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这种使人浑身战栗的头一回。盘青青倒是在心跳过后,高兴了好久。
男人傍黑从山里回来也没有察觉。她成了胜利者……到了这一年的年底,冬旱仍在
延续,霜冻依然不断。绿毛坑四周的许多常绿阔叶树都光秃了枝桠,象一个个饥渴
的老人向苍天伸出了瘦骨嶙峋的双手。山坡上铺着厚厚一层焦枯的落叶,每当霜风
吹过,各种形状、各种色泽的落叶就如同金箔玉片一般,满山里沙沙喇喇,纷纷扬
扬,倒也色彩富丽,景象壮观。
长时间的干旱,使得“一把手”无法龟缩在自己的蜗居里。他每天天不亮起床,
腰上别着砍山刀,腋下夹着那本《林区防火常识》,上山去游转巡看。他几次大着
胆子向王木通提出,应当立即把几条防火道砍修一次,把道上的枯枝落叶清扫掉。
王木通因对他反感,从不把他放在眼里,大凡他的建议都不予理睬。只说绿毛坑的
事有他王木通作主,旁人不消多嘴,不消充什么积极。“一把手”这时却表现出了
一股倔劲,就象预感到了什么似的,采取了一些防范措施。他说服青青阿姐,带着
小通、小青,把两栋木屋四周的茅草杂柴、枯枝落叶,来了次大清除。还利用一切
时机,读那本《林区防火常识》给小通、小青听,也是读给盘青青和他王木通听。
有天早晨,王木通听“一把手”和小通在一问一答:“李阿叔,什么叫逆风跑?”
“就是山火来了,要朝着它烧来的方向冲过去,才跑得脱。”
“阿叔,要是我们这木屋也烧起来了呢?”
“你们就蹲到溪水里去,蹲到近边没有大树的溪水里去……”“放屁!不吉利
的东西!”王木通听不下去了,恶狠狠的骂了一声,先吓走了小通,才问“一把手”:
“李幸福,你是打算在绿毛坑里放一次山火还是怎么的?”
“一把手”被问得瞠目结舌。
“要不你怎么天天琢磨着火时哪样逃命?”
“王大哥,水火无情啊!”
“这样讲来,你认定今年冬下山里一定会起火了罗?”王木通鄙夷地从“一把
手”手里抽过那本《护林防火常识》,目不识丁却又不屑一顾地翻了两下,就又抛
给“一把手”,“这书里写的大约是算命先生的口诀,会测凶吉罗?”
“王大哥,天早了这么久,满山的落叶,电台晚晚都广播……”不晓得为什么,
“一把手”在王木通面前,总是显得秽神愧色,苍白无力。
王木通却一听什么电台广播就冷笑了起来,打断他的话问:“你那黑匣子近些
日子还唱没唱‘阿哥阿姐’那些酸溜溜的歌?”
“一把手”哭笑不得。但还是癞着脸皮说:“王大哥,我有个建议……是不是
向场领导报告一下,请求立即派人修复电话线路?免得万一我们绿毛坑出了险情,
没法和外边联系。”
“你要报告就向场里去报告吧,我准你两天假!看看场里肯不肯派支打火队住
进绿毛坑来。 ” 王木通嘲弄地斜了“一把手”一眼,又满不在乎地打了个呵欠,
“不是我吹牛,我在绿毛坑二三十年了,还不知道什么叫山火!”
当天晚饭后,王木通又照例到“一把手”的小木屋里来了。使“一把手”觉得
奇怪的是,往常王木通总是摆出一副教训的架势,象对“五类分子”似的。这晚上
王木通却一反常态,竟和和气气的:“小李,你不是想回场部去一次?顺便替我做
件事……”他拿出一张带来的白纸,叫“一把手”代他写一份入党申请书。“一把
手”心里正在暗自惊奇,王木通已经把一个指头放进嘴里,“格崩”一下就咬出了
血来!而且把这冒着血滴的指头举到了“一把手”面前,象举着一杆小小的旗帜:
“快给我蘸着写!
敬爱的林场领导,我写血书,要求入党……我没有文化,是个大老粗,可是我
有一颗红心,最听党的话……”“一把手”吓坏了,连忙找到一支破毛笔,蘸着王
木通手指上的鲜血,以最快的速度,代写下一份血的申请书。妈呀,他怕看见这血,
通身都在颤抖,衣服都叫冷汗浸透了……血书写好后,王木通小心叠好,放进了贴
身的里衣口袋里。他终归不信任“一把手”,不能托付政治不可靠的人去场部呈交
自己这份神圣的申请。
可是第二天早晨,王木通连手指的伤口都没有扎一扎,就在自己的菜地里烧开
了草木灰,划算着再扩大一片自留地。他是个好劳力,开出的菜地有三、四亩大。
场里规定他夫妇每年养三头肉猪,年底烘成腊肉上交,多养的归他自己宰了吃。他
可不管什么思想和主义,他信仰党就是信仰他自己。他觉得党就应该由他这样的人
组成。他把山边的枯枝落叶、腐根烂草,大堆大堆地拢到地里来烧。他年年冬下都
这样烧灰积肥,今年虽是冬旱,也不能例外。“一把手”却因王木通在这干燥的冬
日里烧山灰而忧心忡忡。但又不敢出面劝阻。他晚上睡不安稳,做恶梦,梦见的总
是光怪陆离的火,云霞一样绚丽的火,江河一样奔流的火。有两晚,他悄悄爬起来,
到山边砍下一根小枞树,守候在王木通白天烘下的火堆旁,一站就是大半晚。霜风
吹扑着他,手、脚、脸就象刀割一般生痛。他为什么要来守着这火灰?他又没有写
血书。即便写了血书,谁又会相信他?
火堆上火苗直跳,火星子直爆。只要有几星火点爆落在山边的枯枝枯草里,山
火就会风卷残云似的蔓延开来……真的回场部去作一次汇报?一来要求场里立即派
人修复电话线路;二来要求场里来人检查绿毛坑的护林防火工作,来说服、劝阻王
木通。他把自己的打算偷偷地和盘青青讲了讲。青青阿姐近些日子眼睛肿得和桃子
一样,泪汪汪的,朝他点着头,对他这个可怜的人有疼有怨有恨,那神色总象有一
肚子话要对他讲一样。
这天下午,“一把手”正猴在灶门口生火煮饭,准备一点路上吃的干粮,盘青
青突然撞进他的小木屋来了!要晓得她这是公然违反她男人几个月前的严厉禁条呀。
“一把手”登时慌了手脚,赶忙站了起来。青青阿姐看样子是刚从地里做了活
路回来,只穿了件薄薄的衣衫。衣衫有点紧,领口下的一颗纽扣都绷开了,使得她
丰满的胸脯上那具有强大诱惑力的部分,半遮不掩地显露了出来。
“青青阿姐,你……”“一把手”抬不起头,惊惶得连句话都没有勇气问完。
“蠢子,你有时灵聪有时蠢……我又不是山精。……”看着“一把手”丢魂失
魄的样子,盘青青越发觉得爱怜。一种母性的爱怜。
“青青阿姐……你你……”
“我是来问问,你回场部去,能不能帮我做件事?”
“一把手”这才定了定神,抬起头来看了看盘青青。
“这是一百块钱,你替我们家买回一个你这样的收音匣子,再买块圆镜,香胰
子,还有你用的那种打霜天涂脸的香油,再给我和小通、小青各买一支早晨刷牙的
刷子……我那木屋边,也要竖根杉木条,接根铁线线……”“一把手”瞪大了眼睛
盯着盘青青,心里十分吃惊。这个大森林的女儿真象尊美神。她胸脯饱满,四肢匀
称,身体健壮。她温柔文静,身上透出一股压抑不住的青春活力。
“你呀,尽看着我做什么?一个和你一样造孽的人……”盘青青娇嗔地侧转身
子,红着脸庞,垂下了眼帘。
“啊啊,好,好,青青阿姐你真好!我、我……”“一把手”一时就象着了迷,
仿佛在盘青青身上发现了一种闪闪发光的东西。但不一会儿,他就从昏热中清醒了
过来,涨红了脸说:“青青阿姐,你一次花这么多钱,怕不怕王大哥他……”盘青
青本来正喜滋滋地看着他,但一听“怕不怕王大哥”这话,心里的一缸蜜糖就象被
撒进了一把咸盐,立时败了味。
“怕?我都怕了十多年了……他冬冬捉野物,春春卖毛皮,加上两人的工钱又
都没大花,拾块钱一张的票子压在木箱底……他不舍得花,也不晓得怎么个花法…
…我不怕,和他住在这坑里,至多是个死!”
说着,盘青青眼睛里溢满了泪花。“一把手”眼睛里也溢满了泪花:“阿姐,
钱我收下,东西我替你买。莫哭,莫哭。你遭孽,我可怜。我恨自已!恨自己…青
青阿姐,莫哭了,啊?叫王大哥下山撞见了,你又会挨打,我又会遭骂……”“你
呀,不象个人,还不如爬在我家木屋上的青藤!”盘青青满心怨恨地瞪了“一把手”
一眼,车转身子走出了木屋。
“青青阿姐!青青阿姐……!”“一把手”不由地赶到门口,做了个下意识的
动作:伸出双手去,象是要把什么美好的东西搂转—虽然左手臂下是一节空荡荡的
袖筒。
“一把手”到了林场场部。场部到处都有人在刷写新的大幅标语,“反击右倾
翻案风”“批判党内资产阶级”等等。林场政治处宽大的办公室里,干部、工人们
吵吵嚷嚷,出出进进。“一把手”觉得找政治处王主任汇报情况比较合适,因为当
初就是王主任把他打发到绿毛坑去的。他在办公室门口差不多等了,上午,快到下
班时,才侧着身子进了去。
“嗬嗬,李幸福?你回来有什么事?”王主任站在办公桌前正准备离开,只好
停住了。他拍了拍发胀的脑门,又双手叉腰扭动了几下身骨。但态度还算好。
“一把手”连忙见缝插针地把要求修复绿毛坑电话线路的事,尽量扼要地讲了
讲。
“修复那根废弃了十来年的电话线路? ” 王主任现出一副不胜惊讶的样子,
“是木通老王的意见?哟,原来是你的!李幸福,绿毛坑的工作,我们依靠的是木
通老王。他虽然没有文化,但政治可靠。十几年来都是模范护林员……电话线路的
事,要投资,要材料,不是喊修就修得了的。眼下又要开展大运动了,举国上下反
击右倾翻案风,压倒一切的中心!你懂不懂?”
“一把手”又把请场部派人到绿毛坑去检查护林防火工作、以及王木通在干旱
的季节里烧山灰的情况汇报了一下。他生怕王主任要下班了,听得不耐烦。
“嗬哟,李幸福,你这一段日子倒象大有进步罗,”王主任又现出不胜惊讶的
样子,但接着就拉下脸来,“再对你讲一次吧,场部领导完全信任木通老王!你在
绿毛坑应当服从他的领导,接受他的教育、改造。不要另搞一套。而且,据反映…
…哎,人家的老婆年轻,标致水灵,你可不要眼馋嘴馋心痒痒。要不,你剩下的这
条胳膊也叫人打断了,怎么办?哎?你是个知青,还有前途嘛……”就这样,“一
把手”非但没能在场部反映成情况,反而听了一回冷面冷心的训斥。很显然,领导
上根本就不信任他。他觉得这样子活下去实在没有多大意思,如同一条长了一身疥
疮的癞皮狗,到处遭人踢,受人赶。他独自在场部小街上、供销社、苗圃等处徘徊
了两天。他真恨爹妈供自己读了书,恨不能变成个文盲愚昧大老粗,加入王木通们
的行列里去。因为如今世道以没有文化为光荣,认定知识越多越反动,只有王木通
们才能干革命,随便哪个角落都有这样的人……最后,他还是想起了绿毛坑,想起
了青青阿姐和小通、小青两兄妹。起码在那个与世隔绝似的地方,还有三个人不歧
视他,不把他当坏人看。于是“一把手”仿佛想通了一点。他在林场粮店买了两个
月的油盐米,又到供销社替青青阿姐买了半导体收音机、香皂、雪花油、牙膏、牙
刷、一面有小盆口大的圆镜子,又到饮食店去买了两斤粮票的馒头,第二天一早做
一担挑着,回绿毛坑来。
他一直走到日头西斜,才到了黑山坳。再翻一座岭,就是绿毛坑了。不等天黑
就可以回到他安身立命的小木屋去了。他已经看到了从绿毛坑里飘上来的黑烟。王
木通还在烧山灰?黑烟怎么这样大?不,这不象是烧山灰……他已经很疲乏了,但
顾不上歇息,他要赶快爬上山口,就什么都看清楚了。他心里越急,脚步就越重,
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他心头。快爬到山口时,他闻到了隔山飘来的焦糊味儿,听
到了哗哗剥剥的燃烧声。天啊,难道绿毛坑真的烧起来了?不然这焦糊味、哗剥声
是哪里来的?这时天色慢慢地暗淡了,山那边却是红光冲天。是夕阳?晚霞?还是
森林燃烧的烈焰?
他在山道上奔跑?浑身热汗淋淋,额头上的汗珠有指头大。象是一股神力把他
推上了山口。立时,一派红光、漫谷流火在他眼前晃荡,使他几乎晕厥过去……绿
毛坑!天哪,绿毛坑果然是一片火海!山风卷起排排火舌,火舌就象千万条巨磊的
红蜈蚣,沿着四面的山脊,暴戾地肆意蹿动。山谷浓烟翻滚,烈焰奔腾。整株整株
的千年古树燃烧成一支支烛天的火柱。被烧灼的岩脊在爆破,如同地雷一般轰鸣。
滚动的火球,奔突的红色箭簇,飞舞的赤练蛇,连同热浪气流,汇成一幅景象奇丽
的慑人的森林燃烧图……“青青阿姐——!小通,小青——!”
“一把手”把担子丢在山口,呼喊着,朝着燃烧的峡谷奔跑了下去。大难临头,
他不能丢下青青阿姐不管,不能丢下小通、小青不管。他们是他活在这山林里仅有
的三个亲人……他没命地奔跑,竟然没有跌倒。不知跑了多久,钻过一阵阵呛人的
浓烟,才见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女人,手脚并用地朝他爬来。
“青青阿姐!阿姐!怎么啦?你们怎么啦!”
“一把手”发现这女人就是盘青青时,竟高兴得大叫了起来。谁想盘青青一见
到他,就双手求救地向前伸出,栽倒在地。他冲了过上、半蹲半跪,把盘青青抱住:
“阿姐!阿姐!我是李幸福!李幸福!青青阿姐……”“一把手”喉咙发干,声音
嘶哑,一面喊,一面哭。足足有十来分钟,盘青青才醒转过来。她一睁开眼睛,嘴
巴只咕哝了一句:“你,你,我总算看到了你……”就躺在他怀里嗷嗷哭了。
“阿姐,莫哭莫哭。先告诉我,山火是怎样烧起来的?小通、小青和王大哥呢?
“一把手”摇着盘青青的肩膀问。
“走,你扶我起来……”盘青青说着,强挣着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要朝山上
走,“一把手”连忙扶住她,只听她说:“那个天杀的……无情无义的黄眼贼……
就在你回场部的那天中午,他发觉木箱里少了一百块钱,就硬讲我偷钱养了野老公
……我怎么讲他都不信,劈头盖脑地打我,打得我身上没有一块好肉……天杀的,
还把我反锁在你的小木屋里.三天三晚水都不给一口喝……我昨天后半夜用指头抠、
扳,才弄开一块板子,爬到溪边吃水……就见山里起了火,他烧的山灰……烧吧!
烧吧!把山里野物都烧绝……”“小通、小青呢?”
“那个天杀的,大火烧起米以后,他背了那个装票子的木箱,领着小青、小通
顺着山水走下去了……这法子还是你告诉的……”盘青青身子软塌塌的,倚靠在”
一把手”肩头,没再哭泣。她甚至欣慰地拢了拢自己的头发,还伸手替“一把手”
也拢了额头上那几丝汗津津的头发。
“一把手”被这巨大的灾祸吓懵了。他们一直攀上山口,找到了先前丢下的担
子。“一把手”这才记起来,他的口袋里还