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有一类女性是仁慈的,她们和蔼地告诉我们斑驳的世相,以此来取悦
她们自己那柔弱的心灵。而这种优雅的气质最令人心醉。
我爱她的胡说八道,爱她的唾沫星子乱飞,爱她整洁的衣着和上色的指甲,爱
她的步履她的带铁掌的皮鞋,总之,后使我迷恋。
整个夏天我从头至尾都是后的病人,我对她言听计从,我在三伏天里铺开五百
格的稿纸,挥汗抒写一部可能叫做《眺望时间消逝》的书,我把后写进我的小说,
以我的想入非非的叙述整治这个折腾了我一个夏天的女护士。我想我因交通事故落
入后的手中如同她落入我的小说均属天意,这就是我们感情的奇异的关系。
我从来不打听后的身世,我向来没这嗜好。这倒不是我有什么优异的品德,只
是我的虚构的禀赋和杜撰的热情取代了它。我想这样后和世界才更合我的心意。
我和后相处的日子是短暂而又愉快的,我从不打算在这类事情上搞什么创新,
我们同别人一样说说笑笑,吵吵闹闹。对我们来说那种老式的、规规矩矩的、不太
老练的方式更符合后和我的口味。我学习五十年代的激情把白衬衫的袖子卷得高高
的,后学习三十年代的电影神色匆忙地走路。我们的爱情使我们渐渐地离原先的我
们越来越远。我们相对于从前的岁月来说,已经面目全非。这种禁闭式的写作使我
不安到如一名跳神的巫师,而每天准时前来的后则神色可疑得像一个偷运军火的无
赖。我们在炎热的日子里气喘吁吁的,像两只狗一样相依为命。我们谈起那些著名
的热烈的罗曼史就惭愧得无地自容。我们即使耗尽我们的情感也无济于事。于是,
我们的爱情索性在我们各自的体内蹲伏起来。我们用更多的时间来琢磨傍晚的台风
和深夜的闪电,等待在窗前出现一名或者两名魔鬼,我们被如许对恐惧的期盼统摄
着,让走廊里的窗户叫风雨捣弄了一夜也不敢去关上。
我在研究小说中后的归宿时伴着惊恐和忧虑入睡,而后一直坐着等待黑夜过去
.
永垂不朽
“我永远是一个忧郁的孩子。”说这句话的人是守床者士。这会儿,他正徜徉
在十二月的夹竹桃的疏朗的阴影里,正午的忧伤的阳光在他屏息凝神的遐思里投下
无可奈何的一瞥。他的脸庞仿佛蒙着思绪的薄纱,犹如躺在迷惘的睡眠里的处子。
他把自己悲伤地设想为在窗前阳光下写作的作家,纯洁地抒展歌喉吟唱过了时的谣
曲的合唱队次高音部的中年演员,战争时期的精疲力竭的和平使者或者某棵孤单的
行道树下的失恋的少男。
在士的转瞬即逝的想象里命运的惩罚像祈祷书里的豪雨一样劈啪地下个不停。
“我要保持沉默。”他像一个弱智儿童一样对自己唠叨这句过份诗意的叮嘱已有些
年头了。尽管士在一生中情欲完全升华到令人困惑的头颅之后,才稍稍领悟到并没
有一部情爱法典可供阅读。他这惨淡的一生就像一个弱视者迟到进入了漆黑一团的
爱欲的影院,银幕上的对白和肉体是那么耀眼,而他还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里。
按时入场的痴男怨女们掩面而泣的唏嘘声就像是对士的嘲弄。
士是各类文学作品的热心读者,他把这看成是苍白人生的唯一慰藉。文学语言
帮助他进入日常语言的皱折之中,时间因之而展开,空间因此而变形。士感到于须
臾之间进入了生命的电声控制室,不经意间打开了延时开关,他成了自己生命声音
的影子。这个花哨的虚像对它的源泉形影不离,比沉溺在爱河里的缠绵的情侣更加
难舍难分。
当非常潮湿的冬天来临的时候,后已经为自己在热切而宽敞的意念里收藏了好
些心爱的玩艺儿。列在首位的是一柄在望亮的锋刃边缘纹着裸女的小刻刀。这是后
在一个星期六下午于一个吵吵嚷嚷的地摊上看好了的。在此之后,每逢星期六她都
要去光顾一下小地摊,将这把小刻刀捧在心里,端详一番,用手指摩挲着锋刃一侧
的裸女,心里美滋滋的。
同样使后心醉神迷的另一件玩物是一叠可以对折起来藏在裤袋里的三色画片,
画上是几组精心绘制的小人儿,随着翻动画片可以得到几组乃至几十组遂人心愿而
又各各不同的令人赏心悦目的画面来。这玩艺是由一精瘦精瘦的老者所收藏的。这
老人就是士。士的行踪飘忽不定,这给倾慕者后带来了不少麻烦,每当她被思念中
的画中人搅得寝食不安时,她总得窜上大街在各个旮旯里搜寻三色画片的占有者。
令后自己都感到惊异的是,尽管这些玩艺儿全都使她倾心相恋,她的鬼迷心窍的行
径也从未使她走上梁上君子的道路,她为自己的纯洁和坚贞由衷地自豪。就这样,
她开始了自觉而孤独的人生旅程。
关闭的港口是冬季城市的一大景色,后则是这一奇观的忠实的观赏者。她混迹
于闲散的人群之中,她们偶尔只交谈片言只语,意思含糊不清,几乎不构成思想的
交流。这一群东张西望的男人女人,没有姓名,没有往事,彼此也没有联系。后在
寒冷的码头上用想象之手触摸他们冷漠的面颊。他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块,构成一
个与社会疏离的个人幻景。忽然之间,他们中间某个人消失不见了,他们就像失去
了一个游戏伙伴,顿时沉下脸来,仿佛他是破坏了规则而被除名的。后在他们中间
生活了一阵子,他们用鸡毛蒜皮的小事来划分时代的方式令她胃疼。
询问
所有生离死别的故事都开始于一次爱情。守床者士当时还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
年,这个黄皮肤的小家伙的怯生生的情态引发了一位寡妇的暮年之恋。
这位妇人最初是在她的母亲不堪肺结核病的反复折磨引颈自刎之后于一个冬日
的黄昏乘一艘吭哧吭哧直喘气的破货轮上这儿来的,那一年她刚满十七岁,却已经
长就了一张妇人的脸,她的并不轻松的旅程使她的容貌平添一层憔悴。犹如牲口过
秤一般没等安稳停当,便被一位中年谢顶的牙科医生娶了去,她不费吹灰之力使自
己成了这个有着喜闻病人口臭的怪癖的庸医的女佣。正是在这时辰,在她痛不欲生
而又无所作为的当口,作为迟暮之恋的过早的序幕上演了。
这个长着一双细长眼睛的美少年每周来上二次声乐课。他总是先轻轻地敲一阵
门,然后,退到那一丛夹竹桃中间静静等待着。这一年春天,给士来开门的是这个
日后注定要做寡妇的人。士刚刚叫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震得有几丝紊乱的脑子清静
下来,立即又让一双棕色的眼珠掠去了正常的判断。他们相爱了。当然,实际发生
的爱情还要晚些时候才会出现。
士穿过带股子霉味的狭长走廊,来到牙科医生的卧室里。此刻新婚的牙科医生
全然不顾户外的大好春光,紧闭窗帘,在靠床放置的那架琴键泛黄就跟病人的牙垢
似的钢琴前正襟危坐。他要传授的是用呼吸控制发声。牙医强调了重点之后,便开
始做生理解剖式的分析,他用一尘不染的纤长手指轻松地挑开士的小猪皮皮带。他
开始告诉士横隔膜的位置,以及深度吸气以后内脏受压迫的位置。最后,牙医捎带
指出了(同时也是强调指出了)生殖器的位置。他轻轻接触了一下,便收回手来。
整个过程士始终屏住呼吸,所有歌唱呼吸的要素连同卡卢索、琪利的谆谆教诲全变
成了一片喁喁情话,而那双棕色的眼睛则在卧床的另一侧无动于衷地更换内衣。
我的素材或者说原型是摇摆不定的,有一阵子他们似乎忧郁浪漫,适宜作玛格
丽特·杜拉或者弗朗索瓦·萨冈笔下的男女,近来他们庸俗多了,身上沾染了少许
岛民的偏狭和自命不凡,有点近似奥斯汀或者晚近的安格斯——威尔逊作品中尖酸
刻薄的有闲阶层的子弟了。并且未来还有那么遥远,那么漫长的日子,说不准他们
还乐意变成什么样子,晒黑了皮肤冒充印地安人抑或非洲土著也难说。
约而言之,我的典型人物是变化多端的,较之热衷于探索所谓小说形式的作者
远胜一筹。
我不打算写一部伤感的回忆录,我知道人们讨厌这类假模假式的玩艺。我们的
大胆的暴露和剀切的忏悔早已使人倒了胃口,我们的微小的瑕疵和似是而非的痼疾
已不再能唤起人们的恻隐之心。当人们把他们的同情心从一个优雅的躺在床上的变
态者的迷人追述中移开时,他们已经宣告了自命不凡的时代的结束,人们谦恭而意
味深长的相互告诫:不要自视太高,所谓痛苦是可以避免的。
人们早就认识到了所谓寓言的局限性,我们的疲软的世俗生活不需要此类拐弯
抹角的享受,我们把人们惨淡经营的寓言奉还给过去了的岁月,有可能的话还保留
给未来。在今日,人们是宁愿要一套崭新的架子鼓和一支烤烟型烟卷的。
当然,尽管尘世的迷雾不停地朝我袭来,使我难以辨认我笔下的人物,但我还
是有决心将他们的来龙去脉查个水落石出,我几乎很快就想象出士的若干经历,他
曾经居住在一座充满了恶棍和妓女的嘈杂不堪的小城里。他在广场路17号的面具商
店里干了多年,在那里虚掷了他的青春和他的寂寞。他每天晚上二十一点整骑自行
车去面具商店,他们通常在半小时之后开始一天的营业。他们主要出售各种定制的
面具。客户大都是有趣的人物,诸如,慈爱街纯洁天使什么的,全是一些正派人。
我已经日益衰老,一种对生活的冷漠和刻毒已经跑来损害我的叙述了,我小心
地使自己避开那些沿街掷来的流言蜚语,努力使自己忘却人世间告密者的背叛行为
以及爱情的创痛。但是,无论如何,我已经成了一个噜哩罗嗦的老怪物了,一切事
物,我要是不给予它价值判断,我就无法活下去,我完全放弃了幽默感,我所擅长
的就是使性子,尽管我的祖上仅是一名乡间红白喜事上受人雇佣的吹鼓手,但一种
莫名其妙的自高自大已使我丧失了自知之明。我感觉到士的经历与我是相似的,只
是在对待后或者换一句话说在对待爱情这一小问题上所具有的态度有些不一样。
虽然,士和我同样的其貌不扬,并且具有一种鬼鬼祟祟的神情,但士却是一个
铁石心肠的男人,他能够轻易地穿过各式各样的爱情的草丛。在两次爱情之间停下
来喘气的当口,仍然显得身手矫健。他能够毫不费力地同时扮演忠诚的爱人和偷情
者两种角色,与此同时,还可以兼任技巧高超的媒婆、真挚诚恳的喻世者、有正义
感的凡夫俗子、阅世颇深的谋士以及心力交瘁的臆想者。他与后的奇遇就是明证。
相形之下,作为叙述者的我无疑逊色多了。我知道后的出现有悖情理,我与后
在医院里的种种巧遇也有捏造的嫌疑,这都不是主要的拙劣之处,最为荒谬绝伦的
是,我费了如此之大的劲,竟然不能使自己显得相对出色一些。
我与后讨论过这些,她带着下班以后的疲乏神情说:“你这是吃饱了撑的。”
远方的乌云已经朝我的头顶飞来,我写的小说和我自己都将经受一次洗涤,我
不再坚信我确实写过《眺望时间消逝》这样一部小说。我毕竟不是一个瓦舍勾栏间
的说话人,舍此营生我尚能苟活,我开始认识到虚构、杜撰是危险的勾当,它容易
使人阴盛阳衰、精神萎靡。我不想使自己掉进变态疯狂的泥坑,因此,我决意再不
与后谈什么流逝的时间或者空间。
与此同时,士迅速地开始衰老,他预感到自己病魔缠身,甚至连对纷乱的世事
表达一下他的幸灾乐祸的气力都没有了,士对自已的无尽的才华和同样多的善行终
将被埋没和忘却感到哀伤,他的痛苦的经历给他带来的伤害已经显得无足轻重,围
绕着他的那帮酸溜溜的谗言者给他的哀痛更增添了依据。“我们要振作起来。”他
们互相鼓励着,犹如在荣誉和功名前准备冲锋陷阵的乞丐和贫儿。
诚然,这一切都是对士的次要的了望,他的内心景观是作者无法揣测的,它是
那么的黑暗,那么的深不可测,若我有幸能接近它,我想那一定是个奇观。
我这么写着写着,这个充满了猜忌和低毁的夏天就快过去了,在烈日下疯狂鼓
噪的知了,就要被秋日席间的愁思所取代。痛心疾首地追抚往事就要避难似的混入
我的笔端,我终于认识到,写作一篇小说给人带来的毒害要远胜于阅读一篇小说。
尘世间心灵最为堕落的不正是我等无病呻吟的幻想者吗?
是啊,我所描写的正是与魔鬼的一次交易。魔鬼所造访的正是这样一些无聊透
顶的人。他们被魔鬼追赶着从一个小土坡下翻滚着逃下来,在平地上刚好赶上一场
暴雨,他们水淋淋的模样令魔鬼忍俊不禁。于是,魔鬼伸出他那毛绒绒的长腿再一
次绊倒了他们中间的一个,令他来了个嘴啃泥,谁知这一跤使他焕发了情欲,他毫
不在乎地从泥地上爬起身来,神采奕奕地跟魔鬼拉了拉手,和它交换了一下有关崇
山峻岭关山飞渡之类的看法,从此和魔鬼交了朋友。毫无疑问,这个人就是士。他
还同魔鬼签了约,答应写作一本煽情的小说。
意外的会晤
我现在提到这架钢琴和那个弹钢琴的男人丝毫没有附庸风雅的意思,你就当我
是不小心提到了它。
透过虚掩着的窗户可以看见整个花园,天空灰蒙蒙的,一场阵雨很快就要来临。
房间里的光线越来越暗,从钢琴上发出的潮湿的旋律似乎是一个幽灵奏出的。
这时候,坐在阴影前琴凳上的士听到花园里的响动。那不是风吹拂的声音,而
是一个女人的脚步声。士离开钢琴,走到写字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一柄漂亮的小刀,
走到窗前。
“你是在找这个吗?”士大声喝问道。
“是的。”后从花园里抬起脑袋。她听到有钢琴奏出的旋律从窗口飘散到花园
里。
“好吧,那么你上楼来吧。”
后看来是个爽气的女子,她顺着七扭八拐的黑暗楼道小心翼翼地来到了士的房
间。钢琴奏出的旋律已经停止,一位老人正对门站立着,他将后引进房间,让她在
临风拂动的窗帘下坐好。
“你看,这场雨是无可避免的了。你还是想看这把刀吗?”
后点了点头。“我找了你很久,所有的人都认为你是一位智者。传说你在手术
室里与一位死而复生的女人搏斗而扭伤了手臂,从此你就闭门不出。”
士打断她的话,“那你怎么会找到这来呢?”
“传说你在花园中午睡,并且在阴雨天出现。”
“好吧,你现在仔细端详这柄宝物吧。”
后从士手中接过小刀,紧紧地攥在手中。
“那么,请你告诉我,我的母亲现在哪里?”
士惊讶于后那对美丽的眼睛中流露出的杀气。
“孩子,据我所知,你并没有母亲,尤如你并没有形体,你是一个幽灵。”
后轻声地笑了起来:“你是说我是不存在的喽,就是说是空气,是看不见的喽。”
士显得异常的镇定,他用一种劝慰的语调安稳后的情绪,因为他看见后正转动
着手中的那柄小刀。“你手里的东西也是不存在的,你的念头也是不存在的。”
后不由地笑出声来,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用小刀在自己的手腕上迅速地划了
一下。
“我让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