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八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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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八辑)-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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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注视着我的眼睛。“你要是感觉太烫,就告诉我。”
    “不。”我看了床头的仪器一眼,什么玩艺,一大堆电线从一只铝合金的匣子
里通出来,刻度盘上的指针晃晃悠悠的。“不烫”。我重申了一遍。
    她微笑了一下,在我身旁坐下,替我把手臂上的沙袋重新压了一下。
    “你认为《眺望时间消逝》是你最好的小说吗?”
    我一时没了词。这是怎么了,她是认错人了吧。
    “你为什么一开始要提那条走廊,这样做不是太不严格了吗,这是一部涉及情
感问题的小说,你要是先描写一朵花或者一湾湖水倒还情由可缘,你的主人公呢,
为什么写了四十页,他还没有起床。”
    “你弄错了,”我想她明显是弄错了,“我的主人公一开始就坐着,他在思考
问题,直到结束,他一直坐着。”
    “可我为什么感到他是躺在床上呢?”
    我在想一些小说的基本法则,好来跟她辩论。比如,第一个句子要简捷。从句
不要太多。杜绝两个以上的前置词。频繁换行或者相反。用洗牌的方式编故事。在
心绪恶劣的时候写有关爱情的对话。在一个句子里轮流形容一张脸和一个树桩……
    进入河流
    在写作《请女人猜谜》的同时,我在写另一部小说:《眺望时间消逝》。这个
名字来源于弗朗索瓦·萨冈的一部小说。那部小说叙述的是萨同所擅长的那种犹犹
豫豫的爱情。我提到这些,不是为了说明我在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是不够专心致志的,
而是因为萨同是后所喜爱的作家,尽管后坚持认为萨冈描写的爱情是不道德的。
    你看,我已经使用了很多约定俗成的字眼了,但愿你能理解我的意思,而不仅
仅是那些字眼。
    如果睡眠不受打扰
    我冒险叙述这个故事,有可能被看作是一种变态行为。其难点不在于它似乎是
一件极为遥远的事情,而在于它仿佛与我瀚海般的内心宇宙的某一迷朦而晦涩的幻
觉相似,在我费力地回溯我的似水年华时,尤如某个法国女人说的,我似乎是在眺
望时间消逝。
    假如我坦率地承认我的盲目性,那么我要声明的是,我是这个故事的转述者。
但我无力为可能出现的所有含混之处负责,因为这个故事的最初的陈述者或者说创
造者是一个四处飘泊的扯谎者。
    这个地方曾经有过许多名字,它们或美妙或丑恶,总之都令人难以忘怀,我不
想为了我叙述的方便,再赐予它什么外部的东西了,我就叫它房间罢,因为我的故
事的主人公叫士。他是一个被放逐者。
    这个故事源自一些梦中的手势。
    我想我一生中可能写成不多的几部小说,我力图使它们成为我的流逝的岁月的
一部分。我想这不能算是一个过份的奢望。
    我写作这篇小说的时候刚好是秋季。我的房间里空空荡荡的,除开我和那把椅
子,再就是墙上画着的那扇窗户以及窗棂上的那抹夕阳了。
    《眺望时间消逝》是我数年前写成的一部手稿,不幸的是它被我不小心遗失了,
还有一种可能是它被我投入了遐想中的火炉,总之它消失不见了,我现在是在回忆
这部小说。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在墙上画出一扇门。这件事非常紧急,因为外面已经有人准
备敲门了。
    这个人是一个流亡者,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发生错误的话,她来自森林腹地的一
片沼泽。她就是与传说中的弑父者同名的那个女子,她叫后。
    令我感到绝望的是,我不记得后此行的目的了,仿佛是为了寻找她的母亲,也
可能是为了别的什么事情,比如,好让旅途之风吹散在她周身萦回不去的血腥之气。
    我现在只能暂时将这一恼人的问题搁置不顾。或者假设她没有目的……
    我已有很长一段时间足不出户,而旅行和寻找却依然是我的主题。我与自己温
存地谈论这些,全不知它是一个古老的话题,已经被埋没了数千年了。
    开始部分我就纠缠于一些细枝末节,孜孜不倦地回味后的往事,历数她美好的
品德,刻画她光采照人的性格,即使涉及她的隐私,也不忘表现其楚楚动人之处,
似乎我对她了若指掌。
    或许不是这样,我只是对她的遭遇表示了同情,将后的处境设计得悲惨而又天
衣无缝,使人误以为那是一出悲剧,或者至少是一出悲剧的尾声。
    可以肯定的仅有一点,那就是她已不是一位处女了。
    接着,我描写了后所到之处的风景,似乎是为了探索环境的含意,我将秋天写
得充满了温馨之感,每一片摇摇晃晃飘向地面的树叶都隐含着丰沛的情感,而季节
本身则在此刻濒临枯竭。
    但是,令人悲痛的是,在我的思绪即将接近我那部佚失的手稿时,我的内心突
然地澄澈起来,在我的故事的上空光明朗照,后和她的经历的喻义烟消云散,而我
置身于其中的房间也已透进了真正的晚霞。我的后已从臆想中逃逸,而我深爱着的
仅仅是有关后的幻觉。
    我的故事的另一位主人公士是一位好兴致的男人。他的年龄我无法估量,设若
他没有一百岁,那么他至少可以活到一百岁,不幸的是他生活在另一个时代,他完
完全全不接受他所处的境遇,他按照记忆中的时间固执地前往记忆中的地点,并且
总是扫兴地使自己置身于一群尖酸的嘲弄者中间,他曾经是一位惊天动地的人物,
而现在仅仅是一个瞎子。
    此刻,他正在路边与后谈话,劝告她不要虚度年华。
    “好了,我说完了,现在你不要挡我的道。”士严厉地命令后给他让路。“我
要赶着去会一位友人。”
    后的神色非常高贵,她伸开双臂似乎要在暮色中拥抱士,“老人,请你告诉我
……”
    遗憾的是士不能满足后的要求。
    士最初是一位医学院的学生,因为偷吃实验室里的蛇,而遭指控。于是,士放
弃医学转向巫术。他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上昼夜行走。
    我先把士的结局告诉你。他最终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残废。而后的结局是疯
狂,一种近似迷醉的疯狂。她寓居在我的家中,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地成了我的妻
子。如今,我已确信,我是有预言能力的,只要我说出一切并且指明时间和地点,
预兆就会应验。
    祈祷
    很久以来,我总在怀疑我的记忆,我感到那些不期而至的诡异的幻觉不时地侵
扰着它,有点类似印象主义画家笔下的肖像作品,轮廓线是模糊不清的,以此给人
一种空气感。女护士的容貌在越来越浓的思绪的迷雾中消隐而去。时至今日,我甚
至怀疑这一场景是我因叙述的方便而杜撰出来的。不然,它为什么总在一些关键处
显得含混不清,总好像缺了点什么,而在另一方面又好使多了点什么,比如、一天
似乎有二十五个小时。-一
    我询问自己,我是否在期待艳遇,是否为梦中情人、心上人这一类语词搅混了
头,以为某些隐秘的事情真会随着一支秃笔在纸上画弄应运而生。
    我以后还见过后,那是在我的一位朋友的家里。
    这位朋友家独自占有一个荒寂的院子,住房大到令人难以置信。那是一个傍晚,
来给我开门的正是后,她穿着一件类似睡袍的宽大衣裙。原先照在生了锈的铁门上
的那一抹霞光正映在后的脑门上。
    我跟她说,我没想到她也住在这儿。后说我这是一种比喻的说法,生活中很常
见的。我没明白后的意思,跟在她的身后,向游廊尽头的一扇门走去。这可能是从
前法国人盖的房子,在门楣上有一组水泥的花饰,巴洛克风格的。我正这么胡琢磨
着,后在前面叫了一声。
    她正仰着脑袋与楼上的一个妇人说话。那人好像跟她要什么东西,后告诉她在
某个抽屉里,然后那人将脑袋从窗口缩了回去。
    我预感到这院子里住着很多人,并且过的不是一种日常生活,而仿佛在上演一
出戏剧的片断。
    这出我权且将它称作《眺望时间消逝》的戏剧是这样开始。人们总是等到太阳
落山的时候跑到院子里站一会儿,他们总是隔着窗子对话,他们的嗓音暗哑并且语
焉不详,似乎在等待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来战胜某种闲适的心态。他们在院子的阴影
中穿梭往返是为了利用这一片刻时光搜寻自己的影子。因为他们认为灵魂是附在影
子上。当然还有另外的说法。譬如,一个对自己的影子缺乏了解的人是孤独的。
    院内人们的生活是缺乏秩序的,他们为内心冲动的驱使做出一些似是而非的举
动。我想像后来给我开门即属此列。我推想院内的人们是不接纳外人的。因为他们
生活在一种明澈的氛围之中。犹如陷入沉思的垂钓者,平静的水面无所不在而又视
而不见。
    这时候开始亲吻
    在殖民地的夏季草坪上打英国板球的是写哀怨故事的体力充沛的乔治·奥威尔
先生。一个星期之前的一个令人伤感的下午,他举着橄榄枝似的举着他的黑雨伞,
从远处打量这片草坪时,他想到了亨利·詹姆斯的那部从洒满阳光的草坪写起的关
于一位女士的冗长小说。他还想起了一个世纪之前的一次有关罗马的含意暧昧的诀
别。”先生,您满意吗?”他在夏季这不紧不慢的雨中问自己。“不,我要在走过
门厅时,将雨伞上的雨水大部分滴在地板上。”在乔治·奥威乐先生修长的身后,
俯身蹲下的是仆役,是非常勤快的士。地板上的水很快就会被擦干净。生活是平淡
而乏味的。这双靠得极近的浅蓝色的眼睛移向栅栏外的街道,晚上他将给妻子写信:
亲爱的……
    没有人了解士,正像人们不了解一部并不存在的有关士的书。城里人偶而兴奋
地谈起这个守床者,就像把信手翻至的某一页转达给别人,并不是基于他们对这一
页的特殊理解,而是出于他们对片断的断章取义的便捷的热爱。他们对士的浮光掠
影式的观察,给他们武断地评价士提供了肤浅的依据。士有一张深刻的脸,他会以
一种深刻的方式弯腰捡球,他将高高兴兴地度过草坪边的一生,球僮的一生,高级
仆役的一生,反正是深刻而值得的一生,不过是被践踏的一生。当他被写进书里就
无可避免地成了抽象而管乏味的令人生厌的一生。
    乔治·奥威尔先生在英吉利海峡的一次颇为委婉的小小的风浪中一命归天,给
心地善良的士的职业前程蒙上了不悦的阴影。一
    那是一个阴雨天,乔治·奥威尔先生的朋友们因场地潮湿只好坐在游廊里喝午
茶,他们为被允许在主人回国期间任意使用他的球场和他的仆役心中充满了快意。
他们的好兴致只是由于坏天气稍梢受了点儿败坏,他们用文雅的闲聊文雅地打发这
个无聊透顶的下午。这种文明而颓废的气氛令在场的一条纯种苏格兰猎犬昏昏欲睡。
感到惊讶的是在一旁听候使唤的士。他在伺候人的间隙不时将他老练的目光越过阴
沉沉的草坪,投向栅栏之外的街道。他欣慰地睨视那些在雨中匆匆跑过的车夫,由
衷地怜悯这些在露天奔波湖口的同胞。乔治·奥威尔先生和他的高雅的朋友们在雨
天是不玩球的,即使场地有一点湿也不玩。士知道这是主人爱惜草坪而不是爱惜他。
但他为如此幸运而得意。而幸运就是要最充分地体验幸福。这是乔治·奥威尔先生
的无数格言之一。
    士看见骑着脚踏车的信差将一封信投进花园门口的信箱,他顺着思路怜悯起这
个信差来。他没去设想一个噩耗正被塞进了信箱,塞进了行将烟消云散的好运气。
    当士为草坪主人的朋友端上下一道点心时,他领受了这一不啻是灾难的打击。
士的反应是沉稳而符合规格地放下托盘。银制器皿见和玻璃的碰撞声在他的心上轻
轻地划下了一道痛苦的印记。
    这个毕生热爱航海的英国佬就此从土的视野中消失了。据说,海葬倒是他生前
诸多微小的愿望之一。
    诗人以及忧郁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热切地倾向于一种含糊其词的叙述了。我在其中
生活了很久的这个城市已使我越来越感到陌生。它的曲折回旋的街道:具有冷酷而
令人发怵的迷宫的风格。它的雨夜的情怀和晴日的景致纷纷涌入我乱梦般的睡思。
在我的同时代人的匆忙的奔波中我已由一个嗜梦者演变成了梦中人。我的世俗的情
感被我的叙述谨慎地予以拒绝,我无可挽回地被我的坦率的梦想所葬送。我感到在
粉红色的尘埃中,世人忘却了阳光被遮蔽后那明亮的灰色天空,人们不但拒绝一个
详梦者同时拒绝与梦有关的一切甚至梦这个孤单的汉字。
    我读过一首诗。(这首诗的作者有可能是士)我还记得它的若干片断,诗中有
这样的语句:成年的时候我在午睡/在梦中握紧双手/在灰色的背景前闭目静生/
等她来翻开眼睑/她忧郁的头发/夏季里的一天。
    这首诗的结束部分是这样的:手臂之间/思想和树篱一起成熟/拥抱的两种方
式/也在其中
    这个人有可能以某种方式离开我们。我们现在就是在他的房间里,准备悼念他,
我们悼念所有离开了我们的人。我们将在适当的时候离开我们自己。
    我们的故事和我们写作这个属于我们的故事的时间是一致的。
    它和阅读的时间不一致,它不可能存在于无限的新的阅读经验之中。它触及我
们的想象,它是一团逐渐死去的感觉,任何试图使它复活乃至永生的鬼话都是谎言。
    下午或者傍晚
    在士的一生中,这是最为风和日丽的一天。正是在这个如今已难以辨认的日子
里,士成了医学院的一名见习解剖师。他依然十分清晰地记得从杂乱无章的寝室去
冷漠而又布满异味的解剖室时的情景。当他经过一个巨大的围有水泥栅栏的花坛时,
一道刺目的阳光令他晕眩了片刻。一位丰满而轻佻的女护士推着一具尸体笑盈盈地
打他身旁经过。士忽然产生了在空中灿烂的阳光中自如飘移的感觉,然后,他淡淡
一笑。他认识到自古以来,他就绕着这个花坛行走,他从记事起就在这儿读书。有
多美呀,他冲着女护士的背影说了一句。从此,士爱上了所有推手推车的女性,倘
若她们娇艳,他则倍加珍爱。
    夏天和写作
    整整一个夏天,我犹如陷入了梦魇之中。我放弃了我所喜爱的法国作家,把他
们的作品塞进我那布满灰尘的书架。即使夜深人静,独处的恬适促人沉思时,我也
一反常态不去阅读它们,仿佛生怕被那奇妙的叙述引入平凡的妄想,使我丧失在每
一个安谧的下午体会到的具体而无从把握的现实感。
    我的手臂已经开始康复,力量和操纵什么的欲望也在每一簇神经和肌肉间觉醒,
我又恢复了我在房间里的烦躁不安的走动。我在等待女护士的来临。
    那个令人焦虑也令人愉快的夏季,后每天下午都上我这儿来。她给我带来三七
片也给我带来叫人晕眩的各类消息,诸如步枪走火,尸体被盗,水上芭蕾或者赌具
展销。当然,我逐渐听懂了后的微言大义,她似乎要带给我一个世事纷乱的假象,
以此把胆战心惊的我困在家中。
    “你写吧,你把我说的一切全写下来。”后注视着我,嘱咐道。
    我知道,有一类女性是仁慈的,她们和蔼地告诉我们斑驳的世相,以此来取悦
她们自己那柔弱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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