比一年更像一个孩子,一个成熟的老孩子,几乎是怀着热切的感情依恋着
秋天的尾部。后曾经想过,即使不是过着这种表面平静的生活,而是如一个诗人,
那种真正的诗人那样饱经沧桑,她也仍然会像现在这样沉迷于深秋的凉意和光线充
足时那种转瞬即逝的温暖。
对后这样一个女人来说,倘若不是在深秋聚首或者别离,那秋天就仅只是秋天,
它不会另具含义。她可以在其余的季节里排命地做一切事情,要不就让自己卷入什
么纠纷。而秋天则不行,后把她心灵和它的迷蒙的悸动留给了秋天。她不想占有它,
恰恰相反,她想让秋天溶化了她。她甚至愿意在秋天死去,在音乐般的秋天里如旋
律般地消隐在微寒的宁静之中。这完全不是企望一种平凡的解脱,这只是后盼望献
身的微语。
当士和后相互暗示着沉浸在冗长的臆想之域时,一阵晚风不经意地带走了那张
相片。
窗外是沉沉夜幕,士为什么声音所震醒。那似乎是一柄小刀掉在院中草地上的
响动。他看见后梦游般从椅子上站起,走到墙边,关上了那扇假想中的窗户。
从窗口眺望风景
我的写作不断受到女护士的打扰。这倒不是因为她的频繁来访,而是我上医院
电疗室的次数越来越多。终于,我开始挽着女护士的手臂在医院的各个部门进进出
出。
我对医院的兴趣随着我对女护士的兴趣与日俱增。我注意到药房的窗口与太平
间的入口是类似的,而手术室的弹簧门则与餐厅的大门在倾向上是一致的。
这所古怪的医院的院子里还有一个钟楼,我们曾在那里面度过一些沉闷的下午。
我不断地重复一些老掉牙的话题,如:岁月易逝,爱情常新。我们还讨论那部
叫做《眺望时间消逝》的小说。我一直在怀念那个女主人公,只是我已经忘记了她
的名字。女护士一再强调说,小说中的女人就叫后。有一次我差一点要对她说出我
并没有写过此书,这只是一个骗局。但看到她真诚的目光,我终于忍住了。
我们携带着我们的友谊来往与医院和我的住所,那些平凡的日子如今也已消逝
不见了。
我记得女护士的名字就叫后。我曾经答应她,将来的某一天,我将娶她。如果
她还爱着我的话。
在乡下的一次谈话
我的生活圈子非常狭窄,至少比我的情感要来得狭窄,这一点我可以肯定。多
少年我就是这么过来的。有一天,我认识了一个叫士的人,他说这可以通过阅读和
编故事来弥补。我信了他的话。没过几日,他又跑来补充说,他那日只是随口说说,
我不必当真。我又信了。可见我是极容易轻信的。终于有一天,士带着一个模样与
他相仿的男人来找我,说是来帮我扩大视野。
准确的时间记不太清了,似乎觉得许多今天已经十分衰老的人正在利用那个时
辰打瞌睡。
我并不认识他,我住的地方离开士的朋友的故居约有一夜火车的路程,但正是
这段距离保证了有关这个男人的种种传言到达我这儿刚好开始有点走样。从这个意
义上来看,男人的故事的真实性是不严格的,我想通过我的态度严肃的写作使这个
人的故事显得相对严谨些。
读者最好破例重视这个故事的次要方面。比方说。不要因为死亡这个词而朝现
世之外的某处作过多的联想。再比方。我写在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下午。且不说发
生了什么事情,其实并不存在这样一个下午。蒙蒙细雨只是一个词,它所试图揭示
的仅仅是我曾经亲身经历过的众多雨天的派生物。而蒙蒙细雨这个词显然不是我第
一次使用,一定是什么人教给我的,语文教师或者书本。否则我就成了个生造词汇
的人了。准确地说,我对生造词汇没多大兴趣,我关注的同样是事物的较次要的方
面。
乡下的生活是平淡的,远不是热衷于派对和沙龙的人所能忍受得了的。尽管你
可以在郊区读书或者写点什么,但所有这一切都跟干农活差不多,并没有很多人在
一旁助兴喝彩。你所做的一切要到来年才能见到收获。而那时,你的高兴尽管是由
衷的,但依然是无人分享的。在这种环境中,人的回忆很可能在平静中带点儿忧郁,
但不是那种令人无法自拔的忧郁,而是像夏天那样,带点水果的甜味的。次要的事
情可能是太平凡了,它深陷在那些平凡的事情中,使我们惯常注目于重要事情的目
光无力辨认它们。
我想起来了。我是在那年初秋,去造访老人的。
秋天。干净的空气中有什么声音传来,像谁念的浊辅音,给人一种迅捷而浊重
的感觉,好似空气既在输送什么又在挽留什么。
你想在这儿住多久?
被问的小伙子支支吾吾了一阵。
你想住多久都行。
我还没想好呢。
这几句话我们在花园里重复了好几遍。他带我参观他的业余生活,他的日常的
琐碎的同时也是主要的想象。
你喜欢养花吗?你的头发好像比从前黄。
下午。他领我到镇子上去转了转。
这是记者。他介绍说。
噢,记者。有人说。或者“你好”。或者“谁?记者”。发现这镇子上的人总
好像在等待什么名人或者要人的光临。而不是像我这样神情恍惚的人。
我们不约而同地在一家药铺门前停下脚步。
在家你都干些什么?我是说念书以外。他看着夕阳下那一头金黄色的头发。
临睡前,我征得了他的同意,明天一早到十五里以外的火车站去看看。
那儿比较荒凉。
也许在车站上能遇到什么人或者什么事情。我躺在席子上,盖着被子。既凉快
又暖和。我睡在夏季和秋季之间。我想。老人在屋外,在花园里,在秋夜里,在他
的爱好中间,在他终将不再在的地方,高高兴兴。说不定也挺凄凉。
睡吧,睡吧。找招呼自己入睡。
你需要一顶帽子。出门的时候,老人在花园里对我说。这会儿,我手里就捏着
这顶草帽,侧身在车站的一只旧木箱上。
月台上尽是一摊一摊的落叶。很少有人。
我将腿放直伸到阳光下,而身体躲在阴影里。风在我面前吹来吹去,我手中的
帽子一扬一扬的。
好不容易来了一列火车。下车的是几个农民装束的人。他们从我面前走过,没
有注意我。我朝天吹吹口哨,好像是一支很熟悉的曲子。就在这时,下雨了。
火车来过了吗?
我一回头,是一个扎辫子的小姑娘,提着一只很大很旧的皮箱。
我认识你。然后,小姑娘就不再说话,只是极耐心地等车。
渐渐地,又来了四、五个候车的人,他们和小姑娘打招呼,又看一眼我,便都
不再作声。
你在城里做什么?
小姑娘隔着老远,大声对我说话。
后来,上车之前,小姑娘走过来对我说,她家是开中药铺的。那天,她看见我
和老人在说话。
我回娘家去。
这让我吃了一惊。这时候,天色已很晚了。火车慢慢地朝雨幕深处滑去。
我戴上草帽,慢慢往回走。在路过一个养马场的时候,我看了一会那些湿漉漉
的马。我听听它们的鼻息。然后回家。
今天死了一株菊花。白色的。你找到车站了吗?乡下没什么好玩的。
我和老人对坐在灯下吃晚饭。饭后,我陪他下了一盘棋。他坐在椅子上就睡着
了。
这一夜。我接连做了几个类似的梦。
“我已经是个老人了。我已不再试图通过写作发现什么了。”
他一再重复这句话,并且抬起他那布满忧郁的眼睛。他此生尽管颇多著述,但
并不是一个有造诣的人。他的屋子整洁而朴素。显然,他并不想有意使它们——书
籍和文稿——显得凌乱。
“我不想让你这样的年轻人来帮我写什么传记。”他无精打采地做了个手势。
“不是传记,你听错了,是谈话录,或者叫对话录。”
“你和我?”他迟疑地打量着我。
“我已是个老人了……”
我告诉他,这他已经对我说过了。
“是么?那我没什么可说的了。”我已是个老人了,我已不再试图通过写作发
现什么了。比如,结构、文法、或者内心的一些问题。我年轻的时候,曾经跟你一
样。是的,这错不了。有一次采访,对我的一生产生了重大的影响。我不想说他是
个伟人,因为我们还不习惯,或者说很难相信在我们周围的人中间居然有伟人。
他一生未曾婚娶。他甚至很有兴趣地跟我谈他的性生活。他是个老人,谈起这
些事情还使用了脏字。这使人有种亲切感。那时候我还是个小伙子呢。
他总是和自己过不去,总使自己处在不悦之中。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